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访的马
鬼 金

土豆国本城的一间画室里，画家道贤正在屋子里偷偷地画亡妻的画像。他正一笔笔地画着亡妻的眼睛，他觉得那双眼睛越加地明亮、逼真起来，就像是 妻子活着的时候在看着他。从那眼睛里射出来的光芒刺疼了他，他的手颤抖了一下，一滴油彩滴落亡妻画像的脸上，看上去就像一滴眼泪。他停下手里的画笔，怔怔 地看着，在画像前坐下来，放下画笔，点了根烟，两眼含泪地望着亡妻的画像。画室里很暗，几扇大窗户上都挂着黑绒布的窗帘，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坟墓。画家道贤 自从妻子昔若死后，他就一直囚禁在这间画室里。他每天的作画成了祭奠亡妻的一种仪式。他用这种仪式在与亡妻的灵魂对话。他吸着烟，朦胧的烟雾中，仿佛看见 妻子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做他的模特。一切仿若梦境，他走过去，想拉住妻子的手，可是……

这个时候，一匹白马悠闲地出现在小区的街道上，没有人知道它从哪来的。小区里几个玩耍的孩子看见了，欣喜地跑过来。他们围在白马的身边，喊叫着。白马并没有显得惊慌，它仍不紧不慢地走着，来到画家道贤的画室门口。它用嘴轻轻地叩打着门，竖起耳朵听着。

孩子们说：“看来这匹白马是来找那个捡垃圾的。”

“它从哪来呢？”
“鬼才知道。”
“它来干什么呢？”
“鬼才知道。”

一个孩子有些畏惧地看着白马，他不敢靠近。但白马用嘴敲门没有回应的时候，他看到了白马眼睛里的哀伤。白马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像是来自天国。他来到门前，用他的小拳头使劲地敲着门。

过了几分钟之后，门开了一个缝，露出道贤的脸。他一脸厌恶的表情，两只红肿的眼睛愤怒地看着门外，就仿佛他的美梦被打扰了。也确实被打扰了。他刚刚看到他的 妻子，刚要去拉妻子的手，是敲门声惊扰了这一切。他刚想对那个孩子发火，可是他看到了那匹站立在小孩身后的白马。他惊呆了，他心想：

“哪来的白马呢？”他以为是那个敲门的小孩带来的。

他对那个小孩说：

“你带一只白马来干什么？有事吗？”

他说话的腔调因为看见了白马突然改变了，听上去多少还带有一丝的愤怒，但明显温驯了很多。

小孩看着满脸胡子，蓬头垢面，形销骨立的道贤，战战兢兢地说：

“这白马不是我带来的，它是来找你的，我们看着它从小区的街道那边走来，我们就好奇地跟了过来，它刚才用嘴敲你的门，你没听见，我就替它敲了。现在，你出来了，既然它是来找你的，你就领他进去吧。”

道贤看了眼白马。那一身的素白看上去很舒服，很干净。道贤低声地对白马说：

“你既然是来找我的，就进来吧。”

道贤打开房门，从屋子里飘出的难闻的烟草味呛得小孩咳嗽了一声，躲到了旁边。白马没有退却，就像是接受了主人的邀请，款款地走进了道贤的画室。那些孩子看着白马走进去了，他们小声地议论着什么，直到道贤关上了门，他们的目光妹门挤了一下，才失望地离开，边走边说着：

“我们还会看到这匹白马吗？”

“我想会的。”

“我真想骑上它，骑上它看上去一定像一个英雄。”

说话的孩子甚至伸手，分腿，做了一个骑马的姿势，向小区的花园跑去。其他的孩子也跟着跑起来，看上去就像是一群少年骑兵。

道贤把白马带到屋子里，看着它问：

“你从哪来？你来干什么？”

白马没有吭声。它眼睛看着道贤，它的眼睛里闪动着泪光。

道贤看着白马，觉得自己的问话是多余的。白马怎么会说话呢？道贤无法像邀请一个人那样去邀请白马坐下来。他自己喃喃着：

“你就站着吧。”

白马的突然到来可以说扰乱了道贤的心情。他正在画的妻子的画像已经被他藏起来了，他害怕被思想局的人发现。他坐在一边，吸着烟，警惕地盯着白马看着。他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曾经与这样的一匹白马有过一段什么样的相遇和重逢。白马是神秘的。道贤这样觉得。突然，道贤感到一阵恐慌，心脏怦怦地乱跳。他开始仔细打量 起这匹白马，甚至站起来，像一个兽医似的，用手扒开白马的耳朵、嘴，还有那茂密的鬃毛。他什么都没看到。他的古怪行为使白马也感到诧异，瞪着两只眼睛看着他。那双眼睛看的道贤心里更加没有底了。他拿过一块红布，蒙住了白马的眼睛。

道贤为什么会有这些古怪的行为？

因为道贤看到白马，突然想到 半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情。他的一个朋友，是一个写小说的。一天，朋友的家突然来了一只可爱的小狗，朋友心疼地收留了那只小狗，精心地饲养着。没想到，那只小狗竟然是土豆国?本城思想局的人派来的间谍，它的耳朵里藏着窃听器，两只眼睛上也被安装了微型的摄像设备。朋友的一举一动都被真实地记录下来了。思想局统 治着本城的整个文化界。他们的领导是一个叫大人物的人。自从他上任后，本城文化界的人就不能再有自己的思想，本城的文化界名人都被请去做了洗脑。这些文化 人因此成了被圈养的人，他们只有按照大人物的想法和意图去完成他们的作品。艺术在本城从此失去了自由。在这些人当中，道贤和他的那个写小说的朋友是漏网之鱼。他们仍在小心谨慎地从事他们热爱的具有个性化和独立思想的艺术。虽然，他们仍居住在本城，但他们已经被严密地监视着。道贤想过到城外去，可是到城外又能怎样呢？他热爱他的城，他相信思想局的统治只是暂时的，会有思想和艺术自由的那一天，他和朋友们都在等待着。没想到，那个写小说的朋友突然被抓了，那只 小狗身上的仪器道出了他是一个不安分的艺术家，是一个不接受大人物统领的人，他不光要被洗脑，还要接受鞭刑。这个朋友被放出来的时候，道贤偷偷地去看过 他。道贤发现他完全变了一个人，连道贤都不认识了，他坐在打字机前，按照大人物下发的创作文件，机器般地写作，成了一个写字的机器。

想起这些，道贤开始敌视地看着站立的白马。他不再说话，也不做画，就那样僵持着。道贤甚至充满了仇恨。

这仇恨来自于他妻子昔若的死。

几天前，思想局的人把道贤带走了，可是从道贤的嘴里没有套出丝毫的证据，最后，他们只好让道贤观看了一场洗脑的仪式，以示震慑。那天，天灰蒙蒙 的，正在下着小雨，道贤家突然闯进两个思想警察，把他带走了。他先是被带到一个黑暗的地下室里，被严刑地逼问着他是否在从事不符合大人物的思想领域以外的 艺术行为。他什么都没有说，还装疯卖傻。其实，道贤从知道洗脑这件事情之后，就隐姓埋名，把自己的身份变成了一个捡垃圾的。他每天早上出去捡垃圾，回来就 藏在家里偷偷地作画。可是，还是被逮捕了。两个思想警察见他什么都不说，只说自己是一个捡垃圾的人。他们拿他也没有办法。没有证据。

突然，从地下室墙壁上的一个话筒里传来一个声音：

“带他到玻璃房子去。”

道贤吓了一跳，他知道，他的审讯过程都被监视着，在另外的一个地方，那里面的监视器上都显示出来，有人在观看。这个人就是大人物。

两个思想警察听到了那个声音，连忙来了一个立正，异口同声地说：

“遵命。”

他们的动作看上去是那么的滑稽，就像是德国士兵看到了希特勒似的。他们押送着道贤来到一个巨大的玻璃房子内。只见一个庞大的不锈钢机器，冷气逼人地架在屋子 中央。两个思想警察从屋子旁边的一个侧门押进来一个头发灰白的人。道贤看了看那个人，他认识。这个人叫熙地，是本城有名的画家，他的画作曾被美国、英国等 各大博物馆收藏。道贤的心脏痉挛地跳动一下，连忙低下头，怕被对方认出来，他心里想，他不是在城外吗？怎么也没有逃脱呢？只见熙地被押到了机器旁边。一个 思想警察按动开关，激起发出一阵轰鸣。接着，熙地就被伸出来的几个机械手，分别控制住了两只手腕，两只脚踝，和脖颈，还有一个机械手拢住了熙地的腰，缓缓 地把他放到一个椅子上。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精神病人在接受电疗。此时，机器发出一首肃穆的乐曲，道贤突然感到了宁静，他知道那是贝多芬的《安魂曲》。一个巨 大的玻璃钟罩缓缓地降落到熙地的头上。

押着熙地的两个思想警察好像是准备工作完成了，对着一个话筒说：

“头，可以开始了吗？”

那个道贤在地下室听到的声音说：

“可以，注意了，这回要把他头脑里的思想清洗干净，上回你们马虎大意，只清除一个艺术家的一半思想，导致那个艺术家在本城以外的媒体上曝光我们的道德行为。”

两个思想警察忠诚地回答着：“不会了，头。”

只见他们再一次开动机器，可以听见齿轮转动的声音。道贤瞪大眼睛，屏住呼吸，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不知道即将会发生什么。机器转动的声音透着冰冷，渗透进他 的骨髓里，他就像吃了一吨冰激凌似的，浑身颤抖着。熙地挣扎了一下，可是那些机械手很快就束缚住了他的身体。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接着他的身体开始痉 挛地抽搐着……

这时候，机器突然停止了转动。

屋子里的人都怔住了。只听“嗒”的一声，一个不锈钢的螺丝从机器上掉了下来，在光滑的地面上滚动着。其中的一个思想警察走过去，捡起那个螺丝，爬到机器上，笨拙地拧着。他拧好了螺丝，从上面爬下来，再一次开动机器。

只见熙地再一次抽搐起来，发出阵阵哀嚎声。随着哀嚎声渐渐地变得微弱。机器停了下来。熙地就像一个死人似的浑身瘫软地倚在椅子上。那些机械手开始一一地松开，熙地面色煞白地从椅子上摔倒在地上。这时，两个思想警察冲过去，架起熙地的两只胳膊，拖着他走出了玻璃房子。

道贤的心在微微地颤栗，还没等他反映过神来，熙地就被带走了。只听身边的两个思想警察说：

“都看到了吧？一点都不残酷，就像打了一个瞌睡一样。”

一个丢失了灵魂和思想的人，一个经过洗脑的人，一个可能成为D统治下的木偶的人。难道这样还不残酷吗？

道贤想着，没有说话。他在等待着……

因为白马的突然到来，道贤不敢再作画了。他担心白马真的是大人物派来的间谍。他每天早上起来，拎着他的蛇皮袋去大街上捡垃圾，然后在街上简单吃 一口饭。他也不管白马，只见白马一天天地消瘦下来，瘦得形销骨立，眼看瘦得就像一个动物标本了，道贤心疼了，他会在出去捡垃圾的时候，从路边掠一把青草， 或者摘些树叶回来，给白马吃。

（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