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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 晓



“这张照片,我不明白,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们需要你的配合。你不妨再仔细观察一下左上角那个穿蓝布衬衫,仰头半张着嘴,头发自然卷曲得像狮子狗的少年。”右首的年轻人带有威慑意味地拿起笔,和左边的矮胖中年人一起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

这种状态让我愤怒,我想起他们把我强行带到这里的情景。“好吧,直接说,你们找我到底什么事情?”

这次是左边阴郁而沉稳的中年人发话,“很抱歉,无可奉告。另外,你最好不要问任何问题,请相信并记住这是对你的善意忠告。如果我们没有猜错,现在你应该已经看出那个人就是你,更准确地说,是你九岁时的样子。你不可能看不出,但对你刻意隐瞒的一笔我们可以暂且不记。那时你干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干。对你们这种方式的提问我只能提供这种答案。”

中年人独演滑稽剧似地轻笑起来,“请不要采取敌对的态度。我们只是例行公事,而且这样将对你很不利。也许你并没有意识到整个事件的严重性,至少目前,我们也愿意相信你和一系列的阴谋没有密切联系。这样吧,你身边的那个满头是汗的男孩是谁?”

“杨淼。杨淼怎么了?”

“你们什么关系?”

“兄弟。”

“据我们所知,好像并非这样。你应该有更多的事情可以告诉我们。”



对你们这种审问的方式我非常不习惯。你们要求所谓的配合在我看来——恕我直言——极其荒谬可笑,能让一个人在一无所知的牢笼里毫无契机地去翻动历史吗,除非他是一个善于自欺的骗子。而你们根本不会告诉我杨淼怎么了,我和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面了。他十八岁参军之后就再没见过,中间他只来过三封信。不妨直说,他参军的动机与抱负无关,这一点我将在后面讲到。你们或许该去盘问杨叔,作为父亲,他才可能给你们提供一些新鲜的,也许会令你们欣喜若狂的情况。

需要说明的是,并非刻意隐瞒,而确实是对这张照片疏于记忆。照片上的女人,我的母亲,自从十几年前过世后,我对所有那片四周环山,半空时有红嘴秃鹰盘旋的乡土已经完全淡漠了,以致刚才都没看出来。

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在这张照片由镁光灯定格的前四年,我五岁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情冲破了我懵懂无知的记忆之壳,我这一生所有的意识皆始发于此,当然这一点听来和许多真相一样过于夸张。我被隔壁杨叔家的吵闹声从混沌一片的梦境中惊醒,摸着夜色赶过去时那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当时,杨叔坐在杨娘的身上噩梦般地抽打哭泣,他的手没有确切的目标,自己、身下的女人、床以及床帐还有虚空。他舞动的样子似乎想避开什么却急不可耐又迫不得已地落在某一实处,在我看来,那手就像发育畸形的红通通的鼓胀得立即就要腐烂的柿子。杨娘一动不动,甚至杨叔暴躁无比地晃动着身子时她都好像在极力保持躺姿的平静。她扭着脖子面朝里(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因为蚊帐的遮掩使她看上去就像一具着装极其节省布料的巨型木偶),她的皮肤很白皙,像散落一些瑕疵的玉一样,这点并非我虚妄而龌龊的猜想,因为三个月之后我就再次见到。

我的出现始料未及地使这场类似于十八世纪非洲某个丛林深处的氏族上演的粗俗而滑稽的戏剧,莫名其妙地以这种方式结束:一个颤巍巍的老人扯着漏风的嘴含混不清地吼了一声说,你们看,杨成都来了。然后蚊帐就令人心犹不甘地放下来了,宛如一个蹩脚的剧本出现了致命的情理漏洞不得不突然放下帷幕。正如你们通俗的、合乎情理的猜想,这是因为暴力与交孃的合一姿势确实不宜让一个五岁的男孩看到。我不想反对这种理由,人们达到真相或者终点总是有各不相同的方式。但这一场面真的让我刻骨铭心,尽管当时的感觉和情绪已经不复记忆,我已经说过,我的意识始发于此,对两年之前我亲生父亲的死亡都没有丝毫印象。



现在,你们唯一的问题或许只是,那一刻,杨淼在哪。我不知道。三天之后,杨淼才从外地打猎获胜般耀武扬威地归来,我询问详细情况的时候他却一脸高深莫测,不用怀疑,他是个知道什么时候该逃遁而且想逃遁就能逃遁的人,在平时的戏耍中同样如此,少年杨淼是个极其疯狂却又理性得过头的人。他爱过一个七岁的花枝招展的女孩,也给一个男人在外地打工整天穿着只扣三粒口子的衬衫不戴胸罩的风骚少妇送过来一束月季,但这一切马上又可以在别人上门兴师问罪的时候被他以不容置疑的合理事由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而且用时下流行的话说,他从未越轨。那一年,杨淼十五岁。

那是个潮湿,令人心慌气短,毫无希望的夏天,蜻蜓像蝗灾一样在暴雨来临之前光临这片乡村,小型间谍机般在人的周围乱撞,想在人身体上找个地方钻进去。我们就在这样的暴雨之后的明月高悬脚下却昏昧不清的夜晚去捉黄鳝,高唱信天游躲迷藏,或者去邻庄一家偷桃子。事实自然并没有我描述的这般美好。杨娘三个月之后死于洗衣的池塘里。

据杨叔在一个毫无生气的下午像对着一个木头人一样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他平生只“硬”(我记不请他的原有字眼)起来两次,我深刻记得他的神态兴高采烈且不无下流,所以在他急冲冲地向我说明一次是我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他家的现场时,另外一次就是今天下午在我家之后,马上要求这个可怜的男人弯下腰来,他仿佛也兴之所致卑微得像一架老风车,任我骑在他身上宣泄般的摇动。我承认这点,我对他有一种奇怪的,找不到源头因此更加强大和无处不在的恨。多年后,我试图深究其中因由时,也许正如你们所期盼的,我有所理由地把这一切归因于杨淼,这个年长我六岁经常找不到对象倾诉才跟我没完没了的谈论他那些无所不包却永远没有出口的情愫的男孩,是他向我指出了恨的价值和意义,这个地洞般的东西使我少年时代的一切整齐划一,毫无例外地步入它的窠臼。

那天黄昏,天边的阴云把残存的光亮即将赶尽杀绝的时候,我们蹲坐在高耸的墙头,望着无边无际的逐渐掉进昏暗的阴森森的稻田,在我恶意地详尽阐述当天下午的情况之后,杨亮却一言不发。然后,几乎是在时隔半个小时之后,杨亮把我推下了墙头,下面是针刺般的稻芒和令人绝望的黑暗。

我无法跟你们说清楚先后顺序,杨娘的死与杨叔的第二次勃起孰前孰后。坦白说,这是我多年来一直企图回避的问题,我情愿它随天光一起永久地暗淡下去,但它总是在第二个清晨与我一同苏醒,又乍然入目,无法逃避。唯一的办法就是作最坏的承认————杨叔的第二次勃起直接导致杨娘的死亡,才能置死地而后生,你们当然不相信有时候承认一切才是对抗一切的方式,才能暂时甩开魔咒般的包袱。

人们对杨娘的死说法不一。大多数由此假装相信了她的投水因于羞愧。其残酷性在于,这有借死人讨好活人的嫌疑。这也可以理解,毕竟,他们只跟活人打交道。杨叔那天晚上的暴烈起因于他的疑心,他打工回来怀疑杨娘不忠贞。当然,人群中不乏有另外一种说法,认为杨娘是不堪此番羞辱而死。他们也毫无根据,但争论不休,因为争论才能产生生活的情趣。

此事唯一的目击者是杨淼。他在池塘边桐树枝桠上睡觉,山与树都向他倾斜,他后来说这极容易让他产生一种离奇的感觉,比如满山的杜鹃花就在他的眼里拼凑成一个红衣少女,和与兔子调戏的鹰一起从半空里向他扑来。不管怎样,这些说法都不够成为他干下面这件事的理由。若干天后他的日记本里记述的也许才是真相(这个蓝皮日记本在他参军之前付之一炬)。我有偷看他日记的习惯,但许多情况都表明是他在故意诱惑我,把日记本放在最显眼的位置,甚至放在我的床头,或者假装遗失在我的被窝里。他需要读者,这和需要倾听者一样。

日记里记有他对村里三十几个女人的向往,梦想在压抑的年代里总是以畸形方式消长。其实,我知道,有些事情并不存在,比如他月夜攀上桂花树,然后跳入人家的院墙,因为他看见那女人拨弄古筝。这才是他纯粹的向往,他乐于其实也只能在日记里虚构。因此我建议你们对下面的说法要持一定的怀疑。

杨淼在日记里写道,他在杨娘洗衣中间去菜地赶鸟儿的时候曾把洗衣石底下的一块垫石抽去。后来,随着扑通一声风声骤烈,红衣少女一声惨叫,再度四分五裂,半空鹰们都被呼啦卷走,朵朵云彩支离破碎,幻化出无数鱼的影子。



“我说的过多了。”我试探而不自信地问。

“通常都是这样。不过没关系。”中年人摸摸他发亮、凹凸不平的额头和少得可怜的头发,他的嘴角还刻意拉出一丝不易觉察来历不明的缓慢的笑意,“也许这些内容对我们有用,也许没有,谁知道呢。我们总是有足够的耐心。”

“作为交换……”

年轻人生猛地咳嗽一声,甩甩手中的笔武断地说,“不可能”,他又快速地瞄了上司一眼,换了谦逊柔和的口吻说,“没有什么事情不是息息相关的,认为不能从过去的细枝末节里找到蛛丝马迹是不负责任的。”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电风扇卷起的风像成群的无头苍蝇在室内乱撞。窗外五月刺眼的阳光之下,树枝和屋顶都萎缩成尖针的形状,一切投诚的奢望都被烧得伤痕累累。这是一个偶尔听到凄惨而单调的鸟叫却永远看不到鸟的时代。我不知杨淼怎么了,但我不再担心。最后,我觉得自己对这种沉滞的尴尬要负起责任。

“也许你们可以继续发问,这比我漫无目的地说总要好些。”我疲惫又小心翼翼地说。

“直击重点并没有什么好处,虽然有时针对并非犯人的人也未尝不可。刚才你提到三封信。”中年人平静地提醒。

“是的……我都烧了……或许是搬家时遗失了。那上面无非是一些流水帐的记载,而且杨淼的文采向来不好……没什么重要的吧。”

中年人未置可否,看上去又像胸有成竹地姑且不想深究这个问题。可能他需要的是这种状态带来的某种暗示(我仍不能领略)和压力(我明显已经感受到了),“那么,就你认为,杨淼参军的根本动机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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