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我杀
我杀人
——阶梯
Ⅰ
到家之前有人喊，刚开始我没听到，还猫腰往前赶。等听清时，是三声犬吠，接着是鸟鸣，灰鸽子。扭头，什么也没有，除了死亡。声音再次响起，是人声，哗哗的树叶落下来，黑槐后闪出一人来。丁三像云后的明月那样跳出来。我没理他。他绕过来，截住我，不停说。我拨开他，继续走。道旁的电线杆倾斜六十度，电线的弧度伏下来，接近地面。集中的鸟鸣，一群麻雀。好多眼睛兔子似的跳过来，杨树林。阳光打过去，瞧不见出口。
进门后，瞧不见妻子，门虚掩着。贴壁过房间，还是没找到。最后她跑出来，脸上敷面膜，起初我没认出，心神不宁。我见不得这个，扭脸看窗外，柳条抽玻璃，再往远处去，好家伙，更多烦心事。她回来时，脸没光滑，反而更粗糙。整个身体窝在徒劳的沙发里像一根折（she）掉两次的干柴。她还是没理我，坐那里置气，她在等我解释。可什么也没有，一切都那么安静、紧张。我适时地起身，装作不讨厌的样子倒水喝，回来时水泥地上满是水渍。玻璃杯底部是水垢，甚至油污遍布。我将半杯水晃荡在桌上，坐对面。她该絮叨了，果然，没多长时间我就开始忍受。没吃东西，早在天亮前我已想好，直到现在才感到饿。手里全是水，搓来搓去反倒揉出不少灰。装傻一段时间后，我想起身，转几圈蹦跶两下也好，可始终找不到机会。接着，妻子不但没低落，反而越来越高昂。后来，我难以忍受，冲她喊。妻子惊愕的表情攀上脸，她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她今天犯了错，不该激怒我。我喊你他妈给我闭嘴。我上一句不是这样说的，要温柔可亲得多。
妻子说我就不闭嘴。
我说你现在简直不可理喻。
妻子说我早知道你是这样想的，有本事你再去找那个骚货去。她说的是李小红。她也在颠倒是非。
我说你这是在无理取闹了。
妻子说谁无理取闹谁心里明白。
我说你他妈给我滚。滚滚滚。
没多久，我走出门，不知去哪里。即使没地方，我也不会像躺在日光里的鱼鳞那样做硬币的喻体。可第二次见到丁三毁了我，本来我已放弃。太多的杨絮，不少粘在衣服以及头发上，我试图躲避时看见了丁三，很明显，是走过去又转回来。为摆脱尴尬我主动喊他。有货车开过去，灰尘悠久不散，没转身，也没回应，他像是没听到。我第二次大喊，刚落下的麻雀再次扑到电线上。他肩膀扛着一大箱子东西，眉头紧锁，就那么歪头望过来。
我追上去说我帮你。
他说别介，还是我自个来吧。
他偷瞧我，我走左边。说不定什么时候我跟着一只蝴蝶或者别的什么把目光顺过去，他被压得变形的侧脸不安地转动。走下一个坡，绕过黑槐树，左转进入一条窄胡同，两孩子玩毽子，你踢一下两下好几下，我踢一下，有时伴争吵，满脸泥污。躲开躲开，丁三冲他们吼。呼哧呼哧的声响，脚下一节一节的石板翘起另一头，走过去之后又落下来。有缺口的地方可以清晰地看见污水流。墙根的杂草支出来。
我坐在丁三家的破板凳上喝酒。半小时以后，我的屁股硌得生疼。我问他王桂英（他妻子）呢。最后，他一直不停讲，有时激怒我，我按住内心的不安喝酒。他脸上的皮肤开始充血，直至通红。我问他厕所在哪里。没等他回答我径直往厨房去，他摇着膀子说错了错了，在那边。我说我知道。门敞开着，蹭过门框走三步，我张开的右手捋过锅瓦瓢盆以及水龙头，然后摁在案板上，窗棂黑乎乎的，我的手掌沾了水，向前挪，最后握在一把菜刀上。
原本可以轻松走过，可还是遇到麻烦。穿过两条街、转过三道弯后，刘玉琴突然拦住我。她湿嗒嗒地问我去哪里。我没功夫跟她闲扯，继续走，她绕过来使劲把我往海伦理发店里拽。她的手指僵硬，皮肤像野兽，整个身体斜在我怀里。两团鼓囊的东西蹭啊蹭的要把我融化。我说你起开，我有事呢。可她依旧不依不饶。
逃出理发店，我往对街的派出所去，穿过荒草丛生的院子，我走进漆黑的里屋，适应好一会儿才见俩民警在争执。他们头顶的吊扇在旋转，吱哇响，没多大风。我横过去对他们说。可能由于不自信或者内心的慌乱我的声音小了些，以至于他们都没听见，不理我。于是我环顾之后第二次冲他们喊：
我，我杀，我杀人了。
Ⅱ
到家之前有人喊，刚开始我没听到，还猫腰往前赶。我在两根电线杆之间遇到丁三。丁三请我帮他，言辞恳切。我讨厌他。我说我没空。他一脸沮丧，一直瞅我身后被电线划开的砖墙。
坐在电视对面的沙发里，透过屏幕映的白窗，我看着自己的人影不停地喝水，我不渴，可总要做点什么。妻子甚至不需准备，即使视线错乱，都显得自然随意。她再次坐下，我的身体微微往上弹。她坐那里，绷紧脸，蒙一层灰。不多久，发声，咳嗽似的，五下。
你别再去了，她说，见我低头不吭声，接着说，你迟早会把这个家给败光，尽管已经没什么可以折腾的了。即使你不为我着想，你总要为这个家想想吧。然后看看我，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好吧，全都由着你折腾，但要折腾的话，你能不能歇会，等缓过劲来再折腾。这个家已经见底了。
她又以那种表情看我。我说见底了？
她点点头。你不能这样下去了。
我说我饿了。
她说饿着吧。
然后她又开始骂我，越说越激动。肥裙子淹掉她的身体，垂下来的裙边颤巍巍的。她的脸被愤怒毁了。嘴巴合拢时上唇完全压制下唇，像是故意下撇。张口时牙齿露出来，从里面数有三颗银色。糟糕的是我只能发呆，不但没有表情，而且不能还口，以至于离家半小时后都焦躁不安。
坐在丁三面前，我说我不喝酒，可他仍一个劲劝我。没喝多少，但即使每次沾唇，过后总不停夹花生咯嘣咯嘣脆。一上来他就说还在睡觉呢，整天他妈的就知道窝床上。我嗯了一声。我可以不理会，即使不吭声他也不介意。他已经喝醉了，脸通红，满嘴胡话。开始他说什么我没在意，一个劲地说嗯。但他说的越多，我越觉着不对劲，直到他和盘托出后我才发现——尽管早有传闻，但没在意，仍相安无事，现在，都已明了。我看着桌子上歪过去的脑袋，他半张脸贴在酒水里。思考再三，我问丁三你家厕所在哪里。丁三闷声指给我，我往相反的方向走。他还特意纠正我。
我右手握菜刀往外走，先回到酒桌前，看丁三酒醉和胡话。他脸上全是红颜色，手里不停晃酒杯，有些洒在菜里面。环顾四周，贴墙的桌子，电视机，九七年的香港挂历还破烂在墙上，接着是断裂，在窗户的另一边续接的墙壁上挂着钟。分针快要赶上时针了，秒针一直走。我伏身拨他的头，我说你没醉吧。他把我的手扔开说我没醉，谁他妈说我醉了。我的手又摁过去说你没醉，我没说你醉。这次他拿开我的手，他的脸贴桌子，脖子的青筋突出来，我的手开始滑腻腻的。他还在说我他妈的没醉。我的左手使命摁他的头，摁不住，摇晃。卧室传来叮当声，右手抖，错落在桌楞。掀开白生的木切面。我抽刀，回身，踮脚，侧目。没人。丁三响起呼噜声。我心惊，肩膀抖起，卸不下。回转，左手再摁他头，扒衣领，脖颈上搭条红线。空出右手。我不再犹疑，手起，刀落。
我绕开桌子，扶墙进卧室，门虚掩，推开时的吱呀声像凭空的雷声敲打我。他妻子还在睡，被子盖身子，鼓起的山脊。头发掩脸。床头柜搁好多瓶罐。她的呼吸声重得快成呼噜声了。我凑近，手再起。她翻身，头发还在掩盖，但能看清，一张白得不可思议的脸，他妈的，鬼一样的面膜。而且，外面西瓜的滚地声轱辘辘响。
路上，青天、白云。荒凉的石板缝里长着粗野的杂草。两旁是蚀掉棱角的砖墙。转个直角弯，灰色的柏油路。机动车嘈杂。快到派出所时我被刘玉琴拉进理发店，坐在转椅上瞧自己的脸心绪难安。不多久，我说我还是走吧。刘玉琴扯住我，她的气力摁不住我，可我却难以起身。我不是第一次见她，现在却像个新人。双手不知放哪，好不容易搁膝盖上，却又不停地抖动。她的衣服不合身，紧得要命，上身还好，可裙子太诡异，盖不住屁股，坐那里，裸出腿来。两边开叉，如果灯光不那么灰暗换个角度甚至能瞧见倒三角。刘玉琴说话时手不停地将一缕黄发偏执地别耳后。我没在意她说什么，总往外瞧，试图逃跑。她发现我的意图，转身，挡住我。现在，房间更暗了。她说今儿个给我换个新花样，包我满意。她说你不要这么慌慌张张的，跟丢了魂似的。接着又说了很多，都是之前说过的——每次她都从头说她的经历，再加些新的经历，这样迂回的说话令人讨厌，至少我不喜欢。她快说完时我跟着笑。然后我告诉她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我说下次，下次我肯定来个全套。出门之前她说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进门后，“为人民服务”五个字贴壁，我对自己说没走错。派出所更显荒凉，两人在争执。他们的帽子搁桌上，四方的头发因长年挤压变了形，应该长方形的制服现在往平行四边形那里靠。后来，他们坐桌上，倾着身子说话。我喊时他们不理会。他们就那么让我站着，继续保持与他们的距离，这种刻意的忽略令我心慌。电话铃响起，其中一人放下脚，回身，看见我，没理我，继续走，接电话，竟聊起天，兴奋的样子，挂断电话后还意犹未尽。我走近两步，咳两声。他们扭头看我，又转回去，继续说。我第三次喊他们。他们坐下来，整理出端庄威严的样子说，你说什么。他们仍坐在那里，没让我过去，也没记个笔录什么的。我走过去，拉把椅子坐下来，那椅子真破。他们歪着脑袋准备听，他们说你刚才喊什么喊。这时，我突然感到强烈的不安，像是拔出的萝卜。他们下巴蹭桌上，转动眼珠，隔不久再看对方一下，同时，露出笑容。我开始说话，说完后，一直拿手敲桌子，神经质一般，永不停歇。临结束时我还说我不但杀了丁三，他老婆也没留活口。先前接电话那位听完后起身，抬手看表，身体前倾，凑近我的脸，扬起眉毛，再放松，然后退回去，恢复之前的姿势，说好了我们知道了，你可以回去了。
我说我杀了人，怎么能让我回去呢。
他说你杀人这件事我们知道了，你可以回去了。
我说杀人不偿命吗。
他说偿命，当然要偿命。
我说那你们为什么不把我抓起来。
他说你再无理取闹就把你抓起来。
我说抓我也得以杀人的名义而不是无理取闹，我又没无理取闹。
他说你喝完酒跑这里耍酒疯就是无理取闹。
我说我哪里喝酒了。接着我意识到我确实喝了酒，又说，我确实喝了酒，但我也确实杀了人。
他说证据呢？你没证据瞎玩什么杀人游戏，去去去，跑别的地儿玩去，别在这里扫爷的兴。
离开派出所我无处可去，也没被刘玉琴缠住。理发店门口停不少摩托车，当我走到某些位置时那些反光镜还刺了我的眼睛。大太阳顶着天，有些热。尽管寻着路边树木的阴影往前走，还是出了不少汗，而且阴影与阴影之间的白光处更让人难以忍受。一棵柳树过后，我拐进一条肮脏的胡同，没人，发霉的味道俯拾即是。两旁的墙壁陈放多年，以白石灰封顶，而且白色里有无数灰斑甚至是青苔，说不定哪块地方塌下个豁口。窄小的路不再是柏油石子，坑坑洼洼，轧硬的黄土，没荒草，连墙根都被那些塑料垃圾充塞。坎坎坷坷地继续走，很容易被埋起半个或多半个身子的砖块绊倒。几只流浪猫低落地走过。那些门楼的瓦缝间长满高草，风起即倒，风过还在摇。丁字胡同左拐后，一条黑狗突然冲我吠，跑啊跑的，眼看就要咬到裤管触及皮肉了，我猛然停下来转身冲它吠。这条路太熟悉，我知道应该在哪个门前停下，然而真停下后我又没勇气敲门。门框的春联已褐掉，而且被孩子们撕得不成样子。两扇门上贴着门神，关公战秦琼，不但褪了色，连胳膊和大腿都被扯下来。门反锁，透过门板的间隙往里瞅，什么也没有，一团白光。徘徊不久，我喊李小红。起初放不开，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后来我才大声喊。我喊李小红李小红李小红。没回声，连树上都没鸟儿落下来。对面老太开了门，是王奶奶，看我好几眼，瞧清楚后哐当关好门，严丝合缝。半小时后李小红才走过来，她没开门，隔着门说你是谁。我说了我是谁。
她说你怎么又来了。
我说想你呗。
她说真不要脸。
我说你别生气，我今天找你有事。
她说什么事情。
我说你让我进来再说呗。
她说不行，就在这说吧。
我说在这说不清楚，你还是让我进去再说吧。
她考虑了一会儿说不行。门跟着砰的一下，我赶紧退一步。
我说跟你说完后我保证以后不再打扰你。
我说的是实话。以后，我真的没再打扰过她。
再次回到派出所之前，海伦理发店门前的那些摩托车不见了。那根电线杆又孤零零地站那里，看不清贴上去的那些小广告。刘玉琴出来之前我急匆匆地走进派出所荒凉的办公室。还是先前的那俩人。这次打我一进来他们就看见我，我抢先开了口。我说为了向你们证明我杀了人，刚才我又杀了一人。
Ⅲ
到家之前有人喊，刚开始我没听到，还猫腰往前赶。很多鸟都吓跑，叽叽喳喳钻树林。似乎是最初的印象，丁三骤然出现在那棵老槐树前。瞧清楚后，他已跟着我喘气。没等他说完我明确告诉他我不会帮他的。丁三望着我说真的不帮？他沮丧的表情像缺口的苹果？
坐在房子里，我找不到妻子。等待像是失眠的夜晚。不久，我在沙发里等到她，第一次如此，第二次依然如此。现在，她变得正常些，但也好不了多少。一坐下来她就说你饿着吧。她说的对，但我没想到她会一直说，说到我真饿了还他妈不停嘴。她的表情比平常丰富，脸颊的肌肉牵皮肤，嘴角漫游，眉毛颤动，黄齿令人难过。不仔细瞧，你会忘记她在说话。她富于激情，脊背弯曲，膝盖抵桌子，桌面也跟着抖，幅度很小，双手摇晃，十指张开，像是要抓什么东西，至少是西瓜或柚子。
她说我说的这些你都听见没有，我是为你好，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每天都沉迷在里面，那些东西就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吗，如果你再不收手你会后悔一辈子。
（你是在说你迟早都会走吗？想走就他妈走吧，老子不在乎）
她说你现在把所有事情都荒废了，咱们结婚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你说的多好听啊，比所有人说的都好听，可那又有什么用，好听又不能当饭吃。
（我说过吗，我怎么就不记得，你搞错了吧，我从没说过好听话，我说过的所有的话都难听的要死）
她说我也不是说不让你玩，想玩就去玩，可你不能老输钱，输个一两回还好，谁能受得了你整天输钱啊，就是金山银山会让你给败掉的，何况我们既没有金山也没有银山。你就听我一句吧。
我没有整天玩，我忍不住插一句。
妻子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立刻回答说你他妈给我闭嘴。我上一句不是这样说的，要温柔可亲得多。
妻子魔怔了似的又说起来，当然不是她之前说的那些。
我不该理会她。
妻子发疯似的说你让谁滚，该滚是你，你给我滚出去。她的头发杂乱，看不见脸，手臂乱舞。
丁三放下箱子让我坐。我没见哪里可以坐，就那么站着。他说你坐啊你坐啊。我四处瞅还是没找到椅子，除了那个大箱子。我问丁三箱子里是什么。他说没什么。我没好意思再问。丁三转一圈回来后我再次忍不住问他。他还说没什么。我说没什么是什么啊。他瞪着我说你怎么不坐，你坐啊你坐啊。我说我坐不住，站着挺好。然后还问是什么。丁三看看我，走过去，打开箱子，从箱子里捧出好多这种东西来，搁桌上，对我说吃吧吃吧，挺好吃的。我拿一个去掉枝叶咬一口，满嘴酸甜。我吃上隐，不停吃，吃完后满手都是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