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2008.5.20)
成千上万的人在这场地震灾难中死掉了,挺不好的。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一张沙发上。记忆立即恢复:昨晚下大雨,没回住处,就是在符马家这张沙发上睡了一夜。雨没停,电风扇还在转,我感到冷。关掉电风扇的时候,我在问自己,有没有一些梦能够在刚才躺着的地方捞点儿?厚的不可能,那么能不能捞点稀的?结果是徒劳一场。我这才去洗了把脸,然后进符马的“手术房”。
我所说的手术房,是符马耗时两月布置起来的房间,其目的就是写大字。桌子是一张锯掉一截腿的上下铺,其高度正合适。在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只见符马不厌其烦地买来了毡子、毛笔、笔架、砚台、水池、宣纸、毛边纸和各种字帖,搞得跟真的似的。我称之为手术房是我刚才在提起它的时候突然想起来的,在我早上醒来洗完脸进去时并没有这个念头。这主要是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说法。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我是个比较有创意的人。不是吗,书房或什么斋之类的说法,太庸俗、差劲了。你还可以进一步帮我解释:因为写字需要手,写好字需要“术”(“法”太高级了,我们不配),所以称之为手术房是再合适不过了。这与道士们的炼丹房如出一辙。嗯,是这样,很难说我们不会有一天消失在这个房间,让人永远也找不到。为什么?因为我们已经羽化而登仙。我想起古代有个传说,有一种蛀虫,古人称之为“银鱼”,亦称“脉望”,这种虫子专门在线装书里靠啃噬纸张生存,据说如果它能啃到一定数量(一千还是一万?)的“仙”字,它就可以得道成仙。
扯远了。
主要的问题是,符马和偶尔到此的我对写毛笔字并不在行。一个完整的字在我们看来,往往就像人一样,都是胳膊、大腿、臀部和各个器官相搭、交叉而组成的。基于此,在我们的笔下,汉字与废墟中破碎的人体不无相似之处。所以,许多汉字看(写)起来很扭曲很僵硬很痛苦。此外,也不排除有的字在结构上颇为快乐,有如床上翻云覆雨的人体。我们不妨这样说吧,床铺上翻云覆雨的人体与废墟下破碎的人体并无二致,都是扭曲的,他们的面孔都是痛苦的。只要你注意观察就行了——请相信我的观察力。
昨天大半个夜晚,我们都是在客厅和这间手术房进进出出,一面关注客厅电视里的新闻,一边在手术房写大字。尤其符马,他昨天下午买了本号称适合自己的字帖,回家后临来临去,甚是得意,并对自己大加赞赏,后来还居然搬出印章在自己的每幅字上戳来戳去。说实话,这让我产生了一系列联想。我想到符马正是一位救灾队员,他功勋卓著地从废墟里不断将一具具残损的尸体给搬到客厅里来。他没有让他们站立起来,更不可能去卧室抱床被子将他们盖上(起码盖住脸吧),而就是这么信手将他们放在冰冷的地面瓷砖上。这些尸体腐烂得很快,后来符马想移走他们,变得很不容易。个别尸身淌出的液体,将他们和地面凝结在一块,符马只好撕开他们粘在地上的皮肉,虽然不能全部,但可以让大部分肉身转移到垃圾桶(坟墓)里去。
我洗脸进手术房这会儿,符马已去上班。面对一张雪白的纸,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提笔想了半天,然后写了一行字:
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这是被后世誉为每五百年才出现一个的伟大文人苏轼《江城子》里的词句。他的妻子死了,十年之后,苏轼被贬谪,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天夜里,突然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已经化为尘土的妻子,醒来后哀恸不已,写下了这首催人泪下的词。在梦里,他的妻子不仅没有死,而且还在他们原来的家里等着他。当他回到家中,进了院子,发现,像十多年前一样,妻子正在窗前对着镜子梳洗青丝,施粉抹黛。当然,苏轼考虑到了生死和阴阳两隔之类的时空问题。所以,虽然死亡使妻子不再衰老,一如当年那样娇艳,但自己在人世颠沛流离了这么多年,早已“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了。 苏轼的这首词的伤感,曾被日本大导演小林正树在电影《怪谈·黑发》中引用,不过,不再温馨、伤感,而是转化为控诉和恐怖。《黑发》说的是身为武士的丈夫难以忍受贫穷,抛弃了自己的妻子,跑到京都与一位贵族女人结了婚。但身份、地位和物质的改善,并没有使他获得幸福,他无时无刻地不沉浸在对发妻的思念情绪之中,而且愈演愈烈。于是,数年以后,在思念之情的驱使下,他又抛弃了到手的富贵生活,返回家中。此时,他家的庭院已破败不堪,狐兔蹿行,芦荻萧萧,但在院落的一角,窗户上还透露出一点灯光。他的发妻正一如当年那样在灯下织布,从背后看,她的黑发如瀑布一样顺着脊背流淌在地板上。二人相见,抱头痛哭,武士表达了自己的相思之情,妻子也尽释前嫌,奉铺床叠被之劳,有如丈夫只是出门一趟,而且时间不长,现在回到了自己的身边。然后他们熄灯睡觉,互相温存。高潮是在天亮之后,丈夫在破败墙板泄进来的阳光中醒来,妻子的长发仍然缠绕着他,然后当他掀开被子,发现自己所拥抱的只是一具白骨。
我是在返回住处的公交车上想这些的,这些故事的长度正好是我到站的距离。也就是说,当白骨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我就下车了。然后满大街的人可以使我从这些悲凉的故事中走出,振奋一下精神。在过地下通道的时候,我看到许多人聚集在入口,而且以女孩居多。原来地下通道里有一个疯子,他赤身裸体,满身污泥地坐在通道中央。女孩们大概也不是因为害羞,而是担心疯子会突然蹦起袭击她们,不敢前行。我也担心他这么干。但既然有这么多女孩,既然她们不敢过去,所以我就向疯子走了过去。并没有什么,他没有跳起来,只是垂头丧气地坐在那儿说着什么而已。他的阳具也是悬挂在胯间的,同样不具有攻击性。这只能理解为我身后的那些女孩太多情了。果然,当我安全走过来之后,那些女孩受到鼓舞,开始三三两两地跟着我惊恐万分地走了起来。因为惊恐,在经过疯子身边的时候,她们的腿绷得很直,两腿夹得极紧。我的理解是,这既便于在疯子随时可能强加给她们的灾难前逃跑,免于被他的手臂攻击,也可以免于被疯子的阳具攻击。
疯子使我想到了很多陈年往事。所以在楼下吃午饭时,我不必考虑饭菜是否好吃、自己是否愿意吃的问题。比如我想到我的一位小学女同学,她的爸爸就是个疯子,她长得也不好看,成绩又差,总之,所有因素都对她很不利,所有人都很乐意去欺负她。她经常哭啼啼地跑到老师那告状,说谁谁打她了。次数多了,老师就很不耐烦了,看她鼻涕眼泪在脸上纵横交错的样子,直犯恶心,只好对她怒喝道:“哭,哭你妈逼,给老子站办公室外边去,站这儿没人敢欺负你。”她就只好站在办公室门口。虽然没人欺负她了,但她后来还是意识到自己没有犯错误啊,只有犯错误的人才被老师如此惩罚。最后,她终于想出了一个绝招,就是谁如果欺负她,她就喊:“我叫我爸爸打你。”闻听此言,大家赶紧收回自己的拳头,因为我们都知道,她爸爸是那种武疯子(还有种文疯子,将来有机会再说),经常拦在马路上追打路人。为了免于纠纷,他的家人只好将他用一根很粗的绳子拴在门前的大槐树上。这样一来,他顶多像条恶狗那样对着路人狂吼,不至于伤人。我们所担心的是,他的女儿如果解开绳子叫他追打欺负她的人,就太可怕了。
这样想着想着,也就把饭吃完了。只是在起身的时候,因为本来空荡荡的胃一下子塞满了食物,我感到自己被什么往下一拉似的。这又使我在上楼的时候想到,食物在胃中和食物被消化后进入大肠时,人的重心方位肯定不同。那么当地震发生,他们摇晃的幅度也应该有所区别。具体是:食物在胃里的人,重心偏高,可能容易跌倒;食物在大肠,相对要稳一点儿;而食物变成屎被拉了出来后呢,人大概会像乒乓球那样在地面上一弹一弹的。
默哀时分到的时候,我确实听到警报拉响的声音,但我因为在室内,听得不是很清楚,听说许多走路走着好好的人突然停了下来垂首默哀,这让我想到那个赤身裸体的疯子大概爬了起来,在默哀的人群中甩着阳具奔跑。不提。
当时我正在网上查找一份有关风水学理气派的资料。同时和阿霞聊天。
阿霞是楼下一家时装店的姑娘,我去过几次,买过两件短袖,她在我身上挣得钱绝对不超过五十块。不过这不代表我不喜欢她,我每次去都会忽略衣服看看她店里其他的东西。比如我发现有个男的很像她男朋友,后经证实果然是。我还看到个站那儿的小伙子像她弟弟,也遭到了证实。此外,我还在她摆放电脑的桌子上看到一本《高中文言文全集》。我坐那儿曾看过一次《报任安书》,没看完,当年也没背,所以不是记得很清楚。我只记得司马迁那封信写得极其诚恳,他说自己是“刑余之人”。这使我想到他在写信的时候,下身传来一阵一阵的剧痛。正是这个剧痛使他能将那封信写得如此撕心裂肺、感人肺腑。但是,各位,这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呢?我们不能因为要写一封名垂千古的信而失去器官啊,就像我们不能因为要歌唱祖国而赞美灾难。
我对阿霞说,默哀去。
她说,我刚才站着的啊,没动,也没说话。
我说,没顾客?
她说,没有,下雨啊。
是啊,下雨,下雨总是让人无聊至极。然后我们就说到了南京。她问,南京冷吗?我说冬天很冷。她说我怕冷。我说那你去不了南京了。大致如此。
啊,南京,我又想到了南京。我的亲人都在南京。在地震发生当天,我曾打算打电话回去问候一下。不过我想到南京距离震中太远,所以后来就忘了。他们不会在地震中有事的,这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啊。
不过——请饶恕我的想象力——在我的想象中,南京也有一会儿发生了强震。我看到我的房子倒塌了,巨大的楼板砸了下来,我的书架、地板、衣橱、家电、锅碗全被砸得粉碎。我的亲人纷纷在地震中丧命。当军队到来的时候,我高悬七楼的家已坠落到了地面,军人们在上面踩踏,有一个居然用军靴(这美军装备,应该是解放鞋)踩我的枕头。那是一个蓝色的枕头,枕套上还有两条金黄的条纹。它是那么柔软,我曾将脑袋枕在上面,面颊与之摩擦,睡梦中还有口水流在它上面。它的里面究竟是鸭绒还是别的什么,我一直不知道,但现在军靴(或解放鞋)踩坏了它,使我看到里面全是破败的内容,是枯萎的死人头发和黑心棉之类绞在一起的破烂。我的悲痛源于此。
后来这些军人趴在废墟上向下喊:有活的吗有活的吗?
我只好吃力地挪了挪身体,回答道:我还活着我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