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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 访
范 迁

第一步终于迈了出去,朝华松了长长的一口气,她接过账单,那上面的数目差不多是她一个月的伙食钱。督察先生说这不好吧,妳让我作为一个男士而难为情了。人却坐在桌边手却没有伸出来。朝华付了钱和督察先生走出餐馆,夏末秋初的阳光璨烂,朝华心底雀跃着;纽约好像第一次对着她微笑。

有了希望之后精神也振作了起来,平时心里厌恶的鞋店工作也不是那么不可忍受了,朝华面带微笑地听着同事们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言碎语,心想她不久就要离开了这儿教书去了,而这些小姐还得跪在地上替客人试鞋,还得忍受客人嘴上手上的轻薄,还得看小气老板的脸色。一辈子也难以出头。于是对她们言辞也友善了,态度也宽容了,小姐们背后都说朝华变得好相处了。

老板疑疑惑惑地看着她:“是不是另外有鞋店找妳?”朝华是店里最得力的售货员,她的客人没有空手出门的。虽然她极力否认,老板可不想她被竞争对手挖去。“我要加妳工钱。”老板咬牙宣布道。结果朝华每个小时多赚二毛五分钱。

督察的电话一直没有来,朝华忍不住打电话过去探问。督察在电话中啧啧作为难之声,太多的人争夺‘特殊需要’的名额,太多的政治牵涉,太多的内部操作,太多的人事关节,太多的精力卷入。。。。。。朝华被他一串‘太多’说得心都沉了下去,直跟自己说没希望了。

“不过。”督察先生语气一转:“我在纽约教育局也呆了十六年了,当然知道这幢大楼里有几只耗子。事情是有一定的难度,但谁让妳找上了查尔斯。斯第尔斯李尔勃格呢。”他压低声音道:“本来我不想告诉妳,准备给妳一个惊喜,我已经接近事情的核心了。再给我一二个礼拜,应该有好消息给妳的。”

朝华千恩万谢,放下话筒手心里一片冷汗。

但这个惊喜迟迟不来,朝华告诉自己要耐心,要沉得住气,督察先生不是在帮妳努力了吗。几千个人挤破头想要这几十个名额,哪有这么容易手到擒来的。但就是管不住自己,又拨了督察先生的电话。接了电话督察先生说我正要找妳,我们约个时间在外面见面吧,我有几个技术性的问题要和妳商量。

这次见面时在格林维兹的一家咖啡馆里,灯光幽暗,忧伤的爵士音乐在店堂里低迥。督察先生来了之后挤进朝华坐的卡座里,说这次轮到他来做东了,叫了两杯咖啡之后,朝华等着督察先生提出技术性问题,她包里准备好了石溪分校的四年成绩单,托福成绩单,个人履历包括中国大学毕业文凭,高中毕业文凭,移民局发的工作实习许可证。但从督察先生嘴里出来的却是一声感叹:“做人真是寂寞啊。”

朝华怔住了,上次他不是还说单身汉生活如何潇洒吗。今天怎么又寂寞了?但她又能说什么呢?什么也不能说,她跟他只是萍水相逢,求托他办点事而已。她不愿卷入别人的私生活,她有自己的家庭。她所能做的只是倾听,让督察先生把心中的不如意吐出来,然后再转到正题上去。

督察先生朝她靠了靠,他的大腿挨上朝华的身体,她往里面移了移,用手肘搁在桌上,保持着最后一点空间。督察先生开始讲到他是怎么样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回到家里面对着空空的四堵墙壁,没有一个温柔的女人慰藉他,没有人对他问寒嘘暖,没有人关心他身体是否出了毛病,他白天所受的闷气没人帮他疏理,他所能寻找的只是酒瓶,他在冰冷的床上沉沉睡去,如果他在深夜心脏病发作呢?谁会帮他叫急救车?教育局直到三天之后联系不到他,才会叫警察打开他公寓的大门,那时一切都晚了。。。。。。

“你没有考虑过再结婚吗?”话一出口,朝华就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了。

“结婚不是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督察落寂地摇了摇头:“我前次的婚姻,八年中有六年半是在吵架中度过的,女人男人都对婚姻期望太高,结了婚发现并不是像婚前所想望的,所有的失落和不满都在共同生活中发泄出来。婚姻生活从此变成情绪的垃圾场,夫妇俩都把自己最恶劣的一面暴露出来。你想走吗?没那么容易,抚养费,财产的分割,小孩的监护权,律师费就不去说它了,整个离婚期间你都有芒刺在背的感觉,就像开刀做手术一样。人一生中结一次婚尽够了。我是再也不会走进婚姻里去的了。”

“我不结婚并不等于我不需要女人,男人在任何时候都需要女人的慰抚。”督察先生好像不经意地把一条手臂搭上朝华肩头,她移动了一下,但那条手臂坚持着,朝华只得尽量朝里面靠了靠。以避开他凑过来的脸庞。

“我需要找一个女朋友,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她懂得男人的需要,她倾听,她理解,她会在你回来时放上一浴缸的热水,她会帮你做按摩,当然,有时我们也会做爱,性是缓解男人焦虑的良方。我们不需要住在一起,她有她的天地,我有我的天地。什么时候需要了就互相见个面,平时就各忙各的,依我看,这是男女之间所能建立最好的关系了。”

朝华坐立不安,觉得背上有蚂蚁在爬,她出来时把儿子托邻居老夫妇代看,讲好一个半小时回去的。督察先生扯了半天,技术性问题还没有开始谈,这样下去怎么了得?

督察先生还在说:“我不在乎女朋友是单身还是结了婚的,只要她。。。。。。”朝华鼓起勇气打断了他:“督察先生,我还有点事,我们能不能先谈资格考试的事?”

督察先生一下子被打掉兴致,脸色也冷了下来,他用枯燥而公事公办的口气提了几个问题,那些问题完全可以在电话中解决的。她尽量仔细地回答了所有的问题,还从包里取出带来的文件,他接过去随手翻了翻搁在桌上,点上一支香烟,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

朝华再也坐不下去了,她站起身来说时间不早了,我真的得走了。督察先生并没有挽留她,只是侧过身子,让她从卡座里面走出来。就在她要离去之时,男人在背后说:“还有一件事。”

朝华转过身来,男人透过烟雾望着她:“我不喜欢人家叫我督察先生,我的名字是查尔斯。斯第尔斯李尔勃格。”

走在街上朝华满心懊丧;完了,完了,她得罪了这唯一能帮助她的教育局官员,她盼了好久的‘特殊需要’名额就此付诸东流。但是她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斯第尔斯李尔勃格先生呢?朝华仔细回想每一个细节,实在说不上来,她只是做她所能做的——倾听而已。她不能表示什么也不应该表示什么。督察先生应该知道她有家庭有小孩子。但为什么走的时候他的态度那么冷呢?冷得她鸡皮圪塔都起来了。反正他不会再帮她了,他的声色言辞都说明了这一点。一个大好的机会就被她糊里糊涂断送掉了。

朝华沮丧了好几天,在上班时脑子里还想着她到底错在哪里。给客人找钱时错把五十元的纸币当成十元的找出去,老板在店堂里跳脚:“我一双鞋子也就赚六块钱,还要付税付房租,水电费,付妳们的工钱。朝华妳是怎么搞的妳?”结果朝华从自己口袋掏钱填上了亏损。

她告诉自己;陈朝华,陈朝华,妳来美国已经四年多了,中国人喜欢插队的意识还是根深蒂固。这么多的人都在排队,就妳想走捷径。看看,现在弄得不上不下的。好了,别去多想了,事情也过去了,把它当成一个教训,该排队就得排队,该等候就等候,总有轮到妳的一天。

就在朝华不抱任何希望时,突然接到斯第尔斯李尔勃格先生的电话,他语气平淡而简短地告诉她,她所要求的文件都已经拿到手了,陈小姐如果没有改变主意的话可在某日晚上到他家去拿。不,他不想在外面碰头,他不想被熟人看到他公事私办。他给了她一个地址,匆匆忙忙挂了电话。

To be or not to be ? 朝华思想斗争了好久,去吧,她实在有点怕他,怕他一会儿失落一会儿又冷如冰霜的脸色,怕他那若明若暗的言辞,怕他居高临下生死裁决的态度。怕他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勾上肩头。怕他。。。。。。算了吧,她自己对自己说;不值得的。

但机会就在眼前白白地放过实在太可惜了,多少人为了这个名额上窜下跳,折腾得嘴上泡都起来了还是两手空空。她的机会送上门来还推出去?被人骂神经病唉。

想到最后还是决定去,朝华不相信她就被斯第尔斯李尔勃格那几下子吓住,中国人经过文化大革命,经过上山下乡,经过土插队洋插队,从一无所有中闯过来,能吓住他们的事情还真不多。朝华就不信这个脸色苍白,三根筋挑着一个头的美国鬼子能把她怎么样,最多再白跑一次罢了。

现在她就跟这个美国鬼子面对面地坐在小客厅里,两人都有些尴尬,朝华几次张口想提关于‘特殊需要’的文件,话到了口边又咽了下去。她不想让督察觉得她急于求他,有就有,没有的话这是我最后一次陪你玩‘等待——见面,再等待——再见面的游戏了。

朝华环顾了下这间小小的客厅,室内的装潢已经很陈旧了,一张长沙发占据了三分之一的空间,对面是一台十九英寸的电视,墙角的几盆植物都疏于照顾,显得垂头搭脑的。客厅的东面有两扇门,开着的那扇通向厨房,半掩着的那扇应该是浴室。这种公寓在布朗克林也只能算是中下,看来督察先生的生活并不像他自己所吹嘘的那样潇洒。

管他潇洒不潇洒,朝华只想拿了文件就走,回家之后再寄张谢卡过来,事情就告个段落。今后还有得忙呢,准备考试的功课会整得她晕头转向,她还得在鞋店上八个小时的班,回到家还有一个不满两岁的孩子得照顾。

但是他为什么还不提报名表格的事?这样干坐着算是什么意思?

督察站起身来,说他要去换件衣服,陈小姐请妳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一样随便。要不要看电视?不要,好吧。那就麻烦妳等几分钟。

督察先生走进浴室, 把门关上。

朝华不知道他为什么在会客期间想到去换衣服,也许他觉得在一个女士面前穿得不够庄重?也许他觉得家里谈话的气氛不好想去外面?也许他只是去方便一下?谁知道他要做什么?反正朝华已经来了,再怎么样也要把文件等出来。等吧。

朝华拿起一本杂志,心不在焉地翻阅着,浴室里传来水流声,抽马桶声,电动刮胡器嗡嗡地响着。

朝华心思又转回儿子身上去了,查尔斯最近有点咳嗽,明天不知道能不能请假带他去看医生?出来之前忘了关照保姆替他洗个澡,睡之前再喂一次奶。

浴室里传来了刷牙声。

朝华焦躁地看了看手表,督察先生进去有十多分钟了,美国人真是麻烦,换件衣服会带出这么多事。你约了人家,这些修饰边幅的事情都应该事先做好,哪有把客人扔在一边干等的道理?

刷牙声继续着,‘嚓嚓嚓嚓,’每刷一下都好像锉着朝华绷紧的神经。

浴室里终于安静下来,朝华想等他出来之后她要直接了当地跟他提报名表格的事,她哪有这么多的时间跟他耗。他再推三阻四的话,她马上转身就走。

那浴室的门还关着,突然,门后传来一声大吼:“Yes”。

朝华浑身一个激灵,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定定地看着那扇浴室的门,脑子一片空白。

门后又传来几声:“Yes, Yes, Yes”。

你从声音当中可以听出,发出这叫喊的人一面在挥舞着拳头。

朝华第一个反应就是朝门边疾走,脑子里倏地闪现关于纽约神经病者的传说,一种落入陷阱的感觉使她背上起了一层鸡皮圪塔。什么报名表都顾不上了,一把拉开壁橱的门,花了五秒钟才找到她的大衣,又想起坤包还忘记在沙发上,里面有她所有的身份证件,又绕回来拿取,正在这时,浴室的门打开了。

斯第尔斯李尔勃格先生穿了一件日本和服式的织锦缎长袍,瘦骨嶙嶙的胸膛上飘出几根胸毛,底下露出两截苍白的小腿。头发仔细地从左边盖过头顶梳向右边,浑身散发着一股古龙水的气味,双目炯炯地望着她。

朝华像见了鬼一样,‘哦’了一声,拎起坤包转身就走。刚到门边就被从后面抱住。一股强烈的刮胡水味道刺激得她直想打喷嚏。朝华一把抓住门把手,身后的男人一面在她耳边颈后乱拱,一面想把她往沙发那儿拖去。

朝华弯起身子,护住胸前的重要部位,一面极力挣扎,嘴里叫着:“放开我,放开我,你再不放手我要叫人了。”

男人充耳不闻,使出力气把朝华从门把手上拖开,拥着她向房间那一头移去,朝华的两臂被他箍着,只有尽量向下堕着。但是没有用,她还是被一步一步拖向沙发而去。她提高声音叫道:“放开我,督察先生。”那男人只稍微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放松她。朝华想起这是纽约,你就是在大街上呼救也不一定有人会来帮你。而她眼看就要被按到沙发上去了。

在挣扎中朝华攒住男人的一只手腕,就在她压到沙发上之时,朝华快速地往下一弯腰,手上带了点劲,背一拱。男人突然从她身后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沙发上。

男人被摔昏了头,朝华自己也吃惊不小,也忘了逃跑,只是像根木头似地站在那儿。半晌才回过神来,看着男人慢慢地在沙发坐起,用惊恐的眼神瞪视着她。

“怎么回事,妳对我做了什么?”男人清醒过来之后问道。
“你应该问你自己,你 对 我 做了什么?”
男人两手捂在脸上,摇着头:“我不明白。”
“你当然明白你想对我做什么,可是你没仔细看我交给你的履历。”
“什么履历?”男人张大口,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关于我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参加过三年柔道训练的履历。”
男人‘啊’了一声,好像明白了什么,又把头埋在手掌里。
朝华拿起坤包,从地上捡起大衣,走到门边的镜子前理了理头发,打开门锁。

男人嘶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是我错了,陈小姐,请妳原谅。”停了好长一个停顿:“妳的报名表和资料在电视机上面。”

走在街上朝华的膝盖还在发抖,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背上全是冷汗。无论如何不敢相信她刚才把一个六尺高,一百多磅的男人从背上摔了出去,如果叫她再来一遍的话绝对做不到。但事情就那样发生了,像片树叶那样自然而然地飘落,像阵风似地来去无踪,像倦极之后睡着的一个荒诞梦。突然,她眼前浮起督察先生穿着睡袍坐在沙发上的样子,头上精心梳理的头发向左面散开,就像只有一只翅膀的鸟儿似的。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开始是掩着嘴笑,接着变成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笑完之后她直起腰来,把坤包掖紧在身前,那里面有几张薄薄的纸关系到她的前程。

朝华疾步向地铁站走去,儿子还在家里等她呢。

2004.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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