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
方 晓
7
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风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时咝咝作响,似乎春天已经提前来临。
那样的事件持续三次之后,周小妹认为自己离目标越来越近了。但这个上午,马林喊住了在门边换鞋的她。你又去见她吗。这个在周小妹听来充满复杂意味的话使她愣了一下,并重新把脚塞进棉拖鞋里,转过身来不安地看着他,想了想才说,不是。她的语气里有一种连自己都不易觉察的笑意,这种渐成习惯的东西让她镇定不少。
你们现在还很少说到我?
说过,但很少。她一直不愿多说你,不知为什么。我一旦说你她就缄口不言,或者粗鲁地打断我。她的暴躁与难受不是装出来的。记得她说一讲你她就会像食物过敏一样全身起红色的斑点。还有一次她心情比较舒畅的时候,她说都几年了,她不会再了解你了,这样说也无趣,人是会变的。
才一年。
我没具体问她。
她病怎样。
我感觉不好。虽然她每次见面都不停地跟我说她觉得自己好多了,并征询我的看法。我当然附和她。但她头发掉的很快,也许是化疗的缘故。有一次她还当我面流了鼻血,怎么也止不住。而且,她随身不带镜子,一个漂亮的女人这样做就似乎可以说明她已经没有自信了。
马林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对周小妹刚才的话似乎没有任何反应,看上去像一个快要腐朽的木雕。半天,他才从佝偻的状态中挺起身来,他的声音有点颤抖。
也是这样一个上午。阳光就这样照进来。我坐在这里,看着她换上鞋。她动作很慢,边跟我说一些不相干的事情。一切都毫无征兆,她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她没说过。
事后我想了很久,都找不到她离家出走的理由。那时我们结婚才一年。这是我父亲的房子,我开了一个公司,搞市政工程的。生活很好,也很简单。甚至可以说一切如她所愿。我已经付了新房子的首期,那个堪称豪华。
这是很多人都求之不得的事情,确实很好。其实我觉得这里就不错了。
我们刚相爱时她也这样讲,她曾经说只要跟我在一起住帐篷或者露宿街头她都愿意,这倒不是说她后来想法改变了。那些天里,我把我们仅有的几次吵架翻来覆去的想了几遍,很可笑是不是,我们也会为日常小事吵架,真的都是些琐碎的事情,但依然找不出理由来。后来,我终于发现了。
马林的脸放出一种异样的光来。房子是很老了,上午室内都昏昧不清。在这种光线里,周小妹看不清马林的脸,只看见那冷色的光晕笼罩着他,仿佛特地涂了一层蜡。
也许那并不是可靠的理由,但当时发现时我还是欣喜若狂了一阵子。她结婚之后就偶尔表现出失望,不是因为事业或体贴什么的。比如她喜欢在我们聊得很开心的时候突然停下来让我猜她正在想什么东西,很多时候我都猜不到。还有她许个愿就一定会问我她许的是什么,我自然也不知道。其实我也没有认真去猜,她公布的答案都是我们经常在一起讨论的东西,比如孩子什么的。她也喜欢去城隍庙烧香,或者在街头那些骗人的算命先生那里卜卦,她会为这次卜是男孩下次却卜得女孩而唏嘘不已,有时还默默流泪。而我对这个很反感。
迷信不是一个好习惯,女人尤其不能迷信。
我倒不是批判她迷信。后来那几天里我想明白了,其实这些都不过是她考验我。她曾经说就是因为我猜不出她的想法,她才愿意去算命,把孩子爱情生活未来一切交给天意好了。我当时认为她这个理由很荒唐。她由此得出的结论是再相爱的人,也无法彼此相知,更不用说能够真正温慰对方了。她说,人都是孤独的。我当时还表示承认,并赌气说,让她去找能温慰她的男人好了。有了爱情,仍然不能消除她的孤独感,我觉得自己很没用。我想了那么长时间才发现这点,并且发现了还是一筹莫展。
这不是你的错,人心毕竟隔肚皮,再亲密的人也难免这样。关键是自己能容忍一些东西,并信任对方罢了。
你说的很对。
周小妹向马林坐近了些。马林紧皱的眉头像错综复杂的根须,周小妹觉得他平静的表情之下掩藏着更多的东西。
她以前做什么的。
我对认识之前的她一无所知。坦白说,我并不想知道,但她不是。马林这时用一个摆手的姿势想结束所有的谈话。
是的。她说她后来去了南方,但在每个城市都呆不上两个月。周小妹最后说。
没错,她说过她喜欢换城市,新鲜城市能把她关注内心的目光分解到风情迥异的大街小巷里去。不过,这次离家出走不到十天她就回来了,那天阳光依然明媚,是真正的春天了。马林的脸上又泛上一圈诡秘的光来。
8
半个月之后,马林和周小妹一起去了乡下。
他们坐火车在凌晨两点到达中间城市,而要转乘的轮船天亮才能起航。周小妹提议找家附近的旅馆,得养足精神,回家不知有多少事要去应付。但马林拒绝了,他说不妨就到江边坐坐。
那天凌晨的场景在周小妹的记忆里非常清晰,事后她曾多次不自觉地想起。到后来,仿佛一张静物画一样,永远镌刻在周小妹灵魂的墙头。事实总是这样,声音总会淡忘,只有画面定格下来。天上有一轮昏黄的月亮,江边的一些轮船就像一些千奇百怪的影子。风很大,有少量的雾,一切看上去都影影绰绰的,有一种虚幻到极致的美。黑色的江流似乎纹丝不动,看久了却觉得自己在摇晃。偶尔有不真切的声音传来,应该来自某艘渔船黑暗的窗口。在周小妹的回忆中,她是从背后看见两人的。他们靠得很近。周小妹已经不记得马林说过什么,关于那个凌晨的感觉,除了这些,还有冷。只有冷才能让两个人真正靠在一起,周小妹这样认为,换一种说法是,只有同甘共苦才是可能的。
然后他们在傍晚时分赶到村庄,经过一座木桥,踩上去有雾气渗出,绵绵地像走在水上一般。他们越过一道黑栅栏,攀过几次台阶,进了一个桐油大门。周小妹的祖母就躺在他们的面前了。周小妹的出现再次引发了稀里哗啦的哭叫声。按照事先的约定,当祖母扯住马林的手时,他也大声地喊了一声祖母。马林还没见过这样老的女人濒临死亡的状态。那张脸在床头长明灯的照耀下简直只有一张皮的厚度,她居然还能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全身上下触电般的抖动。咳嗽之后,她清醒了些。眼睛因为瘦骨嶙峋而显得出奇的大,起先马林以为她是在观察自己,于是极力压制恐惧和她对视却又找不着眼神。很长时间过去,祖母说话了。听上去像一个用了几十年的收音机,声音吱吱呀呀浑浊不清,并不时夹杂着尖利的嘶嘶声,仿佛用刀片划过喉咙,让人听着真想像拍收音机那样上去拍两巴掌。她说的好象是谢谢你,我放心了这类的话。马林听得并不清楚,但他不住地点头。
晚上他们被安排在邻居家的一间房里。周小妹开玩笑说,按乡下的规矩,夫妻来做客时是不让睡一张床的,今天破例只因为你是城里人。马林默不作声,他还没有从刚才的氛围中出来。窗户外面是后山,黑黝黝的一片,只能看见朦胧的山脊。无论弄出多大响动,寂静都会无孔不入地潜进来,像冰水一样钻进人的皮肤里。马林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李小雅在这种寂静的环境中,肯定活不下去。
你上次说到她回来。周小妹提醒他。
马林脸上又挂上了冷冷的带有嘲讽意味的笑,他眼睛依然看着窗外,停顿了一会儿,换一种语气说,她回来后,看上去没有太大变化,对几天里的事情丝毫不提及,似乎她只是在附近转了一圈,黄昏时出去,天擦黑就回来了。她还穿着出走时的那身衣服,依然干净。
但首先我注意到的是她的手。她确实很注意修饰她的手,但当时摆在我眼前的却是一双满目疮痍的手,长满硬茧,像是故意地长时间在某种腐蚀性的液体里泡过,皮掉得和腐朽的枯树没什么两样,当晚我就给她剪了十七处,第二天在阳光下又剪了更多。还有,她的手居然肥胖不少。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缄口不说,也没有任何表情。
我觉得她回来就好了,所以谨慎着并不责备她,也不追问原因,但第三天晚上还是发生了一件事情。我打开她房间的门,她正背朝着门弯腰收拾什么东西。牛仔裤把她的屁股绷紧了朝向我,说真的,她屁股的形状真好。她回来那天晚上只说一句话,她要分开睡。多一句都没有,我想了想也同意了。第三天晚上,我推开门看见她屁股的时候,身体里突然萌发出一阵无法克制的冲动。我想叫唤她的名字,但当时欲望主宰了一切。
我以极快的速度从后面抱住了她,并想把她掀翻在床上。但出人意料的事情出现了,她尖叫起来,像睡着时有人拿喇叭在你耳边喊那种。我分明看见那声音跌跌撞撞奔上阳台,一跃而下,与地面撞击发出巨大的爆炸声。我魂都被她喊出了窍,惊呆在那里。她也呆若木鸡地立在那里,叫声依然没有停歇。后来我们就爆发了极其猛烈的争吵,其猛烈程度是我事后都不敢相信也无法想象的。她为了表示分房睡觉的决心,也因为她说没有动静会更加难受,她买了成套的音响设备放在自己的房间里。这天晚上,这些都派上了用场。我们在轰鸣的贝多芬钢琴曲中叫骂着,其实谁也听不到对方在说些什么,但就这样整整吵了一晚上,我把所有积郁于心的话全讲出来了,相信她也是,可是彼此听不见。很恐怖是吧。
马林自己停下来。他看窗外的眼光还没有收回。他放在椅子上的手有些抖动。周小妹走到他背后,把一只手放到他肩上,但被他毫不迟疑地推开了。
我有一点很不明白,在她失踪的那些天里,你没有报警吗。周小妹问。
没有。我觉得说失踪并不准确,至多说成她把自己走丢了。那是她自愿,如果有挽回余地,我觉得外界力量只会把一切弄糟,必要时,她自会回来。另外,我想尝试一下孤独的滋味,是那种没有任何期望任何着落的孤独。也就是既没有人去找她但她又并非死去的孤独。我发现那很可怕。连叫春声都让人感到温暖而不是其他什么。所以后来我去中介所找到了你。
你知道你是什么一下就吸引了我吗?是你的手,和她的非常像,连双手握在一起的姿势都像。我和她是在一个下午偶然相识的,应该算一见钟情。我从一家饭店出来,她站在一个法梧树下等人,双手就你这样自然地绞在一起,脚尖不时不耐烦地往上踮一踮。很美,她当时像一张白纸一样纯洁。那天中午我喝了点酒,所以跑上去说想认识她。她事后说其实她看我过分老实的样子当时就想笑。不过,老实依然无法排解她的孤独。
周小妹斜倚在窗台上,听到这里一声叹息。马林似乎又陷入了美好的回忆里,两人又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后来,周小妹说,你说后来去中介所找我也是因为孤独。李小雅又失踪了?
马林终于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望了周小妹一眼,苦涩地笑着说,不是,后来她死了。
周小妹瞬间觉得自己血液急速地往脑袋上冲锋,她赶紧扶住墙,才阻止了自己马上晕倒下去。
隔壁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哭声,老朽的祖母死了。
(一) (二)(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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