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死
方 晓
晚上他们请我去喝酒,这当然是有预谋的。席间他们谈到了编制、生存、人性和痛苦,我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他们不时投过来探询的眼光,或者干脆就某个具体事件询问我的看法,我顶多朝他们举一举杯子。四个小时后,当他们把彼此的言论重复很多遍之后,副局长终于端起杯子,来到我身边。他异常清醒。他压住我要站起来的身子,眯缝着眼睛显得语重心长地说,你看,你马上就得走了。我说是的。他说,我们这几年相处得很好,说什么也得送送你。他语气里有种决绝的东西让我害怕。我终于得以挣扎着站起来,努力平静地看着他,我说是的。他转过头看看窗外,很长时间过去,他又带着一种惋惜的神情依次看着室内的每一样东西,仿佛代我留恋一样。他不知为何哽咽起来,用一种暗哑的伤感语调说,其实每个人都羡慕你的好运气,我在这里呆着快八年了。我正想说些什么自责一番,他却瞬间换上了一副狰狞面孔,阴森森地笑着说,说多了伤感情,如果你记得这些兄弟,记得这里的岁月就把这瓶干了。他拿起满满一瓶白酒横在我与他之间,幅度很大地摇晃了几下。这些人并不是我的兄弟,我也很厌恶这里的岁月,但他的话因为意味深长我无法拒绝。在我犹豫的时间里,他大声叫喊起来,兄弟们,你们说他应不应该干掉。他们睁着迷蒙的眼睛也很有快感地大声附和着。我觉得再耍赖毫无意义,生活就是这样,一方面胜利了,另一方面就得假装失去。如果仅仅是喝下一瓶白酒,这种轻巧倒是我求之不得。或许我可以拒绝,因为从明天开始我可以不再见到他们,如果我愿意,这种状态可以持续一辈子。但我不想这样做,我觉得我应该显得足够虚伪。我深呼吸几口气,抬头咕噜灌下了它,我听见了许多掌声。然后,我没有悬念地倒了下来,带倒了两张椅子,响声很惨烈。
他们临走前把我放到车里,这不是善意,我认为它是预谋的进一步。醒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我的头不疼但麻木。发动车的一刹那,我突然有点清醒。我朝后视镜冷冷笑了一下,特地从鼻孔里出气,声音很大。那一刻,我觉得他们是彻底失败了。我指望给他们一次心理平衡的机会,但他们并没有很好地把握,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放过了我。我因此心情开朗起来,感觉脑袋越发清醒了。这让我决定还是现在就驾车回单位,出现在他们面前就是对他们的羞辱。事实上,我发动车子上路不到三分钟,在一个三岔路口就遭遇了车祸。巨大的撞击声使我昏厥的意识稍微有些清醒,我感觉自己整个身体被抛向挡风玻璃,脸从破碎的玻璃上划过。
总之,我死亡的原因很复杂。我死于第二天凌晨四点零七分。医院登记的时间是凌晨四点,然后我被推进了太平间,在陌生的尸体中间孤独地停留了几分钟。这天城市的早报就刊登了我死亡的消息。一份报纸的标题是,又一个醉鬼的消失,后面用了三个感叹号。另一份报纸有关信息的标题却是,归去来兮,在回归的清晨魂飞魄散。但这个早晨,人们依旧骑着车逆向行使,和卖早点的小贩争着一毛钱,或者在满脑麻将的影子中睡去。我的死并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这情有可原,就像我生前也不重视别人的死亡一样。
我的亲朋好友们从城市的各个角落向医院涌来,他们有的还顺路在花圈店里预定了一束,每个人脸上都透着或真或假的悲戚神色。他们的脚步匆忙而零碎,似乎为这些突如其来的死亡不甚厌烦。但他们,包括我妻子,都没有看到我。我指的不是我的尸体。
我在清晨的曙光中离开医院,在这一时刻,城市有一种虚幻的美,让人甘心为它献出什么。整个白天,我都坐在广场的台阶上看风景。广场还是以前的老样子,正前方是钟楼,后面是废弃的游乐园和工厂。天很蓝,许多孩子在捉迷藏和放风筝。阳光很好,照在建筑物和行人身上有一种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味道,让人怀旧。临近黄昏时,太阳开始变黄,眼前的景象在微风中抖动,有一些隔世的感觉。静静地看着天色慢慢黑下去是一件让人痛苦的事情,我决定离开这里,去单位走走。
八点钟的光景,办公楼已是静悄悄地像被幽魅的夜吞噬了。我单调而重复的脚步响在走廊上,听上去沉闷而空洞。只有局长办公室从门缝里透出一丝光亮来。我推开门,并轻轻咳嗽一声,局长迅速把正在把玩的什么塞进抽屉里,敏捷地抬起头,然后极为惊惧地站起来。他脸上挂着一种古怪的微笑,不过马上爽朗地高笑几声,走过来拍打我的肩膀,把我揽进怀里,又把我右手使劲地握在他的双掌里。他说,你回来啦。我说是的。他说,这些年在外面混得很辛苦吧。我也很紧张,沉默着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他看出来了,显得宽容而理解地说,是的,太多遭遇,又岂是一两句能说清楚的。他移身过去给我倒水。这时一个奇怪的影象出现了。一切是如此可怕。刚才被局长身体遮挡的穿衣镜里出现了一个人影,他的那张脸上除了许多小孔小洞之外,还有两条可怖的伤疤。一条横亘在额头,另一条在左颊上呈扭曲的蛇形,长而且纹络复杂。我想这应该是车祸所致。局长朝我喊道,双疤,这次回来就不再走了吧。不等我回答他就仿佛充分理解我意愿地抢先说,你留在局里继续干,有我在没人敢去揭发你。他把水递给我说,我想我说这个局是我们两个的,都不过分。当然,现在不必说这些了,以后有的是时间,等会我请你吃饭。我喝下去一大口水,对他最后一句话说好的。
吃饭以后,局长带我去泡澡。我刚下水又急忙爬起来,在水里我感觉自己很快要融化似的。我站在池边,局长躺在水里,就这样抬眼看着我的裸体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他说,双疤,你说你怎么就想着去强奸那个小女孩呢,你那时又不缺钱来这种地方。迄今为止,我只知道我叫“双疤”,而真实的双疤是局长以前的一个朋友,逃跑前在局里工作。看来因为脸上同有“双疤”的缘故,局长就把我当成了他。我不自信地说,我强奸少女?局长笑得快喘不上气来,他双手用力而快速地拍打着水面。他说,双疤,想不到你也变幽默了,你不正是因为这个逃跑的吗?不过才三年,你胆子也够大的,现在就敢回来。他马上又承诺道,有我在,没人敢去揭发你,我还要给你一个好位子。他又带着探询的眼光看着我,仿佛他许诺的这些足以交换我的坦诚。我说,可能是味道不一样吧,用钱能买到的都不是好东西,何况是女人。他又极为疯狂地笑起来,在水下扭动着四肢,看起来像断了一样,这和我以前认识的局长似乎也不是同一个人。他连声骂道,你他妈的现在也不是傻蛋了,这三年在外面还真长见识了。
我死后第四天才见到我妻子。局长拉我去殡仪馆。他说看看死人,我们那浮华的心就会减几分,这样我们就会多活几年。他说的有道理,多看死人是有好处的。追悼现场正中央摆着我的尸体,他脸上化着浓重而鲜艳的妆,像京剧演员。可能已经从内部腐烂的尸体包裹在一件厚实而俗艳的毛毯之下,这样使得他看上去呼吸不畅,而且不堪重负。我妻子就坐在尸体的边上,看得出来,她那哭肿的双眼和脸庞都是精心化出来的,走过她身边,我还闻到了熟悉的浓烈香水味。
我想跟我妻子说上几句,但她只是矜持地对我点头应付着,把所有的热情和感激都倾注给我身边的局长。她把自己白皙的双手塞进局长的手掌里,让他长时间的握着。她还动情地流出泪来,局长带着上位者的优越姿态用手轻轻擦去她眼角残余的泪,他动作看上去极为小心,仿佛怕弄坏她的妆。然后局长还把她揽进怀里,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一手握着她柔软的小手,一手富有男人味的拍打着她的肩膀,说节哀啊,人死不能复生,你可不该苦了自己。
副局长也来了,他把我拉到一个偏僻的角落。他说,双疤,你又回来了。我说是的。他说,你就不怕。我说,我什么都不怕。我用双拳猛击他的左胸脯,把他打了一个趔趄。我说,只怕你。他用手拧着我的头发把我头使劲往后一推,阴险地笑着说,你狗日的。他又说,你对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他朝局长努努嘴,你还跟他走得那么近,你真该提防他点。我不解地看着他问,以前什么事。他以为我是装出来,讥讽地说,想不到三年不见你都学会豁达了。才三年啊,不过,他承诺道,你放心,我是绝对不会去揭发你的。说完他就走了,穿过我身子还在我耳边心有不甘地说,你强奸小女孩的事当年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但警察来局里抓你了,还有,他为什么又事先给你通风报信呢。他转过身倒着走说,这不能不让人怀疑你一定掌握了他什么秘密,他想让你消失却又不敢让你进警察局,怕你举报。我伸出胳膊,想申辩什么,但他一转身就消失在人群中了。
接下来,是我妻子为了答谢请吃饭。吃到中间,我的一个大学同学站起来,端着酒杯摇摇晃晃走到我妻子面前。他到我家来过一次就从此不进家门,他曾经满面羞愧而又信誓旦旦地对我说,不行,我抵挡不了嫂子的魅力,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只有一个选择,不去。我并不认为他是我的朋友,他能这么说我很感激。但我在我妻子的手机里却翻到他的电话和短信。一切充满了充实的丑恶,又令人索然无味。现在他站在我妻子的面前,弓着腰,尽量使自己足够卑躬屈膝。他这个姿势也达到了引起所有人注意的的目的,现场安静下来。他声音异常清晰洪亮地说,嫂子,他是死了,但你得节哀啊,你可不该苦了自己。他和局长说着同样的话,可见说这话的人都是有所企图的,而且目的几乎一样。他还接着说,等你平静下来,你该考虑我了。他马上大声的朝四周喊叫,是酒话,我喝多了。他在一阵起哄的笑声中把酒咕噜灌了下去,又故意一摇三摆地走了。我妻子竟然没有气愤,而是羞涩得满面通红,好象某种初恋般的萌动几乎让她眩晕。
第二天,我又在局长办公室见到了我妻子。她面容凄惨,看见局长就要作出哭相来。不过这次倒没有什么亲热动作,可能因为她身后跟着我的大学同学。他显得体贴而干练,一只手揽在我妻子的肩头轻轻地捏着以示安慰,另一只手越过桌子来和局长握手。他的表情看上去成竹在胸,而且似乎要给局长他不堪一击的感觉。他对局长说,虽然她是有些过度悲伤,但一些遗物还是应该来拿回去的。他强调说,即使只是一个形式,放在这里说什么都会给局长添上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但睹物毕竟思人,所以请局长放心,他已经准备好充足的理由说服她把那些东西该烧的烧了,要不就扔了,而他,还是决定从中挑选一些,以纪念死去的同学的。局长夸奖他是个好朋友,又侧过身试图抓住我妻子的手问他能为她做些什么,但我妻子敏捷地躲开了。局长的手用力地砸在桌子上,他立即为自己弄出这么响的动静表示道歉,并说这也全是因为失去了一个好同事悲伤过度所致。他伤感地哽咽着说,我们每个人都会怀念他,没有理由不这样做。他还说欢迎我妻子常来聊一聊我生前的一些事情以作缅怀,然后就打发我带他们去我以前的办公室。
我妻子收拾我的物件显得匆忙而毫不珍惜。几次我都想提醒她,茶杯是过生日她给我买的,不能就那样扔在纸箱里和拖鞋放在一起。记事本里抄录着她曾经用手机短信发给我的一些情话,她应该再拿出来看一看。但她对我的咳嗽声置若罔闻,只是偶尔回过头来报以敌意的一瞥。她一直不停地和我同学说笑,他们谈起了许多我很陌生的事物和场景,惟独没有聊起我。最后我妻子嘱咐我,说许多东西带不走,只能象征性地拿几件,余下的麻烦我烧了。我叫她的名字,说对他的死我也表示遗憾并很痛苦。她惊讶地看着我,莞尔一笑表示感谢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值得伤悲的,死了就是永远地死了。她像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似乎自觉刚才流露的轻松有些失态,过来握握我的手,安慰我说,我们毕竟得活着,还得去追求幸福。死人不该成为你我的负担,说完这句话,她就走了。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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