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水晶夜
李大卫
几年前看过一篇小说,作者是一位出身萨拉热窝的美国作家。故事的叙述者回忆小时候和父亲出去看电影,放映到一半时,父亲起立高呼:同志们,这些都是假的,是欺骗。从此,这位父亲决心拍一部电影,名字就叫《真实》。他从旧货店买来一台8毫米摄影机,然后编写剧本大纲,构思来自本身的经历,讲一个乡村少年离家去大城市谋生。接下来是选角。儿子,也就是故事的叙述者,被指定扮演过去时态的老子。像多数“作者电影”一样,这部片子也有很强的自传色彩。老子要求儿子忠实再现自己当年背井离乡时的情景。村前的小路,少年肩扛木棍,挑著裹著衣物的包袱,向留下自己童年记忆的木屋挥手告别。
儿子的表演十分投入,而且表现出一点真正的才华,证据是他流下了眼泪。拍摄完毕,那位父亲兼导演突然想起草地上应该还有蝴蝶,于是决定重拍。可这回蝴蝶有了,眼泪又没了。如此这般,反反复复,儿子终于又有了分泌伤感体液的征兆,可蝴蝶的位置又教一窝马蜂代替了。儿子掉头鼠窜,告别的挥手像节拍机,从柔板一下变成急板。父亲追求的所谓“真实”终于沦为表演,不但矫情,而且失败;电影的拍摄也终于告吹。这个故事说明叙述往事的困难,尤其是那些幽微的细节,一旦梦醒,便无可追述,否则,普鲁斯特何以要把自己的全部生活,送上记忆的祭坛。
我的完整记忆恰好始于文革发动那年,当时我三岁。那天晚上,一群戴红袖标的绿衣人闯进我们院子,其中一人(我还叫了他叔叔)用一杆长枪(究竟是半自动步枪还是气枪,无法核实),把我单独圈到我们家东厢房和北屋之间的一条巷道里。后来发生的一切,对我来说只是一些声音──摔碎瓷器的声音,撕破纸张和织物的声音,砸碎唱片的声音──全是声音。在我那个年岁,还有明确的时间观念,不好判断那些汪达尔人发泄了三个小时,还是更久。我想时间不会太短,因为我蹲在旮旯里,自己睡著了,就连什么时候被抱上床,都不知道。
那一夜我睡得特别好,第二天早晨醒来,发现我的玩具熊还在怀里,长毛绒脑门浸透了我的口水。地上那层厚厚的陶瓷和胶木碎片还没有打扫。我的钢琴上贴了两根封条,刚好打成一个叉;原来放在钢琴上的一个日本花瓶没有了,这让我感到安心,因为瓶子上有个回眸顾盼的艺妓,那副眼神一直让我看着不自在。
很多年后,当我复述这段经历,其他当事人都坚持说,去我们家抄家的红卫兵没有带枪,而且我的钢琴上也从来没有过那样一个日本花瓶。听到这些证言,我的主观世界几乎崩溃,因为它立足的基础竟如此不经推敲。很多事情如同梦魇,一旦梦醒,便无话可说。
抛开种种有争议的细节,已经发生的一切,已经足以把我的早年生活,置于一个充满歧视的环境,虽说在程度和性质上,和一个进城农民所受的歧视有所不同。我从从懂事起,最向往的就是有朝一日戴上红领巾。然而青少年的先锋队组织,轻易不会接受我这种子弟,就连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对此也是深表痛惜,经常跟我说思想上入队重于组织上入队。过了大概两三年,由于我的超优良表现,组织上终于破格吸收我为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那天是毛泽东的最后一个生日,老师还安排我上台给全体同学弹《我爱北京天安门》。当时那份激动,怕不亚于如今一些成年人在星条旗下宣誓的心情。那天回家后,我在院里(这时我们已经被发配到另一个地方)找到那只常跟我玩的猫,把崭新的红领巾戴在它的脖子上,让它分享我的喜悦。可惜我的猫朋友政治觉悟亟待提高,见到醒目的红色,顿时落荒而逃,三窜两跳上了房。等猫再次现身,已经是深夜,跑到我们家取暖的炉子下面睡觉。它裸著脖子,红领巾早被它当成累赘,丢在了什么地方;脱颖而出的那一霎那,小家伙一定觉得特爽,跟我投环入套一样爽。我悲愤地朝它大吼,但除了把猫再次吓跑,根本无济于事。我爹妈也知道出麻烦了。那一夜,他们翻箱倒柜,最后找出一条我爸年轻时买来但没穿过的游泳裤,鲜红的,就像染过烈士的鲜血。我妈连剪带缝,把我爸的裤头加工成红旗一角的形状,让我第二天上学时蒙混过关。那些年,很多人都是战战兢兢鬼鬼祟祟的,有点像卡夫卡在《地洞》里写的那只小兽。有一阵,有个衣着破烂的老女人偶尔会去我们家,当时我祖母从上海来北京治病,跟我们同住;她们早年在地下组织里共过事。一次她注意到我们家收音机带短波,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做出那种极富动感的弹跳,只有在卡通片里才能看到。啊,你们家还在听短波!她大喊,神情口气就像要去派出所报案。我很害怕,因为我不久前刚“进去”过,罪名是行凶未遂,反革命子女报复人民群众。事情的起因是这样,院里有个街道积极分子打死了那只弄丢我红领巾的猫,据说是因为猫偷了他们家的鱼。我知道后拿了把刀,去为我的猫朋友报仇,结果人小力薄,被人当场拿下送官。那是平生第一次进去(“清污”时期又被传讯,因为弄民刊被人检举,罪名总算上了层次)。由于没有造成严重后果,我当天就被放了,只是那把我老爸奉为至宝的芬兰猎刀,成了片警的私人战利品。
很多年后(确切地说是去年),我在外国读到一篇文章,讲的就是那个老女人。据说她早年是上海滩红过一阵的美女作家,靠著这层身份,刺探过不少日本占领军的情报,后来不知因为什么,被整得很惨。这类人的结局大多不妙,有个叫潘汉年的,即是一例。看着一个人红颜鹤发的沧桑变故,你会本能地体会出什么叫历史。顺便说一句,那年头的美女作家,至少脸蛋还是货真价实。
那些年见过的老头老太太也有修成正果的。当时我祖父冤情“昭雪”,给我的生活带来一次喘息之机。我老爸的麻烦,很大程度上就是他老爸株连的结果(这里也有他自己的责任。以他衣着、举止和人际交往,怕不会有太好的群众基础,至少在一个不承认自由的社会里)。那个倔老头,直到文革大祸就要临头,还在跟中南海的理论家抬杠,结果死路一条,只好自寻了断。我只见过他一面,是我爹妈带我去上海的时候,当时我两岁。他住在淮海路一家妇女商店楼上,公寓的地板滑得像溜冰场,进门先摔一马趴(我小时头重脚轻,后来倒过来了),差点没得脑震荡。我妈护子心切跑过来看究竟,可我趴在地上,再也不敢爬起来,那份五体投地,简直像觐见霍梅尼。等我再次见到他老人家,人已经缩减为镜框里的一张照片,挂在我家正屋墙上(即后来改挂毛泽东像的那个位置),镜框围著黑纱。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来自鬼蜮的阴森压迫。
祖父是在死后十二年才被安葬的。那天我捧著一个空骨灰盒(真实内容早在十多年前回归自然了),穿了一件崭新的破棉袄,理了一个乡下人的盖儿头,迈著凝重的步伐走过龙华公墓,感觉极其荒诞。去上海之前,我刚在政治课上学到一句话,叫做不要搞形式主义。礼毕之后,一些人在那个衣冠龛位前对我问寒问暖,隔一辈的勉励我感激党的关怀,按照党的要求成长;长一辈的,则世兄长世兄短地表示如有需要关照之处,定当略效绵薄,等等等等。他们多为文坛学苑的头面人物,可惜我所经历的一切,已经极大促进了我的不良倾向。后来他们有人看到我写的格调阴郁的抒情诗,摇头叹息。他们刚一出监,就跃跃欲试地想当意识形态警察。我猜他们心里一定在说朽木不可雕也一类的话。我知道自己将和那些文化人瑞们永远不相为谋(反之亦然)。
后来偶尔读到那些人关于六七十年代的文字──其中有人还对处理文革问题,提出过相当具体的设想,但都始于煽情(调情?),终于扯淡──发现他们讲的都是同一个故事:伟大领袖的伟大计划被一伙奸佞宵小“劫持”,让广大忠义之士惨遭不幸,最后,云开见日,新一代英主果断铲除奸党,带领人民迈向美好的明天。整个故事听著就像明末话本小说。此外,我猜他们运动期间听多了忆苦报告,受到了劳动人民口头悲剧文学的影响。我们至今还能听到他们及其子女,满怀官僚资产阶级义愤地呼天抢地。
就让忠臣们继续托志帏房,山呼万岁,再不时挨上一顿屁板子吧。对一些死不改悔的贱骨头,还能说什么?这些人画不出新画,他们唯一会做的,就是把一幅脏兮兮的旧画颠倒过来,重新挂回墙上。他们和整治他们的人,是精神上的同类。在那幅血迹混著紫药水涂抹出来的画里,有两个重要角色缺席:一是他们在挨整之前整治过的人,一是没有资格挨整的人;而这两种人,恰好构成中国现代文化的顶端和基石。
中国的官办文化,就是在这样一群老鸟的窝里,孵育出来的,所以那些雏儿的品相,也就不问可知,虽说他们当中,也有几个速成班出身的速成“先锋”和“另类”。假如这幅图景尚未变成全然的黑暗,那是因为中国有过两份杂志,一是《外国文艺》,很长时间都是内部发行;再就是铅打油印的《今天》,加上更早的灰皮书。在我们的社会里,很多有趣的东西都是在圈内人之间交流,其操作的隐秘性,甚至不亚于房中术。难怪当年的文艺小沙龙,往往在广大人民群众中造成流氓集团的印象(有些圈子未必不是初级阶段的性乱俱乐部)。于是就有了仇恨。
文革期间,让我体会最深刻的一件事就是仇恨。仇恨这种情感,并不向人们想象得那么自发、朴素和真挚。即人们恨的往往不是最可恨的,而是可以恨的,或者说恨得起的,至少从那些奉旨造反的人的言行上看;在一些非理性装饰音的点缀下,仍然可以听到一条思路清晰的旋律线。我相信背后这一切,是按一种并不神秘的“仇恨经济学”的原则运转。经济人(Homo economicus)这个说法,并不像有些政治正确的时髦人士以为的那样不经推敲。这是我们这个物种的本性。这种本性的普遍存在,使我相信人之间的平等。人生而平等,因为人生而操蛋;也正因为如此,任何人都不会,至少不应该,不论以其精英或草根身份,获取道义上的优先权。
我看到不少人谈到文革时,喜欢比附一些外国的历史事件,像法国大革命的恐怖时期、德国的纳粹主义以及苏联1930年代的肃清运动。这些讨论,我觉得意思不大,因为我们对外国历史知之太少(譬如,有几个中国文化人对希特勒的了解,能超出《第三帝国的兴亡》这个范围?),很容易把一个严肃的话题谈歪。我们没有瞎做结论的权力,只要把记忆中的事件尽量老实地记载下来,就算功德无量了。我们需要的是记忆,而不是记恨。罪行必须在适当时候得到审判,但以牙还牙却未必是伸张正义的正途。这个世界上的人,谁敢妄称无辜?由于种种机缘巧合,红卫兵的三个发起人,我见过其中两个。他们都有行伍经历,一人后来从政,另一人当了作家。他们都是貌不惊人但彬彬有礼,绝无半点头角峥嵘的感觉。他们让我下意识联想到阿连特所说的,“平庸的法西斯”这个词。
再插一句题外话:据说那位作家后来在1989年有过勇敢正直的表现。不指出这一点,是不公平的,虽然我不喜欢他的作品,更不接受他的信仰。
最后,我非常不同意年轻文人强迫一些有历史污点的老文人□悔的说法。□悔(或许“告解”这个天主教译法,对国人更有亲和力?)是一件触及灵魂的事情,对一些冥顽不化之辈,这根本文不对题。再者,文人历来被当道以倡优犬马畜之,总不能柿子专挑软的捏,把全部憎恨聚焦在几个可伶虫身上吧。
读中学的时候看过一个苏联电影,叫《难忘的1919》。当时刚经历过样板戏外加“三战一哈”的年月,饥不择食,就连苏联电影都能从头到尾看完。片子的内容忘得差不多了,不过是些不同政治路线之间的是是非非,感觉管电影的意识形态官员是些长舌妇。故事最后是一场海战。由于英帝国主义武装干涉新生的苏维埃政权,两支舰队就在塞瓦斯托波尔港外打起来了。镜头里,一个英国地中海舰队的鱼雷艇编队突袭一艘俄国巡洋舰,斯大林同志屹立岸边,在雄壮的乐曲声中运筹帷幄,指挥舰上水兵轮番动用甲板上的各种军械,而那位可伶的舰长,傻逼似的呆立在舰桥上,像一根接收命令的天线。电影最后是滚动的演职员表(现在流行叫“卡斯”),配乐一栏里,写著我们的知识分子们崇拜的萧斯塔科维奇的名字。原来萧同志也参加过音乐写作班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