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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教

辛放

我的母亲是麻利的女人,说起话来嘴和刀子一样。

小时候家里孩子多,一个个张着嘴巴嗷嗷待哺。当孩子们吵闹着叫妈的时候,她心烦,但也不言语。等到大家刚静下来的当口,就见她晴天霹雳似地喊到:“唱!”

每当我们做事不合她的心意,或是稍显慢的时候,母亲就用食指狠狠戳着你的脑门子,说:“你比死人多一口气!”那意思,说白了,你就是会出气的尸首,窝囊废。

母亲不喜欢我的舅舅,所以她在褒贬我们的时候,总是拿舅舅做比方。说:“瞧你那样子,真是你舅舅的活戳子。”陕西地方话,戳子就是印章。那意思,你就是一个会走道的橡皮图章,蘸了印泥,盖出来,和舅舅毕肖。叫做一丘之貉。

从前人穷,一餐一饭都金贵。孩子们舀饭的时候也是挑挑拣拣的,捞锅底的肉渣子和汤里的油花子。母亲看了,在一边袖着手,冷眼旁观。然后不冷不热地说:“你可以把裤子脱了,跳进去捞。”

母亲出身于街坊上的人家。我的外祖父也曾是卮酒沥血的人。早年与人有过结,放火烧了仇家的房子,流落江湖。后来做过胡笠笙的马弁,著实就是背大刀片子的。胡是陕西地方军阀,讨袁时也曾率兵进京。后来兵败,我的外祖父便携了些枪械(可能是毛瑟枪),开了小差。后来就在三原县开了个茶坊。用现如今的话来说,就是卖大碗茶的。

三原县是陕西的文化重镇。是于右任的家乡。杨虎城发迹之前人称杨虎,曾在这一带做过
“杆子”,就是土匪。我的外祖父本是落拓的人,为人处世也豪杰,人称“李爷”。后来茶坊的买卖做大了,便在县城里开了家戏园子。陕甘河南一带的名家如颜世俗,常香玉都曾在这里演过戏。

待到我哥哥生下来时,他是外祖父的第一个外孙子,恩宠有加。刚满月就剃了头发和须眉。会吃饭时就时不时的用筷子蘸了酒给他喂。有一回,听得门外的巷子里有哭声,再去看时,就见我哥哥正压在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孩子打呢!外祖父少不了先揍了自己的孙子,再拿些吃的打发了别人的孩子。可是转得身来,却伸出大姆指,赞叹道“嗨!我的儿!”为什么呢?说是:“有本事,打得路断人稀!”

母亲是恃才傲物的人,性气极高,可是年纪青青的便做了右派,丢了衣食饭碗,靠着给人抄抄写写过日子。说来也是,我一生见过不少右派,其中颇有靠鬻字为生的,这一派是有才气的人。母亲字如其人,遒劲有力,少雕琢,宛然有丈夫气。记得她在刻蜡纸的时候,总是把笔杆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然后用指尖握住笔尖。那笔如走刀似的,细细的白蜡迎刃而起,垫在下面的钢板篁篁有声,叫人听了心里怪痒痒的,很舒服。那时候,许多地方都有这种叫‘誊印社’的单位,记件付酬,大约是三分或五分钱一页纸。一日所得,仅资糊口而已。

记得我第一天上小学时,母亲送我一件礼物,叫做袜底板。袜底板这东西,现在想必是绝了迹了,可是从前却挺流行,是家庭妇女用来缝袜子的。 那形状就象一个木制的脚板一样,大小不等,可以把破了的袜子套在上面缝补。这种东西,从前每家总有不少。可是母亲很少用它来缝袜子。更多的时候是用来“动家法”的。待到我上学时,母亲便在门背后又钉了一个钉子,挂了一个小点的袜底板,写着我的名字。旁边还挂着两个大点的,是给我的哥哥和姐姐的。

每当我们做错了事,或者考试成绩稍差一点,母亲就会动家法。这时我们得自己走过去,摘下袜底板,送到她手里,然后伸开手掌,待她用袜底板责打掌心。她总是说:把手伸平了,长痛不如短痛,下次就记住了。母亲打我们的时候,下手很快。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象刽子手行刑似的,利索极了。而且她从来不装样子,她一定会打痛你的。完了事以后,她也不再提起,就好象这一切根本不曾发生过一样。

母亲有时候骂我们做“家生鳖”(也许是“夹生鳖”)。这意思就是门背后的霸王,只会在家里闹腾。这也是她最忌讳的事情,可谓深恶而痛绝。她总是说:有本事,到外头闹去,我这家里没你滴眼泪的地方。记得有一次,我在外面和别的孩子打了架,流着眼泪回到家里。可是还没等到我张口,她便走过来,说:“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我转身走开后,还听她在后面骂着:“一刀子捅不出血的东西!”从那以后,我一生也没有在她面前流过眼泪。而且在外面那怕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回到家里也总是装的若无其事一般。当然,我一生中也很少和她有感情上的交流。

记得文革初期盛行“抄家”。抄家这风气,在满清的时候颇盛,所谓“满门抄斩”,就是先抄而后斩。如果家都被抄了,性命大抵难保。可是清廷的抄家往往抄的是家私。和坤家资钜万,比及被抄,有所谓“和坤跌倒,嘉靖吃饱”之说。而文革时的抄家,则具有羞辱的性质,是一种象征的意义。

我的家也是最早就被抄了。可那时除了日常用品之外,已近乎“家徒四壁”了。平日往来的书信早已付之一炬,只剩下几本马列的经典和毛主席著作。还有一些古典小说,象《红楼梦》,《西游记》之类的。 另外,还有一套丛书,叫做《中华活叶文选》,节录了历代名家的诗文。还能记得的如屈原的《山鬼》,宋玉的《秋色赋》,关汉卿和王实甫的元曲:“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秋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那都曾是我少年时代的最爱,荒漠甘泉。

早期的抄家,大抵还比较客气。临走时还留下了一张清单,列着所有被抄的东西。可是很快武斗之风便日炽起来。我的父母经常被打得面目全非。有一回,他们被压送回家时都戴着高帽子,可是摘下来一看,满脑袋斑驳陆离,原来他们都被剃了‘狗头’。母亲去拿了一把剪刀,索性把剩下的头发剪了个干净。那头发纷纷扬扬落了一地,我再抬起头来看她时,可真不象个女人!

那种非常时期持续了很长时间。我的父亲因为是当权派,被隔离了起来。母亲也整日戴着牌子去打扫厕所。最难堪的是我每次都得和她一起去探看男厕所是否有人。所到之处,真是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就是孩子见了我们,也总要啐上一口,说:‘王八蛋!’

有一次,我的哥哥和另外几个孩子爬到楼顶上去玩。他们扯断了电线,结果整座楼都断了
电。几个捣蛋的孩子全被抓起来,送到电工房里去了。这一回,我的哥哥真得捅了漏子。更糟糕
的是,他的口袋里还装着那张抄家时留下的清单。为什么那张清单会跑到他的口袋里去呢,我现
在也不知道,只记得那一年他是十五岁。

所有的孩子都吓坏了,哭着认了错,然后就被放走了。唯有我的哥哥一声也没吭。其实就
是他讨饶也没有用。因为抓他们的人曾经被我父亲处理过,本来就怀着仇恨。何况他们还在我哥哥的口袋里搜出了那张被认为是“变天帐”的清单。

那是一个仲夏的日子,向晚的时分,便有温暖的风吹过来。当人群慢慢散开的时候,空气
很浮燥。坏消息也好象空气一样散了开来。人人都知道我家的孩子被关了起来。到这会儿,已经
被拷打了好几个钟头了。

很多年以后,在我们那地方,凡是见到那一场拷打的人,都得要伸出大姆指来感叹。说
我哥哥“壳子硬”。关中道的土话,这就是硬汉子,不倒架子。这话对一个北方的少年, 恐怕是
最高的荣誉。要知道,那些殴打他的人可都是精壮的汉子。他们用皮带和棍子打了他好几个钟头,可是他连一声也没有吭。

那一天对我家来说,是很漫长的。当所有的坏消息和散布坏消息的人都消失了以后,还是
没有我哥哥的影子,也不知道他是好是歹。这时我再看我的母亲,她正拘缩在墙角,浑身象筛子
一样,抖呢。我看了心里栖徨,可是一声也没吭。唉,女人家!总有漏馅的时候。

到了大约半夜的时候,才听到有息索的声音。就见我哥哥闪进门来。他径直就想往自己的
房间里溜。可是母亲的眼光一直盯着他,质问道: ‘你去那里了?’

我的哥哥抬起头来,一付心怀鬼胎的样子,小头儿梳得贼亮。他吱唔着,没声响。

这时候,我就见母亲跳了起来,象一只狼。她手里拿着一根铁锨的把子,那玩意儿我现
在还能记得是什么样。她就用那铁锨把子,在我哥哥的腿上死命地打了下去。那一棍,几乎能把
他的腿撅断。

哥哥靠在墙上,可是他还是没有倒下去。那只挨了打的腿象遭了电击似的蜷了起来。他
用双手抱着那只腿,金鸡独立地站在那里。他开始嚎哭。这一下子就好象要把他的心嚎了出来。
他这一哭,面目就变的狰狞起来,露出了白晃晃的牙齿,嘴里面还有血。他一面哭,一面用最
恶毒的语言诅咒。他骂着:“唉呀,我操他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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