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三看着我，惊异地说这就是草莓啊。
我说是吗？你在哪弄的。
他说抢的。
我说在哪抢的。
他说跟很多人从大卡车上抢来的。
我说大卡车？
他说对啊，从大卡车上滚出好多来，顺手抢来一箱子。
从丁三家出来，走出窄胡同，我右转爬斜坡，走完倾斜的柏油路刚到水平，又有杨絮沾过来。
回家，妻子在厨房。我想休息一会，打算躺床上，太累了，就近栽在沙发里。窝了一会儿没睡着，腿脚被压麻，换个姿势仰面躺，双脚搁空中，小腿做支点。我尽量自然地闭眼睛，排除杂念以及那些操蛋声，可那声响却扑腾地更欢实。我死命地闭眼，反而越来越清醒。睁开眼，吊扇在转动，眨眼后又不再转动，就那么一下停止了。我翻身跳起，绕过桌子，拉开抽屉，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妻子端饭菜走过来问我找什么。我翻出一大堆杂物没说话。她又问我一遍。还是那种平常的语气。我说没什么。她说那你干嘛把家里翻的乱七八糟，回头还得我收拾。
半小时以后，妻子吃完饭。她喊我吃饭，我装作没听见。我还没找到。我问妻子那东西在哪。她说什么东西啊。我说给她听。她说床上，床上的枕头里，鲤鱼戏水的那个枕头。我取东西往外走。妻子跟在后头喊，你不吃饭啊。不是反问句。
不长的路，却绕远道。我在第二个路口遇到他们，一开始没注意，好多孩子在吵闹。孩子们在游戏。第一第二第三个孩子冲后喊，周怀起我操你妈，我操你爸，我操你祖宗，还有十八代。他们一边跑一边扭头冲后喊。第四个孩子跑得慢些，第一个孩子催他快点，但他却停下来扭头喊，周怀起我操你妈，我操你爸，我操你祖宗，还有十八代。接着，跟上去说他看不见周怀起。直到走完这条街我也没瞧见第五个孩子（周怀起）。刚转弯，路口的柳树下四个人在打麻将。噼里啪啦声盖过街道的嘈杂。刘娜抬头喊我。我绕过豁口，跳上石阶，走过去看他们玩。一圈下来，刘娜说你也玩一圈。刘明义起身说你来玩你来玩。我摁下他说不玩了，今儿没带钱。刘娜说没带钱不要紧我借你，只要你记得还我。刘娜说的时候眉眼带笑，胸前一晃一晃的，那股子骚劲动摇过不少军心。南门的赵辉一张张麻将翻身摞长城。北门的黄启明说他不但记得还你，还记得去哪还你。刘娜一个媚眼过去说去死。她的身子蛇一样摇摆。我说真的不玩了，今天还有事。说完坐在刘明义让给我的位置上。我与刘娜对门，打牌时刘娜的腿不停地勾过来，蹭我的脚，看她时她却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抱怨手气臭（她已连赢好多把），不到两圈不但借的钱输光，还欠他们一百多。我抽脚起身让给刘明义说不能再玩了，钱回头还你。后半句我是冲刘娜说的。
坐在大镜子前我无心听刘玉琴说话。她说话时身体前倾，锁骨连胸脯露出来，头发湿嗒嗒的全滴在衣服上。我专心看镜子，除了背后那些摆着各种头发造型的女人脸我提不起兴致。我的脸黝黑，眼窝深陷，嘴唇发紫，换个表情皱纹就堆起来。她为我理发时我还在想着刚才洗头时她的手一直在我的头发脖子以及脸上画圆，当时我为自己有了反应而羞愧，但同时又希望那双湿嗒嗒的手在我脸上多停留一会。我的头完全被她摆布，头发大片往下掉，而且夹着不少白发。有几次她的手划过我的耳朵，充满错觉。我催她快点，可她总慢条斯理，细致剪发。从镜子里看，现在，她的脸严肃多了，然而一说话却又蛇一样笑起来。理好头发，撤开白布我想走。她拉住我。我以为她跟我要钱。我说这次没带钱，下次再给。她说不是钱的事。她眨眨眼，说完冲我笑。她总是这样。
我没想到派出所门前竟栽了不少竹子，可惜枯了叶，竹竿死气沉沉。穿过柏油路，远远地望窗子，没人，空荡荡的，像是荒废已久。我紧张起来，并且双腿一个劲哆嗦，我马上就要死了，死了，死了。而且不自觉地慢下来，好像每走一步都背负一生的罪孽——今天以前我还很积极，积极得像小学门口的八个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说我是来自首的，俩民警却把我往外推。他们说我没有证据。他们说我在胡扯，嗯，他们虽没这样说，但就是这意思。
我说要证据是吧，我待会就给你们，不单单给你们证据。
我说完往外走，没回头看他们。这里可真热。
跟着李小红进来，找不到机会，盯着圆屁股找借口。我害怕她开口。进屋后她拉把椅子让我坐下来，又给我倒水喝。她并没问我有什么事，而是走进卧室没出来。不多久，我放下水杯，跟过去。她在收拾衣服，她的衣服一叠叠全搁在花色床单上，看出来，我来前她已经整理很多，快收拾好了，我走过去拿起跪在那里的一条裤子帮她叠。她让我放下。我说又不是没帮过你。她让我放下，然后说你在外面等会吧。我没听她话，而是倚着门框看她。尽管我不止一次地来过这房间，可还是有种陌生感，像不曾来过一样。李小红收拾好后走出去，不看我。顺着衣橱和床头柜我的目光往上去，墙上是新的招贴画。
转身时不见李小红，等一会她从门外走进来，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我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说没什么。然后缓解一会儿勉强笑着说你不是找我有事吗，现在可以说了。
我说你为什么把我给你买的那张画给撕了。
她说什么画啊。
我说就能床头那张。
她说那张画啊，那张旧了，再说已经过时了，有了新的就换了呗。顿了一下，她又说，你不会就是跟我说这事的吧。没等我回答紧接着她又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说一点缓和的余地都没了吗。
她点点头。我不知道她回答的是否定还是肯定。这天气可真热，还没到夏天呢呐。
我从桌上拿一个苹果，又跑厨房找到那把菜刀对她说我给你削个苹果吧。
她说我不吃苹果。
我说没关系，你不吃我吃。
我手脚不利落，而且第一次削苹果，不能将皮削成一个长条，只能一小片一小片地削。苹果皮快没时我转到李小红背后问她你真觉着没可能了吗。她说嗯。她的声音很轻。我将苹果递给她。她不接。我咬一口扔出门。响起敲门声。我藏起高举的右手。李小红起身往外走，我跟脚，双手放背后。院子里沙沙响，没风。墙头草蔫坏。我离开朱红门，躲墙后。蹭掉干结的泥块。
李小红冲我摆手，转头说谁啊？
我。
你是谁啊？
我是刘亮。
有事吗？
那个，那个我给你送点东西。
什么东西？
一箱好东西，你开开门，我拿给你看。
我今儿有事，你明儿再来吧。
你先开门让我进去，这东西还挺沉的。他开始砸门。
我往后撤。后背疼。
你想干什么。我今儿真有事，你明儿再来吧。
他还在砸。不多久，犬吠传来。刘亮哎哟乱叫。声音愈远愈隐。我松气，呼吸平稳。跟李小红回屋。我跟在后面反复练习，害怕她回头，心如惊鼓。李小红尚没跨门栏，我跟着鸟鸣，再手起，刀落。
从李小红家跑出来，满眼都是墙，撞哪哪都疼，那只狗也追过来，汪汪叫不停。我没停，奔出胡同才慢下来，可鞋已经布满尘土，打都打不掉。我倚在墙角，瞧着手里的东西顺势蹲下。声音传过来，他妈的，该死的狗又追来。
再次走到派出所门口，刘玉琴坐店门口远远地冲我招手，她的一条腿压在另一条腿上，脸上笑着。又一辆车开过去，扬起灰尘，她的嘴一张一合，听不见声音，也不用听，我知道她说些什么。懒的回应，我转身往里走。没多远，刘玉琴跟上来。我推开她。她说怎么了。我说我有事。她说你还没还我钱呢。我说回头还你，你先给起开。推不开她，我绕过去，抬脚往上跑，两个台阶，大门敞开，生锈的防盗门贴墙壁，门下悬空，像是被钉上去的。进门后适应了一会才亮堂些，还是先前的两个民警，他们坐在椅子里睡觉，仰脸，张嘴，一个模样。吊扇的转速很慢，能随时捕捉到三页扇翅的位置。窗外没阳光打进来，但有树影摇晃。我站了大约一刻钟，很可能更长，没敢打扰他们。有好几次我想弄出点声响，可想了想，又把手收回去。最后，我试探性地敲桌子，没用。我想卯足劲敲第二次，突然的响声吓我一跳，本能地往后退，弄翻塑料杯。土豆土豆我是地瓜，听到请回答。土豆土豆我是地瓜，听到请回答。土豆土豆我是地瓜，听到——第三次声音没说完。靠我近些的民警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说喂。他粘滞的声音还在睡觉。另一位民警换个姿势，他在椅子里挪身体竟没掉下去。他说了一会儿最后说知道了挂断电话。他看到我时将手机放口袋。他说你什么时候进来的，进来时为什么不说一声。我说我刚进来，我正想说话呢，你们就醒了。
他突然跳起来说又是你这家伙。
我说本来就是我啊。
他说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说我是来自首的。
他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啊，有毛病是吧，赶紧滚蛋。
我说为了向你们证明我杀了人，刚才我又杀了一人。算起来我已经杀了三个人了。
他说哎，你他妈上瘾了还，再他妈捣蛋老子把你关号子里去。
我说我来就是想进号子。
他撤开椅子，走出来。另一位民警拽住他，对我说，就算是你这次又杀了人，证据呢。
先前的民警说对啊，证据呢。
我从肥大的口袋里掏出李小红家的菜刀，但刀面上的血迹被裤子磨没了，刀光晃了我的眼。我说，证据在这里。
先前的民警说你随便拿把刀就能证明你杀了人啊，哪凉快哪呆着去。
我说这真是证据。
他说赶紧滚蛋。
我很难过，并不是因为没人信我，而是两次自首成了徒劳。我不再看他们，低头看自己的鞋，那些灰尘还在。我算了算，从这里穿过柏油路没多远，最多一分钟。他们显然很不满意，又说一遍。赶紧滚蛋。这四个字在这里节奏鲜明，短促有力。我转身跑开，跑到门口时停下来对他们喊：你们这些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喊三遍，很起劲，喊到最后连我都分不清我是故意激怒他们还是他们真是王八蛋。喊完，我转身跑。我手里握那把刀。用不着回头，他们跟着我跑出来。他们想揍我一顿。刚跑出来我看见刘玉琴坐在她自己的理发店门口跟路人打招呼。其实没路人，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她就坐在那里。脚下的石子有点多，硌疼我的脚。跨过土壤和柏油路的边界脚下才平坦，我感到舒适，可没多久，一辆快速驰来的大卡车撞飞我的身体，我撞到路边的电线杆上，然后再幅度很小地弹回来。经过两次的撞击，我哪哪都是疼痛，没等落地我失去意识。
等我醒来，刘玉琴抱着我对我说话。我没感觉，也开不了口。一个男人蹦蹦跳跳地哭丧着脸喊：我没看见他我没看见他，是他自己撞上来的是他自己撞上来的。然后蹲下来说，他死了吗他死了吗，他怎么没反应他怎么没反应。最后双手捂脸说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杀人是要偿命的杀人是要偿命的。
我起身，望他们。那俩民警站在那不说话，也不动，望这里。卡车是红色的，很大，后面很多箱子都落了地。那些都是纸箱子，不结实，大多摔开口子。不少草莓滚出来。好多草莓散落的一片又一片。司机不知所措，他脚下是那把刀。刘玉琴抱着我的身体听我说话，她的耳朵贴我脸，她说你说什么。我脸上全是红色，头发上也是，身体上全是。看着刘玉琴抱着我的身体我往后退，退过电线杆后，我扭过头不再看。没两步，我瞧见丁三、丁三妻子和李小红三个人走到我身边，他们站在我身边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他们脸色惨白，而且死气沉沉。丁三对我说走吧，就等你了，三缺一。
跟他们走之前我扭头看。俩民警回过神，神色紧张。司机还在埋着头。刘玉琴抱着我的身体说你说什么。然后抬头踢司机，司机面无表情地看她，她对司机说，他说绿了吧唧。
刘玉琴说我最后说了四个字：
绿了吧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