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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弄
阿 钟

大姑娘

大姑娘是四川人,但却喜欢唱新疆歌:

“新疆是个好地方,哩西哩西胡哩西……”大姑娘唱的是新疆歌,但却是浓浓的四川音。

大姑娘有六十多岁了,她反感人家叫她大娘大妈之类,让人叫她“大姑娘”,于是大姑娘的名字就在六十九弄里出了名。大姑娘裹过小脚,虽后来改放天足,但已致残的脚,走起路来还是一拐一拐的。

据说大姑娘讨饭讨到了六十九弄,被一个孤老头子收留,后来还与那个孤老头子生过两个孩子。大姑娘走路不便,老要摔跤。两个孩子都是在她怀里,因为她摔跤而跌死的。后来,老头子也死了,大姑娘自己也成了孤老。

大姑娘享受政府供养,每月的生活费是7元5角。这点生活费对于她每月的开销而言,好像总要差那么几天,所以每到临近月底的时候,大姑娘总要问别人,很多次是来问我母亲少则借2角钱,多则借5角钱。大姑娘很有信用,第二个月的生活费只要一拿到,她马上就会来还钱。

每月拿到钱的那一天,还清上个月欠的钱后,大姑娘会去买一点肉来改善生活,烧一点红烧肉。

大姑娘的屋子很小,放下一张床就没有什么地方了。白天屋子里也是漆黑一片,大姑娘没有电灯,晚上照明用的是煤油灯。在屋里做饭看不见,所以大姑娘的炉子都是放在门口,门口放一只板凳,在那上面做饭。

弄堂里总有一大群顽童,在弄堂里颠来倒去,招惹事端,类似大姑娘这样的人物就是他们恶作剧的对象。大姑娘的眼睛不好,对这些围聚在她身周的顽童的作弄防不胜防。他们会在大姑娘放在门口的煤球里倒进一点水去,趁大姑娘转身之际弄一点脏东西沾到她身上;有时候大姑娘去给水站洗菜,他们干脆把水倒进她的炉子,把她的炉子弄灭。

有一次是我亲眼所见,大姑娘在锅里做着红烧肉,就在她转身往锅里放佐料之际,一个比我大得多,已经上中学的大孩子正好咳出一口黄痰,顺势吐进了她的锅里。大姑娘不知道,加进酱油和葱蒜,铲刀在锅里和着,又盖上锅盖。这件事我至今想起来都感到恶心。

又有一次,大姑娘也是在烧红烧肉,锅里被人放进了煤球,大姑娘发现了,她哭了。她把肉从锅里捞出来,到给水站冲洗,然后再重新煮过。她到居委会告状,居委主任过来嚷嚷一番。而那些顽童早做星散,一个也不见了。居委主任大声嚷道:“人家一个月就吃一回肉,你们这样作弄人家,有没有良心?!”

大姑娘似乎也爱美,常常看见她用一根红头绳扎在头上。弄堂里的闲汉们也喜欢拿她寻开心,见大姑娘走过来,会说:

“大姑娘,唱首歌。”于是大姑娘略带羞意地,用她那双废疾之脚,舞之蹈之起来:

“新疆是个好地方,哩西哩西胡哩西……”

大姑娘后来被人送到孤老院去了,中间她还跑回来过一次,这以后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她。不知她现在还在不在人世,大概早就死了吧。她要活着的话,大概也快100岁了,恐怕她活不了那么长。

唐先生

唐老头子是六十九弄罕见的被人施予尊称的人,人们都叫他唐先生。唐先生是一个小业主,这是国家划给他的成份。用他女儿的话来说就是:

“说起来是个小业主,人家还以为有多少钱,但家里翻死也找不出三两铜来。”

有一天早上,来了一群红卫兵,其中有几个女学生,看上去倒也文静。他们到唐先生家里来抄家。

这次抄家对他们来说,大概是他们历次抄家以来最惨的一次了,破破烂烂的一堆东西,他们拿走了一些,大概其中就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反动的东西。

唐先生的命运要比其他人好,他没有挨斗,也没有被罚监督劳动,红卫兵来了一次,以后也没有再来。

不过,唐先生一家总不如以前那样神气,尽管依然享受着人们给予他的这一尊号,但在与人们说话的时候,他们的眼神总显得有些飘忽。

这个小资产阶级分子的唐先生,是孩子们的敌人。如果我们在他窗下打弹子,只要他在家,他就会出来,怕我们把他的墙壁弄坏,嘴里一边说着:“谢谢你们一家子,谢谢你们一家子……”把我们轰走。

唐先生家里是有无线电的,六十九弄有无线电的人家屈指可数,唐先生家里就有一台,奇怪的是,红卫兵来抄家,竟没有把他的无线电抄走。

我外婆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疯掉的,每当唐先生家的无线电在广播的时候,我外婆就会站在他家的窗外专注地听,然后,她就会神色慌张地过来,对我母亲说:

“快,他们要来抓你爹了。”

有时候,她听了唐先生的无线电的广播后,又会说我外公把她卖给人家了。所以,唐先生的无线电如同传播瘟疫的病源,只要唐先生的无线电一响,我们全家就被一种恐怖的气氛笼罩,我的外公就会骂道:

“妈日个逼,这个死唐老头子!”

唐先生是六十九弄里的贵族,他是不屑于和六十九弄的人说话的。

唐先生走在弄堂里,总是目不邪视,由于唐先生卑睨一切的气度,在人们眼中,唐先生是那样地不可接近,面对唐先生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唐先生也因此而获得了人们的尊敬。在六十九弄众多卑微者中,唐先生是一个有教养的人。

唐先生十六岁就到上海来学生意,公私合营前与人合伙开过一个炒货店,因为在这个炒货店中占有几成股份,所以才被划为小业主。

和六十九弄的穷人阶级相比较,唐先生仅仅不太穷。

唐先生的弟弟是与唐先生一起来上海学生意的,但他不学好,用唐先生的话来说,就是好吃懒做,不务正业。后来突然失踪了,不知所终。

解放后,唐先生的弟弟突然回来了,这时候,他的弟弟已经是陕西第二大城市宝鸡市的市长了。据说他从上海跑出去后,参加了红军,还参加了长征。这是一个穷人造反的故事,也是唐先生穷人家出身的明证。

唐先生也许读过几年书,但小学也没有毕业。一个小学还没毕业的人,在六十九弄的引水卖浆者流中间,这点资历已经足够了。即使那些曾经显赫过的人,只要沦落到六十九弄里来,在唐先生略带斯文的傲慢神情下,谁能不自卑呢?

何况此时的唐先生还不太穷,还有一、二件称得上好的旧衣服,在这个穷人阶级的天地里,唐先生还能维持住几分绅士的派头。

唐先生的弟弟到六十九弄来过,那可是个大官,也许是曾到过六十九弄的最高级别的官。

倒不是说他的排场,人家来可是轻车简从,完全是走亲戚的模样。

其实也无车,大概也就是坐的公交车;所谓“从”,其实只有一个夫人跟着。

人家是来看看这个哥哥的,这个哥哥的耳朵生得有点特别,左耳的耳朵叶子完全趴在了脑侧,耳朵孔被蒙盖着,也许他的听力只能依赖于右耳。当唐先生与别人交谈的时候,唐先生总是把手挡在耳后,做成一个喇叭状。这样一来,他的神情不免就显得有点夸张,也让人觉得好像他正在特别认真地听你说话。

能得到唐先生的重视,是使人倍感荣幸的。和唐先生说话的时候,你要大声点,你因为紧张而使语句出现了断裂。但是唐先生正在费力地听,你必须用点劲,把你说的话一句一句地塞进他的耳朵里去。

唐先生的弟弟几十年没有见到哥哥了,来之前也一定给唐先生写过信。

唐先生的弟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眉眼之间,绝没有那种一辈子只锁定一个地方,斤斤计较于每天的柴米油盐的促狭感。唐先生的弟弟是在宁和沉静的举止间显露他的大官气派。不明就里的人虽不会看出他的大官身份,但也决不会把他视同于引水卖浆者流。

唐先生的弟弟在六十九弄大概只呆了两天,两天的时间已经足够了。唐先生的弟弟和唐先生有什么好谈的呢?即使唐先生的听力超绝,料他们也谈不到一块去。

唐先生的弟弟在唐先生的家里呆了两天,两天时间里,白天他们还要上街逛逛去,也许还会挤时间看看长征时与他一起患过难的老伙计。所以,唐先生的弟弟在唐先生的家里呆的时间实际上还不足两天。

也没见唐先生拿出什么好菜好酒来款待这个显赫的弟弟,唐先生也没有请假来陪陪这个显赫的弟弟,他照样每天上他的班,唐先生的弟弟吃了两天唐师母煮的泡饭。

不,是吃了不足两天唐师母并非特别为他煮的泡饭,就此一别,唐先生的弟弟就再也没有到六十九弄来过。

也许,唐先生的弟弟来看过了唐先生,这个与他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之后,心愿既了,这个哥哥在他的心里便即化为乌有。当然,唐先生也不会对他的弟弟有什么好感,他们之间本来就不属同一个阶级,此时他们的差距就更大,何况唐先生的弟弟还不肯帮忙!

唐先生的儿子育图是老三届,老三届是“一片红”,只能下乡去插队,所以他最终选择了去自己老家做了“插兄”,做插兄之苦尽人皆知。据育图说,他们那里,一个工分是3分钱,一天累死累活,做到10个工分已相当不错了。育图就想上调到工矿去。

要想上调工矿,没有门路是不行的。唐先生的弟弟是大官,要找门路,首选肯定就是他(也是唯一的门路。否则,找谁去?)。他的老伙计,各省市都可以找出一个两个在台上的,只要他一个条子,育图这点小事,还不容易吗?岂知这个叔叔毫无亲情观念,他对育图说,如果你要钱,我可以给,但让我去做这种事万万不行。

后来,唐先生的弟弟突然死了,死在宝鸡市市长(那时叫市革会主任)的任上,高干病--心肌梗塞。那时许多高干都死于这种病。育图幸灾乐祸,咬牙切齿地说:

“活该!”

唐先生的弟弟死了,跟唐先生有什么关系!

唐先生在家里修身“养性”,夏天乘凉的时候,唐先生也偶尔坐到外面来,与六十九弄的卑微之徒阔谈他的生活见解,对六十九弄的贩夫走卒而言,唐先生的见解不能不使得他们耸然动容。

唐先生说,要站如松,坐如钟,睡如弓。这样的见识对于六十九弄的草民而言,是他们以前未曾与闻的。

唐先生罕见的“修身”毅力在六十九弄也可以说绝无仅有。唐先生每天必做的功课有如下列,至死不逾:

每天临睡前做面部操。其动作之机械,令人发噱。

唐先生靠在墙根,双脚错立,站如松,双手置面部,从下巴起、至面颊、至前额,然后移至头顶顺势从后脑而下。

唐先生整套动作的奇特之处在于:他的双手不是以缓慢而柔和的动势使其神经达到松弛的目的,唐先生以倏忽而至的气势把他的双手猛然间移到了面颊,又从面颊移向额顶,并以沉缓之力从脑后迅速滑下,如此重复,逾半小时。

做完面部操,唐先生进行第二步:刷牙。

首先,唐先生拿一块婴儿用的那种围兜系在自己的脖子上,嘴里含一口水,是不是漱口水,我不知道,大概那时还没有漱口水生产。

唐先生头仰向天,水在口中,“啊……”地约一分钟,突然,脸朝下,向盆中吐尽。如是重复数次。接着,唐先生拿下口中假牙,牙刷沾上牙粉,慢工细活将假牙刷净。

然后刮脸。唐先生不是在早上刮脸,而是在晚上刮脸。用一把刮刀,在一条帆布刮刀布上磨拭后,唐先生刮脸的纯熟技巧决不输于理发师,这是让人惊叹的。

至于唐先生如何睡相,我就无法在此描述,因为我没见过唐先生是如何睡觉的。不过,唐先生从不和唐师母一起睡觉,这我是知道的。

唐先生大概是很看不起唐师母的。

唐师母的尊称得之于唐先生,因为人们给了唐先生这一雅称,唐师母自然也借了光。

唐师母在家里的地位最为低下。甚至唐先生的女儿,训斥起唐师母如同对待一个老佣人。

唐师母识一点字,会看报纸上的天气预报。育图去插队前在家的时候,他家订了一份《文汇报》。家里能订报,这在六十九弄也是不多的。我家订报,还是在我中学毕业以后。

每天报纸来,唐师母要先看一看报上的天气预报,当然,她也只看天气预报。唐师母能识得几个字,受惠于五十年代里弄里举办的扫盲班。唐师母虽然只识得那么几个字,最多看看报纸上的标题,或者仅仅可以看懂来信的收信人,但在我们小孩子的眼里,她却是一个有文化的人。

唐师母有别于一般的老太太,在于她说话的时候常常很“文”,比如弄堂有什么人打架了,唐师母会说:

“伊拉在打仗哩,伊拉在打仗哩……”。

如果谁家晾的衣服被风吹得掉到地上了,唐师母会帮你捡来,说:

“你家的衣裳扬下来了。”

谁家里死了人,她就说:

“某某牺牲了。”

更好玩的是,夏天的时候拍苍蝇,每拍死一只苍蝇,唐师母的嘴里就念叨一句:

“哦,这只苍蝇牺牲了……吓,又牺牲一只。”

有一次唐师母与我母亲争论,洗衣服是用刷子刷干净,还是用搓衣板搓干净。

唐师母认为用刷子刷比用搓衣板搓干净,而我母亲的意见正相反。

唐师母要我来评断谁的意见正确。我说用刷子更干净。唐师母马上得意地夸赞起我来:

“喏,伊到底是有文化的人!”

我母亲只好不吱声了,可我倒有点过意不去了。

唐先生后来得了一场大病,已经病得骨瘦如柴,救命车开来用担架把他抬走。

但奇怪的是,唐先生居然大病无恙,他又回来了,六十九弄的泥潭里又汇入了一种新的怪癖,那就是唐先生的笑。准确点说,是唐先生的干笑。

后来,从唐师母那里得知,原来,唐先生看到一本书中讲,笑有益健康,能使人长寿。于是,你在不经意间就会时常听到一种从人的喉间发出的声响,你听不出这种声响代表何种意义: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如果好奇心驱使你追溯这种声源来自何处,你会发现,噢,原来那是唐先生,他正坐在自己家的堂屋里,一个人在笑呢。

(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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