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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 蛙
陈集益



表哥离家出逃的消息震动了整个山乡。“我们怕得要命,都不敢到田里干活,山上就更不敢去了,我们怕它会吃人。”但据我的姨娘,以及在若干天之后见到一面的表嫂说,表哥的脾气极其温和,不要说吃人,就是从他身边走过的鸡他都不碰一碰。“他不吃荤,有一次我到井下村帮人摘茶叶挣了三十多块钱,全买了肉,舍不得自己吃一口,也不舍得给两个孩子吃……可怜他们两个当时营养不良,脸上生满了白斑,身上也都是,脱下衣服洗澡就跟梅花鹿一样……”如今再也不愿回到吴村的表嫂(她的新丈夫将她娶回去了)跟我说这话时,我表哥的两个亲骨肉正在她身边玩泥团子。看上去他们的脸色已不再呈现出营养不良的症状,就好像他们肚子里的蛔虫全被炒焦的南瓜籽毒死了。

记得我们当时是坐在一个池塘边,如果有人喜欢看到荷花,那么他可以在这里欣赏到数也数不清的荷花,在这种情况下,从表嫂脸上滚落的眼泪会让人联想到荷叶上的露珠,但表嫂的悲伤似乎是刻骨铭心的。她哭了一会儿(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在我面前哭了),接着告诉我,那一盆红烧肉表哥连碰都没碰,连一滴油星子都没碰,“后来我才发现他吃苍蝇,蚊子,蜻蜓,小夜蛾,还有一些会飞的小昆虫,但我是不敢让他吃别人家田里的卷叶蛾的,因为村里人都用钾氨磷杀虫,有一次我路过别人家的一块水田,里面漂浮着许多死卷叶蛾,就随手捞了一些,他吃下后差一点中毒而死……还有一种花花绿绿的蝴蝶也不能给他吃,听人说主要是蝴蝶翅膀上的粉有毒……”

但遗憾的是,当时整个山乡的人都固执地认为表哥会吃人。不论是井下村,和尚村,学岭村,都组织了搜山、围剿的队伍。“那些日子真像噩梦一样,谣言传得很凶,一会儿说你表哥蹲在哪儿哪儿的油菜地里,一会儿又说你表哥呆在哪儿哪儿的高山上,有岩石有泉水的高山上,一会儿又说你表哥已经顺流而下,有人在水库里游泳时看见了他,更有甚者,把被黄鼠狼叼走的鸡也说是你表哥叼走的……谣言越传越可怕,终于有人说你表哥吃人了,像蛇吞青蛙、老鼠一样一口闷,把人吞到肚子里后人还活着,顶着它的肚皮爬来爬去,假如他手中有一把匕首的话,好像他随时都有可能划开口子,从里面逃出来似的。家长们终于不敢让孩子来上学,就是给每个孩子配了铅笔刀也不行,学校里不得不放了假……我是代课老师,是按月发工资的,也就是上一个月的课领一个月的工资,那一个月我不得不呆在家里吃老本。”

根据这位曾经跟我一起发奋读书的老同学讲,“不光如此,有许多家庭还因为害怕青蛙进村而决定聚集在一起过夜,而一些丈夫在外打工的荡妇,在恐惧的驱使下或者根本就是一个借口,公开把她中意的光棍汉叫回去‘保护’她,弄得村子里到处人欢马叫的,乌烟瘴气的……有一个仙姑,也乘机装神弄鬼起来,说你表哥是青蛙精附体,劝村里人买她配的‘仙水’,‘仙水’的颜色是绿的,看起来有些像绿豆汤,说是绕着墙壁洒上一圈,青蛙精就不敢近前了,倒是被她赚了不少钱……可笑的是我的父亲也去向她买了一瓶‘仙水’,还要了一张符,上面画着一条蛇,意思是蛇吃青蛙,青蛙遇上蛇就不敢来了……”根据这位代课老师的指点,我还真看见他家的门楣上贴有一张十公分宽、三十公分长的黄纸片,两边还插了艾叶,至于上面的蛇已经模糊,或者说看上去有些像蜷曲的蛔虫。

我的老同学看到我的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就说,“迷信这东西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譬如说你表哥,按照我们念高中时学过的生理课,生物学,都是解释不通的。你想啊,一个人怎么可能因为被迫吞下一只青蛙而变成了一只青蛙?”“啊,当然,但这是唯一可以解释的,”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来解释我的表哥变成一只青蛙的事实,只好支支吾吾地说,“我曾听说外国有变成绿巨人的,好像还拍了电影……”“你是说拍《卧虎藏龙》的导演新拍的电影吧,我看过盗版的,难道你真相信那是现实里发生的?”我看见我的老同学正聚精会神地望着我,知道他正等着我做出判断,更尴尬了,不得不含含混混地说了声“那是,那是”,就出了他家的院子。我知道他一直嫉妒我上了大学。

一路上,我又一次想起了表哥在两年前经历的那场遭遇(当时我刚大学毕业,在北京找工作):我的表哥因为穷得养不活一家人,又说是我的表哥仅仅想让他的两个儿子吃上一顿肥得白花花的肉,而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卷起裤腿,捉了足足十来斤青蛙到城里去卖,表哥被警察痛打了一顿,最后不知怎么的,他们还强迫表哥吞下了一只活蹦乱跳的青蛙。据我的母亲说,那天黄昏,我的表哥回家后不停地呕吐,吐到天亮,吐得全身的筋脉都爬到皮肤外面来了,肉也发紫了,满嘴都是黏黏糊糊的血丝,还吐,家里人问他怎么回事,他就是不说。后来,还是赤脚医生有经验,给他打了一针什么药,总算让他安静下来了。可是表哥醒来后,还想吐,张着嘴,从喉咙里发出“呱——呱——”的声音。当时,大家还以为他是想吐又吐不出来,是难受的,可没想到他慢慢的……慢慢的就变成了一只青蛙……家里人什么办法都想了,在他发病的最初日子里,看遍了县城的所有医院,有一个医生试用药物治疗不行,还企图按《读者》杂志上登的一则笑话,即从心理上治愈表哥的病:他先是强行撬开表哥的嘴,罐了他一肚子黑米粥,然后又灌了他一肚子肥皂水,接着,可怜的表哥就上吐下泻,不行了;这时,聪明的医生就像个小孩子似的,大叫,施长春,吐出来了,吐出来了,你终于把青蛙吐出来了,你看,青蛙就在这儿,喏!——而实际,青蛙是他提早准备好的,就藏在他的袖子里。

表哥的病终于越来越严重,先是他的语言能力迅速退化,紧接着皮肤开始泛绿,家里再也没有钱供他去治病——再说,表哥也越来越怕见人,不愿意去治病——他开始整天躲在屋子里,不吃也不喝,就像一个死人一样……我的表嫂整天哭哭啼啼的,先是哭表哥,后来就哭自己,“我的命怎么怎么苦呀,这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而表哥却不听不闻,蜷缩在一只陶缸里,一动不动。好几次,表嫂都以为他已经死去,然而喊来左邻右舍,把表哥抬到用热水袋焐热的被窝,表哥的眼睛又睁开了,“呱——呱——”,从“冬眠”中醒来的表哥面对好心人的探询,总是惊恐得不知如何是好……再后来,实在没有能力支撑起这个家的表嫂,终于冒出了嫁人的念头,“但我又多么不愿意丢下你表哥,不管怎样,他是我的丈夫!永远是我的丈夫!我要养活他,照顾他,不能因为他生了这种病就丢下他不管!但我又实在没有这个能力,我也是没有办法,呜呜……”

我已经有十来年没来井下村了,虽然井下村跟吴村只相隔五里路,但自从公路修通以后,每一次外出或回家都是坐在车上路过这个村子。井下村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村子,有1500口人,村子里的人有80%姓张,大多数人长得比吴村人剽悍。“这是因为我们村一直崇尚习武的缘故。”井下村的人总爱这样自豪地说。那一天,我是在井下村的公路上遇到他们村的老民兵连长的,当时,我正准备离开井下村,到和尚村去,结果他叫住了我,问我是不是“小戴”?我说不是,他就告诉我他正在等乡里的“小戴”。我没有问“小戴”是谁,但我却问了他我表哥被井下村人追捕的事。我看见他酱色的脸上闪过一丝狐疑,于是就把我的身份告诉了他。他温和地笑了,说他认识我父亲,我父亲前段时间还来他们村补过鞋呢。他说得简直太对了,我的父亲的确是一个补鞋匠。

“我们以为是吴村人在耍弄我们,根本不存在一只离家出逃的大青蛙,我们搜遍了所有的山,也搜遍了流经我们村的所有河(井下村有两条河交汇),连河中央的石头都翻了。假如它真呆在山上,迟早是要下来洗澡的,假如它真呆在河里,迟早是要上岸休息的,可我们整整搜索了一个星期,连一堆青蛙屎都没见到。我们一共有五个人,是领工钱的,20块钱一天,由村委会出,但是我们早上背着鱼叉、鸟铳出去,晚上又背着鱼叉、鸟铳回来,都感到挺丢脸。因为村里要组织搜捕队是我向村里提出的,我们都发誓要抓住它……”然而他刚刚讲到这儿,一辆摩托车在滚滚红尘中驶了过来,他叫着“小戴小戴”就离开了。好在这时候刚好有几个小年轻走了过来,我从他们那里倒是打听到了以下一些有关表哥被井下村人追捕的事实。

表哥“神秘失踪”十多天后,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是在一个闷热无比的晚上,据这位有些腼腆的、自称第一个看见表哥并且喊醒了大半个村子的小年轻讲,在那一个晚上,“连世界上最干净的石头也淌出了汗”,“好像空气里能拧出水来”,“我们不得不张着嘴呼吸”——但据另外几个小年轻告诉我,那个晚上只是用下雨罢了,并不像这位自称第一个看见青蛙的小年轻讲的那么可怕——根据他的意思,他家就住在河边,砖瓦房,不旧也不新,门朝向公路,窗户毗邻小河,是独门独户,一到晚上静得像呆在月球上。“我的老爹老娘因为有心脏病,害怕青蛙半夜从窗户外蹦到屋里来,卷起铺盖到我姐姐家住去了,夜里就我一个人呆着,说实话我也怕。好在家里有一台老彩电,还是我姐出嫁前买的。一共有五个台,一个中央台,一个省台,两个地方台,还有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台,信号非常弱,就像人抽筋,但爱演香港武打片,我就整夜整夜看电视,有时候我会看电视到天蒙蒙亮。因为老是担心青蛙上门,睡不着嘛!……”

这时候,从他们村的汽车停靠站那儿又围过来几个闲人,他们看见我拿本子记下了刚才这位小年轻的话,以为我是“县城来的记者”,都想上报纸出出名,“我叫张连堂”,“我叫张燕飞”,“我叫张红力”,他们向我报着他们的名字,并不厌其烦地告诉我,“那天我也看见青蛙了,我也拿棍子去追了。”为了满足他们的虚荣心,我一一记下了他们的名字。可我的这一举止似乎惹刚才那位讲话的年轻人生气了,直到我把他的名字也写在了本子上,并且在他的名字下面加了几个着重号,他才告诉我那一天夜里那个叫不出名字的电视台放一部外国电影,“我不喜欢看外国电影,外国电影都是垃圾,”他直言不讳地对我说,但深更半夜,只有这个台和省台有节目,但省台更糟,放的是越剧,他一怒之下就关了电视。紧接着,他就“听到屋外响起了两块大石头磨牙似的声音”,一定是青蛙在叫,他对自己说,“我越想越怕,不敢关灯,更不敢朝窗外看一眼,可那个晚上虫子特别多,都狠了命地往玻璃上撞,特别是屎壳郎之类,简直是寻死,当的一声撞上来,每次都把我从昏迷中吓醒。”他也不知道那是几点钟,他又被玻璃上的当当声吓醒了,“我主要是想看看天亮了没有……”可这一看,差一点要了这位农村青年的小命,只见一个白色的怪物蹲在离窗玻璃不远的柴垛上,正探着头看着他,吓得他从床上弹起来,就像一只皮球被人从地上拍起,“我躲在桌子后头,一动都不敢动,可吓人的还在后头,”小伙子说到这儿,咽了一下口水,但咽完之后竟像被点了穴一般瞪目结舌了,就好像他的口水卡住他的喉咙了,“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晚上青蛙用舌头吞吃窗玻璃上的虫子的情景,到现在还一清二楚,我就是到死的那一天也不会忘记的,就是我死后,身体烂掉,我的头颅骨做梦也会梦到那个可怕的模样的……我到现在还不敢一个人呆在家里……”说着,他竟一个人走到屋角,蹲在地上,莫名其妙地啜泣起来。

这可把我吓坏了,我以为我又把他得罪了。但事实是,“没你的事,他这人就这样,他的精神受了点刺激,主要是因为直到现在他一看见青蛙——也就是普通青蛙——也会吓得小便失禁。”这是那个自称张连堂的人说的,他说话的时候喜欢打一些无谓的手势,容易让人联想起我的一位姓宋的同事。

紧接着发生的事,大概我不说大家也已经猜到:可怜我的表哥被井下村人发现或者说在井下村出现以后,井下村人都高举着火把,在那个小年轻家附近集合了,“那场面就像陈胜吴广起义似的”,没一会,我的表哥就被井下村人追至一块闲置的水田里,一整个裸露在通红的火光之中,“他长得真瘦,背上的脊梁骨像风筝上的竹签,那脏不拉几的皮好像一块雨布,两只眼睛跟电灯泡似的,肚子雪白,气囊一鼓一鼓,一副随时都有可能跳到空中去的架势。”其中张连堂和张燕飞是比较早赶到现场的,张红力要迟一些,“等我赶到的时候人们正企图点燃稻草垛,用火包围它,烧死它,但是田里有水,火很快灭了,于是大伙又想别的办法,他们要我们每人拿一把标枪或鱼叉子,当老民兵连长从十喊到零的时候,大家就从四个方向同时用标枪、鱼叉掷它,它一旦跳起来,大家再甩出火把烧它……老民兵连长看见我两手空空的跑来,骂了我一通,你怎么弄的你?家里没有鱼叉,铁耙总有吧?你到底是来抓青蛙还是来看热闹?我看见那青蛙在众目睽睽下挺可怜的,我怀疑他能听懂人话,也具备思维,因为他在我们叽叽喳喳的喧闹中,眼睛里流露出极度的恐惧。我还真有些下不了手。我说,我们为什么要杀他?他又不伤人?可那个深更半夜大多数人都这样回答我:啊呸!等它跳起来咬断你胳膊的时候就迟了!蠢货!我无话可说……”

几乎没有人同情我的表哥。人们对一只巨型青蛙的仇恨仿佛与生俱来。就在井下村人投出标枪(又从学校里借来一些)和鱼叉之前,不知道是谁,还无师自通地认为,“要是大家都能从两个方向同时用许多手电筒照住它眼睛,它准会不动的,那么标枪和鱼叉的命中率就会更高。”很难想象那么多标枪和鱼叉同时掷向皮包骨头的表哥时那骇人的情形。更何况井下村人个个身强力壮,身怀绝技。据说多年以前有一头野猪误入歧途,跑进了稻田,一个井下村民从二百米外投出标枪,竟将那头野猪击毙。要知道野猪身上的皮是非常坚硬的。

“时间一秒秒过去,两接头的手电筒改成了四接头的,2.5的灯珠换成3.8的,那光照在脸上烫得好像能揭掉你一层皮。果然,当左右两边各十个手电筒同时照住它的眼睛的时候,它一动不动,就像睡着了一样。”接着,他们说道,“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老民兵连长喊口令的声音,不知道当过兵的人是不是都这样,好像是用假嗓喊的,非常难听……”这时候,围着我的闲人似乎更多了,尽管那一天不是空忙日,他们不该闲着,不该如此悠闲。据他们告诉我,他们当时全在场,其中有一个甚至从家里带了鸟铳去,他们认为老民兵连长喊口令的声音并没有什么不正常,之所以尖声尖气像有人掐他,是因为年龄的、生理的原因,“人老了还能像年轻人一样吗?连拉的屎都没有年轻人有水份。”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在某一个观点或者感觉上是一致的,那就是在老民兵连长尖声尖气的口令里,他们都感到很激动,“好像要打死的是一名恶棍,好像是上级派我们来的,好像我们是在维护正义……”虽然他们的手心都冒着冷汗,也有一丝丝的不安,但这不安随着老民兵连长越退越快的阿拉伯数字,不像一个人被迫退到了悬崖,而是像一个人兴奋地冲到了悬崖上,不安很快就转化成了一种快感:“当老民兵连长终于喊到‘投’的时候,我们也好像跟着标枪、鱼叉、石头、子弹飞出去了……”

我在他们众口一词的描述中,仿佛亲眼看到了标枪,鱼叉,石头,还有鸟铳里的子弹,同时飞翔在火光映照下绚丽、奇幻的情形,他们对我说:“在标枪、鱼叉、石头、子弹同时飞出去的一刹那,我们好像看见了绽放的礼花。”

(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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