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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地

发布: 2016-3-03 14:46 | 作者: 王苏辛



        李挪很快飘落在上班的公司楼顶,她灰头土脸地从阳台走到工位,没有人再看向她。大家勤奋地工作,像是打仗一样。
        各种纸片铺天盖地,键盘声响彻楼宇,新的一桶饮用水都长草了,还是没有人想要把它装在饮水机上。一时间,办公室所有的绿色植物都在枯死。战神一样带着面罩的年轻人们在电脑上严肃地奋笔疾书。就在这时,她的手机突然响了。
        “我找到工作了。”赵自鸣在电话那头说。
        这声电话让李挪得到了莫大的解脱,每个人都很忙,意味着没有人在意她今天有没有工作,何况老板的办公室门还锁着。李挪在楼下签到册上写了一条“去总部”,就扬长而去。走出门的时候她看了看表,是早上十点钟。
        十点钟的车已经没有那么堵了。而且天气不错,车厢内两边的扶手栏上挂着很多人的影子。这些影子以车厢正中间为圆心,往车外尽情发散。
        长的影子们和马路上的影子们彼此连结,许多个影子压在很多人的身上,形成奇妙的2D效果。它们洒在城市的四面八方,构成真实躯体之外的重影。
        李挪在这些影子里看见了4、6、12,还有那些曾经住在地下俱乐部的别的人。他们都穿着厚厚的冬衣,步履不停。只是彼此走过的时候,却好像不认识对方一样。李挪想,赵自鸣如果走在这条路上,必然也不会认识她。就像她看见飘在半空中的何无,也不会叫醒他。她又如何知道他不是在装睡呢。
        她又如何知道他们每个人不是在装睡呢。
        只是此刻这些都不重要,她重视自己这个难得的假期。
        她一路小跑穿过半个城市,期间踩在很多个影子的身上,也踩在自己影子的身上,这让她的身体感觉到疼。她在人群中轻叫了一下,很快,很多人也随之轻叫起来。这叫声毫无力度,却宣誓了不满。人们终于意识到影子们占据了很多生活空间,纷纷抒发着怨怒。李挪想要穿过他们怒气冲冲的脸,却发现根本不可能,她的身体虽然很薄,却还是穿不过这些身体的缝隙。他们一个二个都像是安排好了,需要在这一刻打起来。每个人都拿着手边有的东西奋力去砸,有手机、钱包、高跟鞋、金属发箍。有些皮肤薄的人已经开始惨叫,剩下的一些人在努力收拾残局,但显然已经不可能。
        影子们纠缠在一起,逐渐有些粘稠。让很多像李挪一样试图跑过去的,都绊倒了。新的人叠加在旧的人身上,让整块马路更加粘稠——这成为一个恶心循环。
        李挪站在人群外围,看着他们像走进沼泽染缸一样无法分离,逐渐融合。整条街像是晒化的柏油路,李挪自己也快动弹不得。只是她没能郁闷太久。
        因为赵自鸣把她托了起来。
        确切说,是赵自鸣画的地图把她托了起来。在逐渐上升的过程中,李挪看见这些地图悬浮在半空中,仿佛是一条新的展春园西路。
        “其实他们说的也不一定是错的。”赵自鸣说,“可能这就是一条海市蜃楼。”
        
        他们未能飞升太久,就停落在暂安处小区。这是白天,因此仍旧大门紧闭。通过地下俱乐部的走廊已经撤去了原先的红毯。这让李挪的脚步声清脆了一点。而赵自鸣则继续打着何无的电话。
        仍然不通。
        “他应该在公司吧。”李挪说。
        赵自鸣没有说话。他吃不准此刻的心情,正如他突然把大家叫过来,难道真的是为了庆祝自己找到了工作?还是找个由头把大家聚在一起,坚定地搞一个派对。
        只是,他暂时不愿意想这些。他手里提着酒瓶和零食,还有快餐店买的炒菜与卤煮店的鸭脖。李挪为他分担了一点,他们一起提着,一前一后走在这条走廊上。
        今天的走廊格外漫长,走到下半截的时候,赵自鸣还听到了回声。他看到在走廊的尽头,通往他们俱乐部的那个拐角站满了人。他们表情各异,但都憋出了微笑,站在这里,仿佛是为了给个惊喜。
        李挪认出那是她的队员们,他们每个人都举着牌子,写着自己的号码。每个人都穿着不同颜色的起居服,仿佛是各自号码的专属颜色代言。不过这些细节,李挪此刻觉得不重要了。
        赵自鸣有些诧异,他没有叫他们来。但人多总不是件坏事。何况此刻他们每个人都需要聚会。
        赵自鸣把酒打开,围在桌子上摆成一个圆圈。然后自己坐在另一张桌子上。
        李挪则再次选择了她喜欢的沙发。
        剩下的人,4、6、12,或者别的号码们,也找到了自己适合与熟悉的方式。
        “真好啊。”每个人异口同声起来。
        “倒是挺好的呢。”李挪认真的接着他们的话茬。
        另一边的赵自鸣则开始自饮起来。李挪看不下去,打开了其中一包薯片,洒向众人。人群开始欢腾。气氛一起来,每个人都开始大声交谈、喝酒,重新认识。他们的对话无非这几样,你是谁,我是谁,最近做了什么。李挪觉得他们有些陌生。不过陌生是正确的,不然她怎么会不记得他们叫什么名字?
        
        随着三瓶百威啤酒下肚,李挪感觉到一丝喝酒的味道。真难喝啊。她心想。接着,打开了一瓶嘉士伯。好像也不是很好喝。
        作为派对主办方的她和赵自鸣,此刻都不再说话,安安静静等着何无到来。可他似乎是不会来了。李挪打过去的电话从忙音变成了无人接听,赵自鸣的也是。他俩面对面坐着,觉得不该这样,但却无能为力。
        李挪打开了音响开始放音乐,有人开始在屋子中央跳起舞来。赵自鸣瞅了一眼——非常傻,居然穿着雪地靴跳舞。
        确实傻。李挪附和道。
        但他们这一唱一和突然就激起了大家的不满。他们纷纷把酒瓶砸向他俩。这让他俩兴奋了一点。
        倒是有点聚会的意思了。李挪想。接着,她把自己喝完的酒瓶砸向人群。
        房间越来越乱,他们却都不想结束。赵自鸣则打开了通往外面走廊的门。高音喇叭的叫唤在这时又响了起来。只是这次没有那么多的推销广告,重新变成严肃的新闻。
        新闻让整个城市肃穆了起来,不管它说的是真是假。还是能形成震慑的威力。正如在微醺感中,李挪从兴奋的喋喋不休回归到安静的状态,此刻目光直勾勾望着走廊尽出。
        那里是她惯常走出地下俱乐部的路,也是她进来的路。虽然又另一条路通向外面,但她不会选择,她还是习惯了这条最开始的路。她换着各种姿势凝视着那个出口或者入口,有时候躺着有时候坐着,有时候还蹲着。她感觉有人从入口进来,又有人从出口出去,反正都是同一个口,大家的选择却不同。
        而她自己则走在展春园路上,就像一个人一样走在这条路上,就像一个人的队伍一样走在这条路上。她知道赵自鸣和何无也是一样。他们像一条队伍一样走在这条路上。
        但是,随着有人在背后放起电影,随着大屏幕打开,李挪意识到身后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他们层层叠叠像塔罗牌一样倒在她的身后,而她自己也倒在那堆牌里。牌是个好东西,能获得欢乐,还能让每个符号找到自己的位置。跳进去,就像回到了家。
        可惜,他们这些人,形成一副牌之后还是很聒噪。
        有人在里面谈论曾经,说:在城市里的出租车都是桑塔纳的时候,它们都曾像塔罗牌一样倒下,而在这一排车的尽头,是一辆红色的保时捷。而保时捷的背后,就是城市新的地图。
        新的地图。
        
        当李挪在内心重复这几个字。整座地下俱乐部都发出轰隆隆的回响。隔断板们开始沉甸甸下坠,成为一面地板。而他们的放映机,零件破碎,此刻也已经分解,铺平在路上。李挪不知道何无是不是还在走向她。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他们都是盟军,他们都是一个人。他们都是城市里的符号,虽然还有名字。他们三个人——李挪、赵自鸣、何无。走在展春园路上。有人为他们排好位置。他们将一路从东头走向西头。
        
        王苏辛:1991年生。曾用笔名普鲁士蓝。2009年开始在《青年文学》、《天南》文学、《芙蓉》、果仁小说等地发表小说若干。个人公众微信号:SSRL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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