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椰树长影

发布: 2016-9-22 17:13 | 作者: 李静睿



        季风大概觉得我可怜,把话题扯开去:“这就是紫藤庐啊,好像殷海光当年老在这里。殷海光你知道吧,最早翻译哈耶克那个人。”
        我点点头,我怎么也拿了新闻和经济双学位:“知道,还有《自由中国》那些人,殷海光故居好像就在这附近,我们要不要等会儿去逛逛?”
        季风看了看外面的雨,说:“明天吧,今天看起来雨停不了,我们打车去吃点好的。”
        后来就去了中山北路一段的“青叶”,就着乌鱼子一人喝了一壶清酒,辣炒海瓜子完全不辣,碧绿碧绿的地瓜叶浮在清汤上。吃完饭本来应该很快走到地铁,不知道怎么迷路了,绕到林森北路。破旧的骑楼下开着卖廉价衣服的小店,我挑了一根199台币的翠羽蓝棉纱围巾,上面印着玫红色花朵。我把围巾挂在脖子上,好像真的会在38度的气温下觉得冷。我突然问季风:“你说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显然也一直在琢磨这件事:“信肯定是你奶奶当年没寄出去的,笔记本里可能是日记?文件袋我看那厚薄也就几张纸,那几个小东西我看得不清楚,但有一个好像是个玉的鼻烟壶,应该是当年你家的小摆设,你奶奶一直留着,其实也就这么点东西,想也大概也想到,不会有什么稀奇。”
        我点点头:“这个故事可能也差不多——想也大概能想到,不会有什么稀奇。”
        我们终于上了地铁,列车开得太快,焦虑地想把一切抛在后面,我紧紧攥住季风的白衬衫下摆,好像担心我们会在这个城市里就此走散。
        这个故事实在差不多,想也大概能想到,并没有什么稀奇。
        林三民那个时候还叫林中柠,是军统最基层组织里的一个小队长。家里多少代都开着医馆药馆,他职位低,却不缺钱,也从来没有想过升职,这份工作不过是混混日子。只有一次隔着几百人见到毛人凤,回来跟方永梅说:“喏,鼻梁上有颗黑痣,右眼比左眼大一圈,抿着嘴也不说话,看起来倒是不凶的。”除此之外,林中柠也就是每天早上在茶馆喝两泡茉莉香茗后再去上班,下午4点下班又去茶馆再喝两泡。那杯茶还没倒掉,他喜欢茉莉彻底出了味,盖碗里是沉沉的红色茶汤。
        1949年林中柠一个人去了台湾,方永梅怀着两个月身孕,不敢先挤火车再挤船跟着去。她去火车站送他,做了一玻璃瓶子艾镇特产冷吃牛肉,让他在船上下酒,网兜里另有20个茶叶蛋,煮蛋的时候加了半瓶子花雕,钱是在他的贴身衣服里又缝了个双层小袋。银元装多了,她就叮嘱林中柠走路要慢点,不然撞出声来会被人发现。
        方永梅穿淡紫色软绸长旗袍,还完全没有显怀,头发烫了外翻的卷,戴一对老坑玻璃种的翡翠耳坠,银链子垂得长,她又穿一脚蹬的黑色羊皮细高跟鞋,走在站台上没有风也微微晃动,每个人都向她望过去。她自然有点惴惴不安,怕他赶不上孩子出生,碎碎地说点怨言,眼泪也下来了。林中柠不耐烦起来,让她赶紧回去:“哭什么呀哭,你也看到了,我是没有办法,你要是有事就去找白墨轩商量商量,家里留给你的钱怎么也够你花50年,我看最多一年我就能回来,说不定能赶上你生孩子,要是没赶上,生下来不论男女都叫林梓文。”
        后来当然是没有赶上,生孩子的时候的确还不缺钱,后来公私合营后也就缺了。方永梅从来没有这么窘迫过,林梓文前几年习惯了每天三杯牛奶,每天下午还有一盘子核桃酥当甜心,夏天隔三岔五可以吃一盏加双份奶油的冰淇淋,生活突然变成非常精确一周才有一顿肉菜,他馋得哭,爱上了狂热地吸自己的手指。每个人都渴望肥肉,方永梅孤儿寡母,排队买肉的时候总是被欺负,只割到纯瘦的里脊,熬不出油,怎么做都不香。她走投无路,去找白墨轩商量商量,其实就是借钱。
        白墨轩是林中柠的中学同学,已经当了15年艾镇中学校长,开始兼着历史老师,兴高采烈给学生们分析建文帝到底跑去哪里,后来自己默默不上了,因为解决不了怎么评价朱元璋,也不想在讲台上说太平天国是伟大的农民起义。只有多喝了几盅高粱酒,会轻轻地对身边的人说:“死了一亿人啊,真的是死了一亿人啊。”反反复复也就是这句话,好像自己被自己吓住了,他其实对一亿也没有概念,完全无法对这个数字产生任何具体的想象。
        白墨轩也没有钱,但毕竟有份工资,可以让林梓文吃上猪油炒饭,洒几点自己院子里种的小葱。林梓文喜欢他,吃完炒饭油着一张嘴跟他读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完全不介意自己突然变成了白梓文,在学校里要被人戳着后脑勺说闲话。方永梅读过书,在学校缺老师的时候,她可以帮着上上课,那些纱的绸的真丝的窄身旗袍不敢穿了,夏天一直穿一条靛蓝色竹布的宽身裙子,就是这样,她的裙子也总是比别人要更蓝一点。她对自己的再嫁很是愧疚,给林中柠写了很多信,但也不知道寄到哪里。有时候夜特别深,她和白墨轩躺床上说话,会把声音压到不能再低:“幸亏当时他走了。”“不知道他在那边好不好。”“也不会更差,他算是有公职的,随便混混日子总是容易的。”说完两个人都缩进被子里,暗夜里有心怦怦跳的声音。
        后来当然是越来越糟,前头也说了,这个故事实在没什么稀奇。白墨轩从中学校长变成车夫,每天替艾镇的几个社会主义建设工地拉红砖水泥,他一辈子爱干净,又舍不得家里的水,收工前总要在河里洗个冷水澡。12月时河水似冻非冻,浇在身体上嗞的一声,河面下有巴掌大的小鲫鱼半浮在水中,往远处望只是浓白雾气,罩住自己的过往与当下,白墨轩冷木了,有时候会疑惑为什么这一切总是不醒。
        再后来就是越睡越深,彻底被魇住了。他娶了国民党特务的老婆,理所当然是内奸叛徒和反革命分子,可以用上的罪名太多,人民群众也有点举棋不定,不知道拿他如何是好。抄家之前白墨轩早有预感,和方永梅一起把那些信、自己的日记本和林中柠留下来的几样小玩意,用装糖果的铁盒收起来埋在老屋院子里。他们挖了大半夜,坑非常深,上面又种上一棵栀子花。正是盛夏,栀子花开得放肆,抄家的人一进屋先掀锅,以为他们都这个时候了还能吃上油焖笋。他们没找到什么通敌的铁证,又不想白来,就把白墨轩的书堆在院子里烧了。书太多了,最上面那套朱生豪译的莎士比亚戏剧集是精装硬皮本,他们担心烧不起来,又一时没找到剪刀,就用菜刀剁碎了才放进书堆里。
        火不知道为什么那样旺,好像一直燃到天上,白墨轩和方永梅木呆呆站在边上,这件事太过荒谬,一时间谁都还没敢相信。等人都走了,白墨轩从橱柜里拿出一本戚本大字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坐下来跟方永梅说:“中午我边吃饭边看书,不知怎么收拾碗的时候就放柜子里了,他们倒是没想到搜碗柜。”又把书翻到七十七回:“我就看到这里,灯姑娘给宝玉说,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
        方永梅看他像入了魔,想说点什么安慰话,又觉得这实在是无从安慰。两个人默默相对了一会儿,白墨轩说:“你现在就收拾两件衣服,带着梓文去舅娘家住几天。”等她收拾好了要出门,他靠在门框上突然说:“以后你要是见到林中柠,就把东西挖出来给他,给他看看我的日记。”方永梅模模糊糊知道他想干什么,却还是带孩子去了乡下。她两三天没吃饭,渴极了才喝点米汤,每天早上就站在村口等有人来通知她消息,等到第三天傍晚,人终于来了。她一下坐在黄泥地上,边上玉米地里蚱蜢长得半个手掌长,一跳跳到她的头发上。方永梅想:“这样也好,他也没有办法。”
        我们在垦丁台南台中玩了一圈回到台北,打算痛快睡两天觉,再把漏掉的夜市都逛了就回北京。台北一直在下台风雨,天色永远阴阴的像将亮未亮,我们本打算一觉睡到下午,谁知道早上8点就接到林三民的电话,隔着那么长的电话线我都看见他缩着头说:“哎呀,真是不好意思,这么多天也没给你们打个电话,我也没有办法,家里事情太多太忙了,这样好不好,你们今天过来吃饭啦,就在家里吃点便饭。”
        他住在温州街一套狭窄的老式公寓里,楼道里没有灯,我们摸黑一路上了5楼。他已经开了门站在门口等着,还是穿一条大裤衩,上面倒是规规矩矩穿着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那颗。走进去一时想不通这个家能有什么事情可以忙,看起来他是一个人住,卫生间里有一张孤零零的毛巾,硬得可以独立站起来,复合木地板翻了边,又有斑斑油渍,我强忍着不去问他在这边的家庭生活,又找不到任何话题,只好装作看墙上的几个大字:“难得糊涂。”字写得上不了台面,像是每一笔都努力描黑描粗,我想到奶奶那手颜体字,又想到老屋里永远一尘不染的灰色石砖,觉得自己这局棋早已经把对方将死,赢得太轻易,连欣喜都有点空落。
        真的是便饭,一大盆子卤肉燥,自己添来拌饭,除此之外只有一个清炒高丽菜、一个丝瓜汤,台湾人的卤肉放了红葱头,我没忍住连吃三碗。林三民没拉着季风陪他喝酒,但一瓶金门高粱已经浅下去一小半,没有像样的下酒菜,他就一直剥着盐水花生。
        他渐渐喝得有点茫,自顾自说起话来:“哎呀,我也不知道你奶奶后来过得这么苦,我也是没有办法,我后来那个女人去年才死,她不高兴我和大陆那边联系的,我就给你奶奶去过两封信,留了个地址电话,她呢也没有回我,我还以为她死了呢。她后来是嫁了白墨轩了嘛,白墨轩后来又死了嘛,这个我是知道的,60年代有大陆跑过来的人告诉过我,我又不怪她,难道她还怪我?她又不是不知道,我也是没有办法,回不来就是回不来,要不她是怪我当时不带她走?哎呀我也是没有办法,当时她怀着孩子,而且谁想到后面的事。我在这边过得难道又有多好,照我说呢,家里那些钱后来反正也是没有了,还不如当时都给了我,那样我怕是现在也有块地。台中你们这次去过了吧,景色蛮好看的吧,当年我在绿岛工作,要是稍微有点钱,也在台中买了个院子。你看我现在住5楼,再过两年爬不动了也不知道怎么办呢。我这些年也难呢,也没有办法,我们小公务员,被人调来调去。我以前是看着台大那些反动教授,喏,就是这楼下没多远,殷海光你们知道吧,得看着他,每天站在他家院子外面;喏,你看当年毒蚊子毒蜘蛛咬的疤,还有野猫,凶得很呢,谁容易呢。后来呢,又把我调去景美,景美你们知道吧,怕你们这次是没去,在新北那边,吕秀莲你们总知道吧,当年就关里面的嘛,那边潮得很,你看我腿都伸不直吧,就是在那边得了关节炎,一下雨就痛得不得了呢,所以那天见面我得去针灸,不容易呢,干什么都不容易呢。后来干脆把我调去绿岛,你们都听过《绿岛小夜曲》吧,哼,唱得那么好听,什么椰子树的长影,那个小岛呀,孤零零的,上面盐分重,其实树都是黄的,也不好混日子的。那些犯人都是知识分子,不听话的呀,不听话常常就会又犯了法,还要押回来的呀,我还得跟着押回来,要帮忙执行枪决的呀,我也怕伤了阴骘的呀,一枪打过去哎呀那血溅的,我手不准,有时候得开两三枪的呀,开始我也睡不着觉的呀,但是我也没有办法,你们说是不是,我有什么办法,我们小职员没有办法的呢。白墨轩的日记我看了的嘛,他也是说自己要是没有办法就要去死的嘛,所以他后来真的去死的嘛,我又不想去死,他留着日记是让我不要怪他把我老婆娶了的嘛,我不怪他我肯定不怪他,我们都差不多的嘛,一样的嘛,大家都是没有办法,你们说是不是?”
        雨声渐渐大起来,有风激烈地吹打窗户,他屋里只有顶头有一盏白炽灯,照得万物惨白。我看着眼前这个人惨白的脸,嘴唇上有乌乌黑气,好像整个人都扁成一张遗像,却又和爷爷的遗像如此不一样。我不认识他,他的确是个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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