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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 日
韩少功

小奇本不在意地震,以为坐牛车和坐拖拉机也是震,震一震不是正好睡觉么?何况压库的霉面条和臭海带都成了抢手货,不能不说是件好事。但扛不住国安爹的泪,他最终也有点慌。“彪哥,彪哥,你说这地震不会真来吧?”

他知道对方为勘察队扶过标杆,知道更多的情况,“你别光顾着喝酒。你说说,廖技术员到底是怎么说的?未必我们这个地方真会震?未必说塌就会塌下去了?没这号事吧?”

彪哥已经喝得红了眼圈,脸上拉扯出一丝怪笑,“放心,你不会死的。顶多也就是断条胳膊少条腿。”

“你怎么知道?”

“八字。你不懂八字么?不懂得看相么?”

小奇对着镜子把自己看了看,没看出什么道道。“那你说,我老爹和老娘的面相怎么样?能不能过得了这一劫?他们信了几十年的菩萨,连鸡都没有杀过的。”

彪哥不接话,咕咚一声又喝下大口酒。“太好了!”抹了一把脸又说:“太好了太好了!”

“你什么意思?”

“地震就是太好了!不震他一家伙,这老天爷也太不讲道理了!”彪哥两眼闪亮,“你想呵,把猪脑子 拍打拍打,仔细往下想呵。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我们什么时候碰到过这样的好机会?信用社和百货公司的楼肯定要震掉吧?到时候我们去那里,想穿 皮鞋就穿皮鞋,想戴手表就戴手表,想擦香肥皂就擦香肥皂,城里人享的福我们都能享!还有满地票子随便捡。要上茅房了就扯两张票子——不,票子太滑了,还是 毛巾舒服——扯两条新毛巾擦屁股。”

小奇吓了一跳,似乎不相信这种美好时光。

“第二就要震掉林业派出所。看他娘的还威风什么!上次老子不过是剁了几根树,就被他们上铐子,套索子,插牌子,说我是反革命,也太歹毒了吧?”

“震了派出所也好。”小奇也不喜欢警察,因为他姐夫就是警察,平时最看不起他的诗歌创作,说他今后顶多只能给人代写书信。

“第三要震掉汉昆那个老鳖。”

“你是说你们队长?”

“队长?狗屁队长?到西山公社黄土大队板子生产队去吹哨子吧!我是不会给他送葬的,不会给他吊香的。以后每次走他坟前过,还要屙他一泡尿。他家雪娥当了寡妇,到处找不到男人,说不定还得哭哭啼啼地来求我。到时候我收不收寡妇,还得考虑考虑。”

“你还没喝多少,怎么就在裤裆里说话?”

彪哥不容老同学夺走酒杯,红红眼睛一瞪,“你嫉妒我是吧?你也打了雪娥的主意?”

“我们好歹是老同学,我怎么会嫉妒你?你就是收二房三房也不关我的事。”

“那是,我也不会亏待你。“彪哥想了想,“这样吧,一夫一妻的政策还是要的,所以竹梅、二娥、翠玉就不留了,留着也不好配。只有秀姑娘留下,派给你。她的水桶腰太粗了,脸模子还不错。”

小奇大笑,“你怎么就知道秀姑娘不死?说不定女人都震死了,老母猪也没给我们留下一头。”

“这怎么可能?”

“怎么就不可能?你以为你是阎王爷他爹?”

两人争辩了好一阵,没什么结果。这时天色更暗,寒气更重,北风吹得糊窗 子的破塑料布叭叭响,吹得油灯也晃个不停。小奇见顾客散尽,掩了店门,找出半锅冷饭和一碗咸鱼,在炭火上热一热,将就着充饥和下酒。泽彪捏了捏拳头,捶了 捶桌子,借着酒力来了个缩腹挺胸,引颈拔背,朝窗外严正地盯上两眼,继续自己严正的想象,一步步完善震后的生活蓝图。他甚至到屋后的山坡上登高远望,看自 己将来的新楼房该落座在哪个方位。

一切都计议停当。比方 说,既然说到母猪,既然说到猪,就得考虑吃肉的问题。他和小奇不能光有女人吧?好日子里总得吃吃肉吧?但他们不会杀猪,那么屠夫不能死,大路边的屠房也得 留下。当然,屠夫不能杀空气,那么还得留下几个养猪人,王家的,李家的,似乎可以考虑考虑,队上的猪场也不能震掉。当然的当然,猪也不能吃空气,还得吃粮 食,还需要人们种田,那么除了王家的和李家的,孙家的和莫家的是不是得多留几个?到时候插秧和打禾总得有些人手吧?莫非像泽彪这样的领导干部还要亲自去挑 谷?这是一个问题,嗯,一个大问题……小奇你也说说看法么,事情一想远了还是蛮复杂哩。

彪哥像一个最高法官,终 于掌握了生杀大权,正召开一闭门会议,在一大片死囚面前决定着赦免对象。他们提前进入了震后百废待兴的世界,进入了重建家园的艰难,对人才的选用和教育尤 费心思,争议着哪一个该死,哪一个该活,哪一个该死但可以稍缓,哪一个该活但得给点教训。比方刚才那大吃砂糖的国安爹就让他们为难。这人么,最小气,铁公 鸡一个,只要有机会就不用自己的锄头而用别人的,不穿自己的套鞋而换别人的,穿了别人的套鞋还专往尖石上跺,往泥水里踹,是可忍孰不可忍,照说该死得翘翘 的。但考虑到他是个篾匠,有一技之长和可用之处,就不能不网开一面了。他们最后的决议是,让国安爹震个半残吧,留他一双手,好编个箢箕或箩筐。

他们已接近完美的方案。 就是说,杀猪的,喂猪的,种粮的,还有编箢箕和箩筐的都安排到位,他们和他们的女人可以高枕无忧地大享其福了,还可以想当队长就当队长,想当大队长就当大 队长。小奇伟大的诗集出版就更不在话下。拟任大队长孙泽彪已经提前批出了五百块钱,助他去北京拜会诗坛老师,让他激动不已。

不过小奇没全醉,虽然傻 傻地大笑,但眨眨眼又想到一个新问题:要是吴家桥的人来抢水怎么办?是呵,种粮得有水,吴家桥的人住在马子溪的下游,好几次遇到旱情就要来破闸毁堰,不准 上游的人截流。他们人多势众,气势汹汹,大搞帝国主义,有次冲突中还一扁担打得泽彪头上起了个大包。要不是汉昆出面,对方可能会下手更毒。那次他们终于撤 兵的原因,一是汉昆一口气可以吃下五斤肥猪肉,不能不让他们佩服;二是汉昆一个人可以搂起染房里的大踩石,不能不让他们胆寒。更重要的是,昆佬虽读书不 多,但从伯父那里学会了喊礼,是远近有名的礼师,能在丧礼上喊出“三杯酒”之类的套路,喊出《浪淘沙》或《满江红》的哀调,还懂得“享年”与“享寿”的区 别,“孤子”与“哀子”的区别,中规中矩的丧礼总是少不了他。这附近哪个老人的顺利归天不靠他去喊几嗓子?要是得罪了他,要是与他结了仇,你们往后还能安 安稳稳地死得成?你们不三不四地上山去钻土洞,睡在那里还不天天托梦回家吵事?

“不行,汉昆恐怕还得留下来。”小奇一想到吴家桥的人就怕,一想到水源与种粮、与喂猪、与杀猪、与吃肉的因果关系,就觉得事情别无选择。

“你胆小?你背叛我?”彪哥把搪瓷缸愤然砸在桌上。

“不是背叛,是你我都不会喊礼,吴家桥的人不怕我们。”

“干脆,把吴家桥的人都震死!”

“万一他们也有些八字硬的呢?”小奇还知道,吴家桥很多人去外地修铁路,以后总要回来的,总要生儿育女的。再说除了吴家桥还有下游的小寨和莫家坝,那些人也不都是善鸟。

彪哥憋红了脸,一时竟无言以对。

“彪哥,算了算了。来,喝酒。你也不要想着雪娥了。那雪娥有什么好呵?虽说会唱戏,但又好吃,又好疯,还懒得出油,连纱也不会纺,连鞋底都不会打,也没见 她扛锄头进过菜园。你要是收了她,是收一个祸,收一个祖宗,收一大屁股债,凭你这香火棍子样的手脚,你当奴隶也还不清的。”

“照你的意思,她还得继续忍受强占?”

“什么叫强占?人家是合法夫妻。”

“就是强占!就是拐骗!就是流氓犯罪!”

“人家有结婚证。”

“肯定是那个王八蛋拿钱买通官家,骗来的。”

“好好好,依着你,是强占。那就让她震死算了,省得你心里焦。”

“怎么死?”

“还能怎么死?房子一垮,咣当咣当,砖瓦四溅,血肉横飞,同老万、金山、七麻子他们一样的死。”

彪哥没笑出来,只 是捂住了脸。不知他因此窝了多大的火,等小奇上茅厕回来,发现一条板凳四脚朝天,一只搪瓷碗滚落墙角,连床上的蚊帐也垮塌下来。拟任大队长困兽一般在屋里 走来走去,在柜台上拍出叭叭叭的震响:“老子操他娘的美国佬,要震也不选个时候,还让人家过不过年?……”

小奇本想纠正对方的美国责任论,突然大叫一声“快跑”,话音未落就夺门而去。身后老同学也撇下帝国主义跟着出门,一头扎进黑暗里。原来小奇刚才听到了锣声,远远的锣声,令人魂飞魄散的锣声。

外面正下着毛雨。他们想回 头去取伞,但听着越来越急和越来越密的锣声,都不敢冒死进屋,甚至不敢靠近危险万分的屋檐,只好来到晒坪边一棵大枫树下暂避。黑暗中有人语。从人语声可以 听出,附近几家农户的乡亲也来到了这里。有人是从茅厕里直接跑来的,身上只着短裤,眼下正冻得全身哆嗦鼻涕淋漓。又有人在争议该不该回去取棉被,该不该回 去赶猪和捉鸡,但争了半天,没有人动身。有的母亲在呼叫儿子,有的妇人在寻找老公,患难之中见真情,喊声都撕裂和尖锐。只有几个小娃崽不知忧患,反倒觉得 很热闹,自己错穿了别人的衣裤也很好玩,黑灯瞎火地来捉迷藏也很好玩。等一下会不会放电影?他们唱起了战争片常有的片头音乐:哒哒嘀,嘀哒哒,哒哒哒嘀 ——

人们紧张地四处张望,看 村子是否突然夷为平地,大树是否突然塌陷成地面一个树梢尖,苞谷地棉花地是否都突然翻滚和跳跃,但等了好半天,只等到全身发硬,什么也没发生。摸摸自己的 手脚,掐一掐自己的皮肉,已全无感觉。穿短裤的汉子实在受不住了,骂了一通娘,回家钻被窝去,说震死也是死,冻死也是死,有什么好怕的?接下来,又有两三 个陆续跟着回家,说锣都敲过好几轮了,老天爷也好,美国佬也好,一点实际行动也没有,太不严肃了,像什么话?

但泽彪与小奇还是觉得门洞可怕,不敢贸然靠近定时炸弹。他们往指尖上哈一口气,往树干上撞一撞,尽量给自己增加一点热量。

“地在摇,你发现没有?”

“是的,是的,是在摇,肯定地震了!”

他们感觉自己是站在船上,前伏后仰地站不稳,不得不蹲下来,紧紧抱住树干。但抱着抱着又觉得平静如常,刚才到底摇没摇,有点说不清楚。问旁人地震了没有,旁人也说不清楚。

好容易,大路上传来吹哨的 声音。“各家各户都睡觉吧,没事啦,没事啦——”待这喊话的人走近,他们才发现对方是一值班民兵,手里的一道手电筒光柱雪亮刺眼,坚硬得似乎敲在哪里都会 有嘣嘣响。据他说,刚才不过是一值班人打瞌睡,被一只疯老鼠咬了耳朵,惊吓之下把自己的翻倒误当地震,当当当敲起了锣。邻村的民兵一听也跟着鸣金报警,闹 得大家虚惊一场。

“贼养的,把我们当猴 呵?”泽彪气得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一敲锣,猴子就出来跳。一吹哨子,猴子就进笼子。好耍是吧?我不被震死也要被你们耍死的。你赔我的骨折……”他出示 自己腿上摔跤的伤口,没找到骨折也没找到脱臼,便迅速拿七麻子当作气愤的依据——不久前刚被他暗暗判过死刑的家伙。“他有心脏病,你们知道么?他刚才一脚 踩空了,肯定摔成脑溢血了。你看他嘴巴,你看他额头,都是血。就要丧失劳动力了,你们给他养老送终是不是?……”

这种仗义执言颇有煽动 力,在场人都纷纷指责民兵的荒唐,对他们倒立空瓶之类的监测手段也很不信任。防震期间杀猪太少,公粮征缴太多,森林禁伐太严等等,也迅速成了湿淋淋猴子们 愤怒的内容。比较奇怪的是,泽彪不管骂到谁都要把昆佬带上:“坏得跟张汉昆一样”,“肯定是同张汉昆一伙的”,“张汉昆就是跟他学”,诸如此类。

“你以为我愿意耍猴?你来耍,你来耍!”民兵把铁哨子往这个那个塞去。

没有人敢接这个差事。

“你们千万不要把自己当猴。下次听到锣响,你们再跑出来就是我妹子养的!”说到这一层,民兵更占理了,大义凛然的手电筒光柱戳在泽彪脸上。

革命贫下中农是不可战胜的——泽彪本想大喊一声以抗议手电筒,但想了想,还是忍住。

不知什么时候,他气呼呼回到小店。这时小奇已把自己珍贵的各种文稿和笔记本收捡好,哈欠滚滚之际,借来一床棉被准备睡觉。遵上级最新指示,他搂着一床被子 钻到床下,以床架为掩体,防备房屋的垮塌。一张借来的木排椅翻倒,由椅面与靠背形成三角形空间,上面加盖几个麻袋,也是一安全掩体,需要老同学钻进去。

“喂——”小奇在吹灯前推了推对方,“你说,今天晚上不会有事了吧?你耳朵尖,留心一点。”

排椅下的彪哥不吭声,只是把头埋在被子里。

“睡得这么快么?我跟你说,我这个床架子不结实。要是今晚我那个了,你得把我的日记和诗集交给我爹,记住了么?”

对方埋着头,还是一动不动。

“要是我爹也不在了,你得把这些东西交到县文化馆去。我会记住你深厚友情的,会记住你高风亮节的。你要相信,未来的读者也会感谢你对文学事业的贡献,会从我的诗歌里听出你的艰辛和牺牲……”小奇突然有点伤感,声音有些异样。

对方还是只有一撮乱糟糟头发露出被子。

“你听到没有?同你说话哩。”小奇擦了把鼻子,把老同学的脑袋揪出被窝,不觉大吃一惊,因为对方已浊泪满面,瘪瘪碎碎的声音在嘴里憋着,憋着,憋不住,终 于从一张歪嘴里迸出:“……不行呵,她要是没有手,就戴不得镯子啦。要是折了腿,就穿不得皮鞋啦。她的腰子也不能伤,要是在里面接根管子,钉几颗钉子,上 台唱戏哪还扭得动?不行呵,残了我也不能残她呵……”

“你说谁呢?”

“她家就在山边边,那么高的山崖,太危险啦……”

“你还想着雪娥?喂喂,你……发梦癫吧?”

“不管她残成什么样子,我也会去帮她挖地,帮她挑水,帮她砍柴……”

面对这样一个满嘴酒臭的候补义士,老同学有点哭笑不得,只能拍拍对方的肩。“怎么说你呢?好,不说了,不说了,睡觉吧。”

他吹熄了灯。

不知过了多久,暗夜中总算有了粗重的呼吸。到处是浓浓的一片寂黑,窗外的风声和雨声停了,只有蛐蛐声偶尔冒出墙根——真是一个美好的深夜。只是这一觉睡下去,不知还能不能活着醒来,还能不能看到明媚灿烂的万里晨曦……小奇迷迷糊糊时未能把这一诗句想完。

转自:
http://www.tecn.cn/data/detail.php?id=16912
文章来源:原发于《山花》,选载于《小说选刊》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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