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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 姐
王瑞

去年是火星六万年以来离地球最近的一年。一时间,晚上看“火星”成了这里的风雅活动。我虽然对天象一无所知,但也从朋友那里借来天文望远镜,以期欣赏这万古奇观。岂知操作天文望远镜并非易事,我明明将镜头对准满天繁星的夜空,但窥视镜里却是漆黑一片,操练多次,才看到一点内容,结果火星还没找着,闯入眼帘的却是月亮。这是我第一次在天文望远镜里看到月亮,硕大无比的一个白色球体,光芒四射,刺得人直流眼泪。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那天该是中秋节,是我们中国人阖家团圆的日子。自从二十年前离开家乡,书信和电话便代表我和我的小家与父母团圆。今年,竟然忘了。想到此, 我便丢下“考察天象”的任务,匆匆给国内挂了电话。同往年一样,电话是母亲接的,我一一问到了所有家人的情况,又仔细地汇报了我们这边的生活,就要收线了,母亲才说“你大姐姐来了…… 。”我心头一震, 想起这位被我忘却了的姐姐。

记得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我从幼儿园放学回来,一身泥汗,蓬头垢面地撞门进家,迎接我的不是严厉的母亲,不是宠我的保姆姜姨,而是一位清丽的女子。她摸着我的头,用家乡话叫着我的小名,我愣住了, 本能地直往后躲。

“躲什么?这是你的大姐姐啊!”这时姜姨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小时候,他可是只认我,别人谁都不让抱!”大姐姐笑着对姜姨说。

我从来都以为父母只有我们弟兄三个“光葫芦”,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每每我们闯了祸,妈妈总是抱怨命苦,埋怨老天爷不公平,没有给她一个省心,贴心的女儿。可眼前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疑惑地仰起头,望着这位陌生的大姐姐。她留着两根长长的辫子,白色的短袖府绸衫系在深蓝色的裙子里,胸前一枚红字白底的校徽耀眼夺目。这是什么呢?我心里正在疑问,便听到了姜姨的旁白。“你大姐姐可不简单,人家是大学生呢!”

大姐姐进入角色很快。第二天就帮助姜姨拆洗被褥,床单,帮助母亲给我们晚上洗澡(这是我很不喜欢的),照顾我们弟兄上床睡觉,她抢下母亲手里所有的家务活,无论母亲干什么,她总是陪着,一边轻轻地与母亲拉家常,天伦之乐洋溢在一老一少的脸上。原来,女儿和儿子是不一样的。 怪不得母亲整天价想女儿。但是,我很快就发现,这位姐姐并不称母亲为“妈妈”,而是叫“姑姑”。她其实是舅舅的大女儿,是我的表姐。

提起舅舅,便不得不说几句母亲的韩家。母亲出生于甘肃的文县城,“文”县跟甘肃的另一个地方——“武”都相对,据说是一个文人“出没”的地方。但至于到底出过多少文人,我没有做过研究,不好说。不过我的外祖父应该算是一个文人。对于外祖父的传说,我听过很多。知道他早年参加过同盟会,辛亥革命,做过国民政府的参议员等。多年后,在芝加哥大学查资料,我还无意中在《文史资料选辑》某册中读到他回忆与军阀吴佩孚的文字交往。前不久,我在《世纪中国》读到一篇“清季保存国粹的朝野观念” 的文章(《世纪中国》2001年,10月第D期)。作者是北大历史系教授罗志田。罗文提到光绪三十三年,清政府在各省办了存古学堂,意在招揽最优秀的学生继承弘扬国粹。所以入学门槛很高,当时有名的学人如顾颉刚、王伯祥、叶圣陶等都曾去应考,而皆落榜。罗文中还有这么一段话,宣统三年,存古学堂在甘肃省成立,“当时的监堂张承煜便对师范生韩定山说,'存古学生资格比师范生高,将来毕业,就是出去当教员,也可得较好的待遇。你文字做得不坏,可以报名参加考试'。韩遵示应考,果然考上”。这个韩定山就是我的外祖父。

外祖父当家以后,开始家业并不殷实,但是他遵循旧礼教,厚远而薄近,将弟弟的孩子们都送去上学,而将自己唯一的儿子通过关系送到胡宗南部“当兵”。舅舅一度曾“官拜”胡宗南司令部的中校通讯科长。舅舅离家前业已成亲。舅妈还先后生下两个女儿。舅舅只身一人从军,不久便有了新爱,在西安另开炉灶,生儿育女起来。舅妈在文县老家,对此一无所闻,继续上敬公婆,下育子嗣,虽然,她还没有机会给韩家生一个孙子。对于舅舅的行为,据说外祖父非常震怒,曾写信痛斥儿子的作为,甚至说出了要断绝父子关系的重话。如果,舅舅一直在胡部呆下去,舅妈没准会在韩家终老。可是,舅舅在部队里不安分,接受了共产党的宣传,还设法联系往延安跑,结果成了被朝廷通缉的要犯。当舅舅带着他的新家逃回故乡时,在当时情况下,外祖父似乎只有接纳,但是,我怀疑还有一层原因,那就是,新舅妈已经给韩家生了第一个孙子。新舅妈进了门,老舅妈就只有离开韩家,并将两个女儿留下了。大姐从小聪颖,深得祖父和两个姑姑的喜爱,不到学龄就跟着在小学里临时任教的小姑姑去上学。这个小姑姑就是我的母亲。

不久解放军过山城,高中还没毕业的母亲跟着队伍走了。在刚刚开始的新社会里,外祖父的地位岌岌可危,一日是坐上客,他日是阶下囚,完全取决于哪个要人说了什么话。韩家的田分给了佃农,产共给了公家,一大家人各奔东西,散了。七岁的大姐失去了祖父,母亲,和姑姑的呵护,在家里的地位一落千丈,从娇小姐,变成了使唤丫头,一次,因为新妈妈不让她上学,她跟新妈拌了几句嘴,就赌气离家出走了。当时,她不知道祖父是生是死,只听说小姑姑当了解放军,在省会兰州。她便在亲友的帮助下,坐滑杆,坐马车,坐敞棚卡车,跋山涉水,来到兰州。结果一打听,却说小姑的单位—西北妇女联合会—早已搬去西安,她便又扒上了去西安的火车。事情就是这么巧。母亲此刻并不在西安,却单单就在同一列火车上。她作为土改工作队的成员,正在去甘肃定西地区搞土地改革的途中。据说,她去列车上的锅炉房打开水,走到车厢的结合部,一个书包引起了她的注意。因为那个书包上的花草图案是她亲手绣制的,她围着这个书包看了又看,把背书包的这个又黑又瘦的小孩子看了又看,直看到小孩子扑进她的怀里。就这样,大姐跟着母亲去定西土改,看斗争地主,看在河沿上枪毙人......她恐怕是全中国土改工作队里最小的成员。土改以后,她便跟着我父母在西安上学。

后来,外祖父在与他有金兰之交的,甘肃省省长邓宝珊等的保举下,做了甘肃省政协委员,并在文史馆安排了工作。情况一有好转,外祖父便将舅舅的一大家接到身边,并想到了远在西安的孙女。我猜想,他一定认为,自己的孙女寄人篱下是万不得已的事。既然,他目前又有了养家当家的能力,孙女自然应当回归韩家。与此同时,大姐已和我父母患难与共,并在在西安上完了小学,成为家中不可或缺的成员。面对外祖父的旨意,母亲当然不能忤逆,但当时她毕竟是“公家”的人了,所以也对韩家提出了要求:这个孩子,聪敏,好学。一定要让她继续上学,所有费用由她这个姑妈提供。于是,大姐姐就由我母亲支持着,一直读到大学,并从大学一年级起,每年暑假来西安过。对于我,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个大姐姐!

虽然大姐姐比我大整整一轮还多,但是她似乎从来不把我当小孩子看。我从小有听大人说话的爱好,为此常常遭到母亲的训斥,甚至还挨过打。对于我的这个“恶习”,大姐姐似不以为过。整整一个暑假,我们俩可以先从我们家里说起,然后蔓延到八杆子打着打不着的七大姑,八大姨,再殃及大院里的左邻右舍。全是闲话废话,但是我们两个人总是说得津津有味,直说得天昏地暗,有几次说得忘了时间,大姐姐连做晚饭都耽搁了。多年后,我总是纳闷,大姐大我那么多,又是铁道学院的高才生,会唱歌,爱看文学作品。当时为什么她从来没想着,教我点什么?比如数理,比如音乐?也从来没有向我介绍过什么中外名著?年复一年,我从幼儿园,升到了小学,又升到了小学高年级,大姐大学也快毕业了。但只要我们在一起,便似乎岁月无痕,扯起闲话来永远没有完。现在想来,大姐从小平等待我,让我自由自信地表达我自己,认真并饶有兴趣地听我胡说八道,从不对我说的话任意评判……这本身便给了我一生一世的财富。西方教育的理论千条万绪,归根结底不就是人人平等,长幼无序么?

接着“文化革命”就来了。奇怪的是,我那地位并非显赫,平时小心谨慎做人的父母,却从头至尾被斗争,被迫害。“文革”十年,父亲就有七八年在关押,劳改,和审查中渡过,母亲也受到株连,住过“牛棚”,长期“靠边站”,不给安排正当工作。1968年当单位里原来势不两立的两派联合起来,准备成立所谓“革委会”的时候,我父亲又被选为主要“阶级敌人”为革命祭刀。多少年过去,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68年5月8日凌晨,一群戴着红袖标的人,恶狼一般,砸开我家的门,将父亲五花大绑带走,然后在房前屋后,刷上巨幅标语,“打倒”“镇压”的字眼铺天盖地,连我家的门上,都被写上“狗窝”二字,家里也给翻了个底朝天。从此,以前的亲朋好友即使不落井下石,也象躲瘟疫一样躲着我们。一时间,满世界都充满了仇恨。一天,母亲给父亲送饭回来,望着这个破碎的家,望着一个比一个年幼的我们弟兄,对我说:“以后情况只会更坏,已经有风声要抓我进去,我要一进去,你们就没有人管了。你的两个弟弟年龄小,别人有可能收养。你要活命,就去找你姐姐。”是夜,十一,二岁的我,就离开家,去找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湖北襄樊的姐姐。

走出家门,大院里到处灯火辉煌,正在庆祝“革命委员会”的成立,离我们家不远的篮球场上,省篮球队和省军区体工队正在进行表演赛。省队!那一段时间我正迷篮球,只要有球赛,无论何时,无论在哪儿,无论谁跟谁打,我都要想方设法跑去看。所以要是放在往常,我就是不吃饭,不睡觉,也要挤在人群里看球。即使在当时,我也曾有挤过去,看一会儿的念头。但是,就在我犹豫的那一刻,高音喇叭里传出给伟大领袖的致敬电,父亲的名字被一遍遍高音声讨着,各种贬义词惟恐不用其极。就在我的眼前,一个巨大的语录牌上象是专门在警示我们这样的家庭:“人民大众开心之日,便是反革命份子难受之时,我们每当庆祝国庆节,首先庆祝这件事。”我不由想起,被大标语,大字报糊得严严实实的那个可怕的家,想起,躺在床上以泪洗面的母亲,还有两个不懂事的弟弟。就在前一两天,母亲被勒令每天坐在办公楼的走道里,写交代材料。她说,她的旁边就有一口装墨汁的大缸,有好几次,她真想一头跳进那大缸里,一了百了了。“可是,我要走了,你们弟兄怎么办?”多少年过去了,我至今仍记着母亲当时脸上那种求死而不能的遗憾。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在我看来,当时那些遭到批判斗争的人,大都不怕死,而是怕活着。因为,那个时候,自杀被说成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一人自杀,家属和亲友将会受到更严重的迫害。他们是怕殃及亲人,才苟活着,甚至不惜承担各种莫须有的罪名。许多年后,我在给父亲退回的各种材料中,看到他曾在一篇材料里写到,“我不能走,也不能当顽固派,我已经影响了孩子们,如再发生那样的事情,他们会怎么想,怎么办,怎么活下去?”

当时,父亲的工资已经停发,银行里的存款全部被冻结,后来听说,运动一开始,我们那里的人民银行分行就派人,到各单位要“有问题的人”名单,以便冻结其存款,可谓当时一大革命特色。当时我们家虽然没有到揭不开锅的地步,但绝对不宽裕了。母亲笃信“穷家富路”的说法,坚持让我带足路费,但我知道,我拿多了,家里就紧张了,便只拿了一部分,而且怕母亲再坚持,便匆匆上路了。当时的“样板戏”《红灯记》有一句唱词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虽然自己不敢跟李铁梅那样的革命后代自比,但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懂了,今后,我的家没了,我自己就是我的家。我不记得,手里究竟有多少钱,但我决定不买车票,混车。那时候,从西安到襄樊,要转好几趟车。我年纪虽小,但对铁路上的一套并不陌生。因为,大姐姐当学生的时候,曾在火车上实习做过列车员,我跟着她跑过好几次车。我知道听广播找站台,知道进站时哪个偏门是工作人员走的。这些“本事”这一次都派上了用场。 我一混上车,就主动帮女列车员做事,扫地,送水,颇有人缘,查票自然就躲了过去。可是,从郑州一上车,列车员换了男的,再去帮忙,便被怀疑有什么企图。直接给带到车长那里,由车长和乘警讯问。我一见警察就吓哭了,然后哭哭涕涕地编织了一个“美丽的谎言”——我跟姐姐出来,走丢了,姐姐也是列车员,是武汉铁路分局的,现在去找姐姐。从小我就懂得,不应当说谎,但是以后的环境却常常逼得我不说谎不行。久而久之我创造了一种自我安慰的方法,那就是,只要我说的大致是真实的,就不算说谎。所以即使在那个“美丽的谎言”里,我说的大部分难到不是事实吗?车长听了我的话,就说,那么好,等到了武汉,你再来找我,我们要查一查,武汉局有没有你姐姐这么个人。你知道的,反正没有票,你是出不了站的。说完车长和乘警就走了。他们人虽走了,我的心却悬了起来,离武汉越近,我越害怕。我不知道,如果他们查不到我姐姐的名字会把我怎么样?可是车一进武汉,便听到类似炮竹的爆炸声一阵紧似一阵,一问才知道,当时武汉的两派武斗正酣,那是机关枪扫射的声音。列车一停,车勤人员便立即溜得无影无踪了,连出站口都没有人把守。我打听到去襄樊的小火车,连站都没出,就急忙扒了上去。去襄樊的小火车上,似乎以当地人居多,男的不少都背着背篓,用烟袋锅抽老汗烟,还象阿拉法特一样用布缠着头,女的大都带着孩子。本来以为,到了湖北,襄樊一带的话接近湖北话,但一听,觉得更象河南话,再带一点卷舌头的儿化尾音。比如说,他们将“娃娃”叫“娃豆儿”。我记得更小的时候,看过一个电影叫《摩雅傣》,讲的是傣族人的事情,具体故事记不清了,但在那黑白片里,一群傣族人缠着头,上下一身黑,打着火把,驱“琵琶鬼”的情景,曾吓得我晚上睡不着觉。在火车上,我当时就觉着,我的周围就是一群那样的傣族人。他们有的人对你视而不见,有的人死鱼一样的眼睛盯着你不动窝,直盯得你毛骨耸然。刚爬上小火车的时候,我颇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兴奋,可是火车一开,环顾左右,我就觉得有点“刚出虎口,又入狼窝”的意思了。

襄樊是由襄阳和樊城两个城组成,境内三国遗迹甚多,其主 要景点有古隆中、水镜庄、徐庶故居、庞统故居、 孙坚陨毙处风林 关、刘备马跃檀溪遗址、关羽水淹七军的冒口川、曹操得襄阳后置酒 欢晏的汉滨楼等等。东汉末年诸葛亮就是在这里度过了十年“躬耕”、“苦读”的生活。民间流传的刘备“三顾茅庐”的故事就发生这里。。清代的顾祖禹在他的《读史方舆纪要》中称:(此地)“北通汝洛,西带秦蜀,南遮湖广,东瞰吴越,”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这一切当时我并不知道。但是,如果说襄樊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在当时却仿佛被轰轰烈烈的世界给遗忘了,这里一片又一片的青山绿水,跟我的家乡,跟我途经的其他“革命”中的城市一比,和数百里之外,狼烟,枪炮声四起的省城一比,仿佛是在世外。襄樊的火车站虽小,却依然秩序井然,我知道姐姐在电务段工作,一问就找到了。上次,见到姐姐其实也就是一年多以前,当时姐姐分配到武汉铁路局,途经西安,在家里住了好几天。那一次,见到姐姐,我是第一次心里涌上了一种难以描述的柔情,那几天,我终日不离她的左右,吃饭的时候,不停地给她碗里拣菜,晚上,她睡了, 我还不停地去给她掖被子。弗洛伊德大谈过所谓“恋母”情结,不记得他是否谈过,兄弟姊妹间的那种模模糊糊的“恋”情?

如果姐姐见到我大吃一惊的话,她当众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那是一个没有眼泪的年代,姐姐是个爱哭的人,但这次见到我,她忍住了泪水,因为她刚分去不久,住集体宿舍,我们没有独处的机会。四周都是眼睛和耳目,在革命大好形势下,哭将意味着什么?她带着我去食堂吃饭的时候,我们也看到了带着白袖标的“牛鬼蛇神”,象“二战”时期,德国的犹太人一样,不同的是,犹太人的绣标上印着六角的“大卫之星”,而这些“牛鬼蛇神”的白袖标写着他们各自的所谓罪名,和划了红叉叉的名字,我想远在西安的父母可能也都戴上了这样的绣标。食堂的大喇叭里一会儿是高吭的革命歌曲,一会儿是尖啸的战斗檄文,时时刻刻在提醒着我,这里仍旧是“红太阳”照耀的地方。

虽然,相隔不到一年,我突然觉得,眼前的姐姐显得那么娇小,几乎弱不经风。吃完了饭,姐姐犯了愁,她跟其他两个刚来的女大学生同住一个宿舍,我晚上住哪里?万般无奈,她只有求助于同时分来的几个男生,出乎意料的是,(现在看来,应当说预料之中的是)这几个人都非常殷勤,“抢”着要带我到各自的宿舍。最终“抢”到我的是一位叫祁乃杰的大哥哥。乃杰大哥人高马大,快人快语,出身工人家庭,颇像那个年代“干将”般的人物。一次,闲谈同姐姐谈起他,姐姐撇撇嘴:“一个三,四分学生,在学校里,从来没正眼瞧过他。”但自从我入住人家宿舍以后,姐姐的身旁就常常出现这个高大的身影。不知是出于嫉妒,还是其他因素,我很不喜欢这个大哥哥。我觉得他对姐姐太巴结,语言举止都有失雅趣,实在不配我那林黛玉般灵秀的姐姐。但俗话说,“吃了人家的嘴短”,我整天住在人家那里,当然不好再说人家的坏话,相反在表面上还要同人家表现出不同寻常的亲热。一次跟他出差在外的时候,他用我做弟弟的口气给姐姐写了一封信,以旁观者的角度,历数他对姐姐的相思之渴,然后,让我誊抄寄出。望着那篇肉麻做作之词,我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还是尊命誊清寄出。岂不知,从那以后,姐姐对乃杰大哥态度大变,不久两人便成双入对地出入大庭广众之中。又过了一段,俩人便张罗着登记结婚了。

在准备办喜事的那几天,姐姐似乎对他们俩人分到一小套平房的喜悦胜过结婚本身。她对我说:“我们终于有个家了,你也不用流浪了。”多年以后,我无意想起这个情节,竟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莫非当时姐姐急急忙忙将自己下嫁,是为了给我一个家?

新婚之夜,当闹洞房的同事们散尽以后,乃杰大哥连忙为我在外间客厅里铺好了单人床,把我安顿停当,然后跟我挤挤眼,便关了“洞房”的门。然而,不等他把门关好,姐姐便推门出来,抱了我的铺盖就往里走。

“你这是干什么?”姐夫诧异地问。

“他今天跟我们睡,他东躲西藏这么些日子,受够了白眼,我不能让他第一天到自己的家住,也受委屈!”姐姐斩钉截铁。

“可……?”我和姐夫都惊呆了,但是姐姐脸上那种不容置疑的气势使我们噤若寒蝉。

那天晚上,姐姐为我在他们大床上的另一头,挨着她的那一边,铺好了被褥。在我那个年纪,闹新房,耍新娘子曾是我最喜欢旁观的,我还记得许多次,小孩子们在大人的指使下,或事先藏到新房里,或躲在新房窗外,去“听床”。每到这种时候,母亲总是严禁我加入其中,并说那样做很“庸俗”。这一切,越发给关了门后的新房涂上了一层浓浓的神秘色彩。此刻,我就在新房里,和新郎,新娘躺在一张床上,觉得一切跟平常没什么两样。甚至还有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黑暗中,我似乎听到姐夫在小声自言自语道,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男女之事到底懂多少。再后来,我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就这样,我十二岁就有了“洞房花烛夜”的经历。

凭心而论,姐夫对姐姐,对我们整个一家,的确是忠心不二。在我们家最倒霉,最困难的时候,他两次陪姐姐来西安看望我们。乐嗬嗬地跟我们挤住在被称为“狗窝”,破烂不堪的“家”里。对尚未解除劳改,任何人都可以对其呼三喝四的父母,他尊敬有加。他还教了我几招拳脚,让我对付那些欺负我们的“坏孩子”。当时我正在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姐夫的模样和作派,让我觉得他很象书中保尔所尊敬的大朋友—朱赫来。但是,在我看来,姐姐对于他总是不冷不热。在我目睹的几次口角中,姐姐总是将话说得绝死,最终姐夫不得不自找台阶下,再腆着脸和姐姐修好。

我们家的船终究没有在“文革”的惊涛骇浪中彻底沉下去,恢复高考以后,我进入外语学院,又有了女朋友,自己的天地大了,姐姐及姐姐的一家就和他们的地理位置一样,在我的心里,便越来越远去。而我们却似乎仍是姐姐家的中心,从她定期的来信中,我常读到,两个小外甥如何为我们家的每一点喜事而欢呼雀跃,无论有什么顺人从湖北到西安,他们都要大包小包地给我们捎来许多东西。我记得一次带来过许多篓皮蛋,还有一次竟带来一桶活甲鱼!

一九七九年的一天傍晚,我们一家人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突然有人“通通”跑上楼来,送来一份加急电报。父亲拿了一看,连忙对我说:“你看看,怎么回事,这电报纸怎么是红的?”我接过一看,雪白的电报纸上一行电文触目惊心:“祁乃杰遇祸身亡!” 事情的经过平常得近乎于残酷:那天中午,姐夫遵姐姐的嘱咐去银行取九十块钱给西安寄去,因为在前一封信里,母亲曾提到正为我结婚做准备云云。姐夫骑车先去银行取了钱,然后又匆匆去邮局寄钱,骑到一座公路桥附近时,一辆公共汽车从后边撞了他。据目击者说他当时飞出几丈远,送到医院就再也没有醒来。也就是说,姐夫是为了给我们家寄钱,送掉了一条性命!姐姐的一家就这样破碎了。母亲带走了姐姐的小儿子惠惠,大儿子祁志被送到兰州在舅舅家上学。姐姐人留在湖北,开始了旷日持久的调动努力。姐夫出事地点就是三国当阳桥遗址,传说中,当阳桥在张翼德一声大吼中坍塌裂断,河水从此倒流。

在美国这么多年,遇到不少朋友,同事失去亲友的场合。在那种时候,有时要去参加追悼会,有时要为逝者的亲友或事业进行捐助,更多的时候,是见到这些同事和朋友以后,以拥抱致以哀悼和慰问。然而,对于可以说,为了我而丧夫的姐姐,我却什么也不曾做过,甚至没有送去过一句安慰的话。当时,无论于情于理,我都应当陪母亲去湖北帮姐姐处理后事。但我竟然已“大考在即”为由推脱了。后来,姐姐的两个孩子先后由我父母抚养过一段,对于这两个幼年丧父的外甥,我也不记得表示过任何特别的关怀,有时对于他们好动,贪玩的童性,我甚至表现出几分不耐烦。即使对于仍在服丧的姐姐,我也没有抽出一分钟时间来陪陪她,分出一刻的心,为她今后的生活做做打算。记得当时我和别人合译了一本叫《横杆》的小说,出版社让我们在付印前润色誊清,姐姐怕我抄稿耽误学习,就说,“反正我在家也没事,我来帮你抄吧。”后来,她真的就把十几万字的稿子,一个字一个字帮我抄下来。可是,当我拿到誊清的稿件时,非但没有说声感谢的话,反而还评论姐姐的字不够好看。听完我的话,姐姐似乎说了句,“以后再不帮你做事了”之类的话,就去忙别的了。回忆至此,我简直震惊于我的无礼!我怎么可以说出那样的话?怎么可以做出如此以怨报德的事情?我知道,姐姐绝不会记恨于我。她象父母一样对我,永远是我人生旅船的港湾和陆地,只会在我需要时给我支持和给养,而绝不会在乎任何形式的回报。也许就是由于认识到这一点,我才会如此有恃无恐,不管不顾的耍浑。相反,姐姐对于我们家,却似乎总有一种报恩的情结。两个小外甥从小就念叨,他们的妈妈说过“姑姥姥一家是我们家两代的救命恩人”。外甥们长大以后,对我们家的任何事情都是有求必应,全力以赴。大外甥祁志甚至还曾去给我的爷爷,奶奶上坟扫墓。我的爷爷,奶奶都在“文革”中先后离世,埋在兰州郊外。我们弟兄几个,从来没有去过他们的墓地。一次,祁志陪我母亲去扫墓,并执意要代我们弟兄为我们的祖父母下跪磕头,还说:“老爷爷,老奶奶,我现在代替我的大舅,二舅,小舅给你们磕头,他们工作太忙了,不能来,请你们原谅。请你们保佑他们。”从电话里听到这个情节,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同时也追悔莫及,我多想时光倒流,能回到祁志弟兄们小的时候,带他们多去几次动物园,给他们多买几个玩具,多买一点好吃的,让他们感受到一点关切,一点爱意!同时也多花一些时间,陪姐姐说说话—因为我知道,她对我从来就一无所求,一无所望,能陪她说说话,就会给她带来莫大的享受。但,我知道,一切都时过境迁了。我只能在想到姐姐和外甥们的好处的时候,让灵魂拷问自己,在自己心里那个亲情和道义的天平上,永远让姐姐和外甥们的沉重法码,把轻飘飘的我高高地抛起,让羞辱和悔恨伴着我走过我不堪展望的余生。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我和两个同事,在日内瓦为一个国际会议做完翻译以后,未经请示,擅自决定在回国途中,在莫斯科逗留几日。以后几天的遭遇,跟这篇文章的内容无涉,且按下不表。但当我们走进莫斯科机场的候机大厅时,一位前苏联的同行朋友对我们说: “这个机场是西德人给我们造的,这是他们战争赔偿的一部分,也是一个纪念碑,目的是告诉世人,我们德国曾经有罪,我们错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里颇有几分凝重。然而,这话是一个俄国人说的,不是德国人说的。设想,如果这些话由一个德国人说出来,该是多么的震撼!但毕竟,二十世纪的纪年史里有西德前总理代表他们的国家,在被害犹太人墓前下跪忏悔的镜头。我常常想,也许做了坏事而不事忏悔是东方人的专利?先不说别人,就说我们自己。“文革”结束也快三十年了,建立“文革”博物馆的建议,还没提出来,就胎死腹中。对“文革”的研究和评介若非官方口径,就会受到阻挠,甚至迫害!“文革”中受迫害如我父母辈者已风烛残年,“文革”中打头阵,也受教育,受惩罚的一代也已年届“耳顺”,就连我们当时的小学生也近知命之年。我们还在等谁来向人类忏悔这十年的罪行?莫非是我们的下一代?十年前,读到当时的中学生不知道“四人帮“是哪几个人,我们曾觉得很好笑。但至少当时的舆论还认为,中学生应当知道这些最起码的东西。而就在最近(2003年9月13日),摊在我面前的《人民日报海外版》头版的“华夏走笔”里,在谈到20世纪70年代时,竟然出现这样触目惊心的文字“那时有那时的政治环境,政治气氛,今天也不必再说三道四。”我不敢设想,再过十年,我们的舆论,我们的史书将怎样向世人,向我们的下一代诠释这场灭绝人寰的人间灾难?

从表面上看,我和我的家人是“文革”的受害者。当时我虽然很小,但崇拜红卫兵。我想假如,我正当年,而且能加入红卫兵,我会毫不犹豫地加入,也会毫不犹豫地,狂热地参加红卫兵的各种活动,甚至暴行。我因为年龄小没有这种选择的机会。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又是幸运的。但是,在那十年里,我经历了歧视,目睹了凶残,饱尝了欺骗,听够了谎言,习惯了冷漠……。在一个没有道德航标的的河流里,是不是可以期望裹在湍流中的小舢舨不随波逐流?在如此环境里长大成人的我及我的同辈,是否能保持人类最基本的道德操行?是否能知道什么是最基本的道德操行?多年来,我对姐姐及姐姐一家的态度,不就是最好的说明?

我有一个同事,叫山姆·奥林尼尔(Sam Oliner),是二战希特勒排尤暴行的幸存着。当时,他也还是个孩子,当他的父母知道,这一劫逃不过去的时候,就把十多岁的山姆托人带出德国,在今后的五六年里,小山姆便被不同国籍的人冒着生命危险,收养着,藏匿着。多年以后,他专门研究“为什么有人会冒着生命危险救别人?”其间,他访问过数千个曾经救助过犹太人的好心人。出于好奇,我问他,这些好人有什么共性没有?他想了想,然后说,可能只有一个共同的东西,那就是这些人似乎都信教。这里应当指出,信教,并不是指他们是虔诚的教徒,甚至不能说,这些人都去教堂。只是说,这些人有一种宗教信仰。山姆的回答自然让我想起我的经历,也想起了我的国人。我们都知道,1949年以后,宗教和迷信几乎划了等号,到“文革”之前,忠于某种宗教信仰的人恐怕已经不多了。即使在1949年以前,1912年以前,或再往上数,我们国家的宗教信仰究竟是什么?恐怕没有人能给一个满意的答案。世人公认我们中国人非常聪明,不会去想相信宗教这种虚无缥缈,没有用的东西。然而,信奉这些虚无缥缈东西的人,却有十分具体的行为,道德规范。相反,长期推崇“唯物”,“实用”的国人,在行为准则道德规范方面却变得虚无缥缈起来。杨绛先生在她的《干校六记》中提到在“文革”中有一种“披着狼皮的羊”的现象,是指当时有一些积极份子,貌似凶狠,却是心地善良的。我相信,这种情况是有的,我们家就经历过一只这样的“羊”。父亲被关以后,我们家里住进一对新分来的大学生。我还记得男的叫车自诚,女的叫王幼荣。这位车先生,后来还是我父亲专案组的成员。他们住进后,从来都是和颜悦色,没有象其他人一样欺负我们。一次,我往门外泼脏水,车先生正巧回家,还让我正当头泼了一脸一身。我当时吓坏了,在无限上纲的当年,往专案组成员身上泼脏水,一顶“阶级报复”的帽子可以立即给我或我的父母戴上。然而,车先生看出我不是故意的,连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就原谅了我。这件事我会记一辈子,这就是在豺狼当道的时候,人性的瞬息闪现。然而,这些人毕竟只是“羊”,他们为了自己活下去,不仅要披狼皮,还要做一些狼做的事情。而且,他们一般都伪装得太好,让人难以分辩。

在美国我居住的这个小城市,1885年,曾有过大规模排华的事件。当时,两个华人帮派在枪战中误杀了一位市政官员,当地政府和暴民便决定将所有的中国人都赶出这一地区。绝大多数中国人,在三天之内都离开了。但是一位叫汤姆·拜尔(Tom Bair)的农场主却收留了一个中国孩子,当暴民们来到拜尔家来抓人的时候,拜尔手持猎枪,挡在门口,对来人说:“你们可以来抓他,但我不敢保证你们走得了!”结果,这位叫孟查理(Charlie Moon)的中国孩子便得以留在拜尔的农场工作,后来还生养了十三个儿女,直至终老。20世纪80年代,美国和伊朗交恶,最紧张的时候,伊朗将美国大使馆所有成员都扣为人质。美国当时也有一些极端份子叫嚣要抓伊朗籍人报复。然而,刚有这种风声,我的一位伊朗同学,就收到数十个美国人的邀请,愿意以身家性命保护她。有一个同学是代表他的父母发出邀请的,还说他父亲说了,他们住在山上,家里有十几杆枪呢!每当这位同学给我说起这些,我就感动地想哭。我知道这些事,“羊”是做不来的。世界上多数的国家和人民谴责美国政府对枪支管制不严,从而酿成不少流血事件。其实这不关美国政府的事,政府巴不得把人民手中的枪都搜空剿尽,就他们手里有枪!美国的开国元勋们,把“公民有拥有枪枝,保卫自己的权利”写进《宪法》,目的就是为了对政府形成威慑,让它不敢把坏事做得太绝。因为他们知道对付独裁和专制让公民光做“披着狼皮的羊”恐怕是不行的。

那么,是什么信念促使象我姐姐这样的人,收留我,保护我呢?在今天,问这样的话似乎有些多余。我们的年轻人或有健忘症的中老年人会说,因为她是你的亲人,亲戚。但是所有还记得那个年代的人都知道,当时一家变“黑”,株连九族。收留我就意味着认同那个家庭,就是自甘“同流合污”,也就有可能同样受到迫害或整肃。那年月,兄弟反目,父子相残,“大义灭亲”的事不胜枚举。我的二婶就做了明智的选择,当我三更半夜去投奔住在三四百里以外的二叔时,她将我拒之门外,以示跟我们家“划清界线”。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也怀疑即使姐姐自己是否能回答这个问题。姐姐如今已是做了祖母的人了,一生可以说已经摆在那里。所以,我们也许可以从她走过的人生道路去寻找这一答案。姐姐冒着被株连的危险收留了我以后,又因一次次地“不识时务”,一再被下放,直下到一个很小很小的小站上。后来,虽然回到自己的专业,但五十岁刚过,就被要求退休。但她一生从不为名利所累,从不趋炎附势,也从不为保护自己,去披那身“狼皮”,时时刻刻克守着做人的本份。我的一个朋友在走了人生旅途的一大半以后,曾总结说:“其实这世上,就是两种人,一种是脸皮厚的人,另一种是脸皮薄的人。结果是,脸皮厚的人是胜利者,脸皮薄的人是失败者。”姐姐在世人的眼里,肯定是一个“失败者”。我最近常常想,也许正因为我们的国家,还有象姐姐这么一大批在历次“招工”“入党”“提干”“升职称”“上学”“出国”“升官”“发财”等种种战役中的“失败者”,我们社会的脆弱神经才得以维系。因为,这一批人是“文革”的坏学生,他们有所为有所不为,为我们的民族守护着最后,最低的道德底线。我等所谓的“成功者”,若想在离开这个世界前,心里尚几分安宁,就应当赶快去感谢那些“失败者”,起码是要记住他们,尤其是那些曾经帮助我们的“失败者”,象我的姐姐。

姐姐后来终于回到自己的故乡。她的两个儿子,祁志和祁惠,也长大成人。两个孩子成长的时候,没有了父亲,母亲又不在身边。学业荒废了。我常常想,如今中国,父母都是老大学生,而子女无一上大学的家庭恐怕不多。而姐姐的家就是这样,两人外甥都没能去上大学。但他们自尊,自强,完全凭劳动,靠自己的双手过着本本份份的生活。祁志现在是火车司机,祁惠也在铁路工厂当工人。几年前,祁志结婚生子,姐姐做了祖母,和我的父母一样,在走人生最后一段路程了。

出国以后,关于姐姐的信息总是和父亲的健康状况关连着。我们弟兄三个,我在美国,大弟弟在澳门,小弟弟虽说在父母身边的一个公路设计单位工作,但长年累月地在全国各地出差。在过去的十多年里,父亲经常住院,光大手术就动过三四次。父亲在他们家居长,以往一有风吹草动,母亲一个电话,我的所有叔叔,姑姑们就会立即降临古城,一起来面对严峻的事态。可是,久而久之,也许由于叔叔们年事已高,事情也太多了,母亲的召唤不再能引起他们的关注。但是,母亲知道,有一个人永远是召之即来,那就是我的姐姐。

前不久,父亲突然间全身的关节肿了起来,生活不能自理,母亲恰恰又摔伤了。姐姐得知消息后,当天就上火车,从兰州赶了去,代表着我们三个儿子,三个儿媳,四个孙子,孙女,堂前榻下地伺候着,象四十多年前一样。母亲说得好:养儿子没有用,还是女儿贴心,虽然姐姐并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

远在天边的我,家里告急的时候,除了寄点钱,也就只能打电话问候一下。这次电话打过去,母亲特意让我跟姐姐说几句话。当姐姐的家乡话在我耳边响起时,我嗫嚅着,不知说什么是好。不知怎么的,我们的话题扯到,大弟弟刚才也来过电话。这位正在官场的弟弟可能出于习惯,特地感谢大姐姐替我们兄弟代劳。也就是这句见外的话,竟让姐姐委屈得泣不成声。听着姐姐的哭声,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我只想告诉她,我这一辈子,虽然无缘有一个亲姐姐,但我知道,即使亲姐姐也不可能比她做得更多更好,她对于我们这个家所做的一切,我们几个亲弟兄谁也做不到。她对我的呵护,对我一生的影响,除了父母,比世上任何人都多。在我身边没有父母的时候,她曾是我的父母,现在当我的父母没有孩子在身边的时候,她又成了他们的孩子。山高海深,不足于表达我心中感激之万一,她是我的至亲,我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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