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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 录
劳 美

十一点钟时,新好在去检察院的路上接到了刘蓓打来的电话。

你好。刘蓓的语调很沉重,新好听着像是自己的心里压了块石头。

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他问她。

你那天吃饭时对我说的。她说。

有什么事请讲。新好烦躁地说。

刘蓓说,新好,我心里很矛盾,我从来没有这么痛苦过。

新好听不太懂她的话。

他说,告诉你,我会尽力帮你的。

新好,我……刘蓓不知要说什么。

眼下,你可以为你弟弟花钱雇个好律师了。新好说完,挂了电话,随后关了机。

自己真的是一个好孩子好学生好警察吗?如果说是,那么,那也是曾经。新好这样想着。

检察院起诉科的胡鹏是新好的朋友,他们是在工作中建立的联系和友谊。胡鹏对业务很精通,也善于交接各条道上的人,因此,胡鹏在检察院的检察官中便有些地位和影响,各条道上的朋友也是一呼百应。新好没有找胡鹏办过任何私事,但两人一年之中都要单独或在公众场合的酒桌喝上几次酒。

胡鹏在忙着,出出进进,他说,都是你们公安局不知疼人,抓抓抓,捕捕捕,可到我们这里把关监督公诉,不是儿戏,弄不好工作受影响,重要的是弄错了还要赔人家钱,这年头,什么都可通融,就是钱最丁是丁卯是卯。

胡鹏笑着问,听说你破了个奸杀的,你啊,净给我们找活儿,请客吧。

嘿,我这为人民服务,到你这倒错了。新好苦笑着说。

胡鹏笑着问,不请客吃饭,你到我来干嘛,送卷?每次不都是个小孩儿吗?

新好坐在沙发上伸着懒腰,本来他是想来坐坐,探探路,既然胡鹏这样说,他便说到,呵呵,送什么卷,叫上大毛,咱们出去坐坐,我这两天也真是累了,一累就想你们。新好说。

真的想我?胡鹏皱着眉笑着问。

当然,我只怕你们都给我忘了呢。新好说。

大毛是法院的毛金辉,业务不强,但上上下下人缘极好,是那些在法院里属中坚力量的法官们的“侄子”,这些法官又是大毛的父亲的“侄子”。大毛的父亲是区里主管政法工作口的书记。

新好和大毛交往不多,他觉得自己和大毛不是一路货,不过,新好看得出,大毛很看得起自己。

胡鹏意味深长地瞄了新好一眼,说,好吧,我给他打电话,去哪里让大毛点,行吗?

新好看出胡鹏像是也看到了自己的用心。胡鹏在成全他。

电话打通了。新好坐在那里,看着胡鹏和大毛说笑,心里却在想中午的饭钱怎么解决。

两人站在路边等大毛,一会,大毛就出现在不远处,等走近了,大毛先是扬手招呼着,新好,可有日子没见了。说着,大老远就伸出手来。

新好看到,大毛身上白色的体恤衫一尘不染,米色的休闲裤松松垮垮的样子。大毛永远是一种休闲的轻松的心情。

胡鹏对大毛说,新好天天在外面跑,难得今天上门,就让他做一次东,你来找个地方,咱们以聊为主。

大毛会意地点着头,说咱们就不远处去了,最后他点了镇里一家算是中等档次的饭店,这样,既成全了新好的面子,又不可能让新好太花钱。新好从心里赞叹着大毛在交际上的熟络和对朋友的仗义。

酒桌上,胡鹏和大毛都问起强奸杀人案的情况,新好添油加醋地说了案子的破获的全过程。胡鹏和大毛都愤愤地说,这种人他妈地杀几次都便宜他了,就该像古代时那样千刀万剐了他。

新好深深地叹一口气,一脸沉重地说,谁说不是呢,案子是我破的,可偏巧这小子是我远房一亲戚的一个亲戚,我这亲戚让人给我捎话来说,他没脸来找我说这事,如果能给这小子留条活命,他的亲戚就给我烧高香了,你们说,这不难死猴儿哥吗?

胡鹏和大毛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我操。大毛说。

胡鹏低着头半天不说话,一会儿才问,有从轻减轻的情节吗?

新好赶忙说,倒是有自首坦白的情节,当时没怎么着,自己就把强奸杀人的事供了,我是想正在这“严打”的节骨眼上,怎么想这死罪都难逃过去。

大毛自顾自地点上一只烟,眨巴眼漫不经心地听着,点着头。

胡鹏看看大毛的神态,也拿出一支烟点上。

新好看到两人的样子,觉到自己一个刑警队长,在一个检察官和一个法官面前,形态显得有些窘迫。

新好,和大毛喝酒的机会不多,今天趁机会和大毛多干两个。胡鹏抬头看着新好说。

新好听懂了胡鹏话中的含义,刚要端起酒杯说话,大毛一伸手作了制止的动作。大毛看看胡鹏,又看看新好,问,你,到底想不想管?

新好忙说,怎么说呢,想管,只是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能力也怕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说什么了你,你要是诚心地想让我管管这件事,你就是把这个大面子送给了我。大毛说。

新好有点激动了,他站起身,端起酒杯,哥哥,兄弟交际场上笨啊,可性情你还是了解的,有哥哥这句话,兄弟心里热乎,我先把这杯酒干了,算是敬哥哥的第一杯。说完,举杯一饮而尽。

大毛也站了起来,说,兄弟,这么跟你说吧,只要你把你那的活儿做好,今天胡鹏也在,这事我先给你打个保票,死缓,怎么样?

这正是我期望的最好结果。新好感激地说。

胡鹏站起来说道,新好,事情有难度,你心里要有数,大毛既然应了你,他就会作十二分的努力,暂且放心,我们都是身不由己,工作要做,人还得要做,对于这方面的事情,我们最该谨慎的就是嘴巴要紧。

我明白。新好诺诺地说着,身上心里一下子轻松了。

新好感到自己有点醉意了,朦胧间,他想到时间不早了,这顿饭该买单了。

他托词去洗手间,到了外面给刘蓓打了电话,他说,我在饭店请人吃饭,你带点钱过来,到楼下你再给我打电话。

胡鹏和大毛在房里胡乱扯着闲天,两人也都醉眼朦胧了。

一会,新好的电话响了,他起身晃悠着身子来到楼下,钻进刘蓓的小车里。

刘蓓把一沓百元的票子递到新好的手里,新好似乎还能看得清刘蓓的脸,他发现她的眼圈红红的,脸上还有一道道擦抹过的泪迹,他心里突然生发了对这个女子的怜惜和疼爱。

刘蓓说,新好,我想明白了,我对你的要求是无理的。我在十岁时死了父母,我和弟弟在舅舅家长大,怎么说那也是寄人篱下,我只觉得弟弟是我在这个世上的唯一亲人,我要和他相依为命,直到他结婚生子,我委屈着自己的情感。我在舅舅的帮助下,开了服装店,我拼命地挣钱,我对弟弟宠爱得不得了,我真的不知道他每天在外都干些什么,我只知道一味地给他钱,他说过,他想恋爱,我很高兴,他说他很痛苦,接触过的女孩都看不上他,我心里比他还痛苦,他在外面做这样的事,我没有察觉,我想这跟他的失落有关系,但我真的从心里不能容忍他所犯的错,我想了,这是他的命运,是他自己走出来的路,他已成年,我没有能力再照顾他的一生,我已经感到心理疲倦了。新好,现在,我收回我对你的无理要求,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要因这件事犯错误,弟弟他做伤天害理的事,理应受到该得到的处罚,就算我失去了他,我也已经对得起死去的父母,我也对得起他了,我不能让你因这件事犯错误,我不能再失去弟弟的同时,再害了你。新好,把这次请人吃饭的帐结了,收回对人家所做的请求。我要你继续做个好警察,好男人。

新好心想,我现在还是好警察好男人吗?至少从心理上不是了,你知道我在心里都想过些什么。我的心理已经是一个十足的彻头彻尾的流氓了,你这个女子,还算是懂情懂义。

新好往楼上走时,捏了捏口袋里的钱,大概有三四千块吧,把请客的帐结了,再给胡鹏和大毛带上两条好烟,刘蓓的弟弟也就算活命了。他的另一只手摸到了口袋里的那撕下来原始的审讯笔录,他想,这原始的笔录是法律承认的也是法律不允许篡改销毁的证据材料,而这口袋里这份材料恰好能结束了刘蓓弟弟的生命。

猛地,他把那只手从装着那些原始笔录的口袋里抽出,他怕手上的汗水浸湿了它们。

新好走在饭店楼道里的脚步有些紊乱,除了刚才酒喝得多点也急点儿的原因,更多的是因为刘蓓刚才在车里对他说的那番话。

刘蓓的话让新好听着觉得够中肯,也够真实,这让他不由地对她产生了一种由衷的敬佩。那是她的亲弟弟啊,在这个世上他是她唯一的一个亲人,她在他的身上倾注了近二十年的父母般的爱心,任何人都应该体会得到这种爱心的无私、沉重和恒久,一夜和一个上午的时间,这种爱心陡然间经过裂变经过重合,显现出一种全新的更为超然的情形。刘蓓的心灵深处原来是这样的阔大和深邃,她竟然是这样一个懂情明义的女子。新好心里瞬时间像是有一块冰块从热腾腾的心间滑过,凉嗖嗖地令他一阵寒噤。他觉出自己在刘蓓面前有些渺小,浅薄,他甚至再一次察觉了自己的悲哀和龌龊。

新好想起昨天刘蓓请求他想法免她弟弟一死的要求和自己已为此迈出的第一步,脑子里便有些纷乱。

大毛和胡鹏的脸上都有些涨红,两人在认真地谈论着什么。

新好看着桌上的碟子里没吃多少的酒菜,心里暗叹着,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十几年的刑警生涯,寒来暑往,摸爬滚打,积蓄了一身的刑警经验,破获了不计其数的大小案件,得到了全局上下对自己的信任和赞誉,今天,却竟然拿着一个强奸杀人犯的亲属的钱为一个该受到极刑处罚的人请客求情,做着环环相扣令自己从心里都鄙夷的连环套,这是什么,这是法律尊严的悲哀,还是自己人格的悲哀?

他忽地想起在那个漆黑里他甩起脚狠狠地踢向要强奸那个女孩的小子的情景,他记得那一刻的自己浑身凝聚了无穷的力量和职业感的冲动。他想自己那一刻的心理和行为才配是一名真正的刑警。 

大毛扭过头来对新好说,兄弟,就这样吧,我今天就不说谢你的话了,等你的这件事办完了,我作东,咱们再聚一次;记住,你把你那的自首坦白的情节在案卷里作好,剩下就是我和胡鹏的活儿了,胡鹏,不管谁是主诉检察官,你告诉他,不要在法庭上在自首坦白的情节上搞太深的名堂,愿意搞,搞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主审法官那里你就暂且放心,包在我身上,死缓,让他活命,好吗?

新好正在胡乱地想这想那,听了大毛的话,满脸承笑着点头,我就谢谢二位哥们儿了。

大毛笑着说,小意思,以后有事兄弟尽管说话。

买单时,新好看着吧台里的名贵香烟,思忖了一会儿,没有买。

一桌酒菜花了五百一十八元。新好看着服务生在单据上写下这个数目时,脸上自嘲地笑了笑。

到了局里,先回到刑警队,除了备勤组八九个队员在屋子里无聊地躺的躺锻炼的锻炼,几个办公室里清静静的,新好叫来值班队员问了接过什么案没有,值班队员说,一小时前,接到群众一个110警,报案人称,他七岁的儿子从昨天下午放学后就没有回家,家里把附近亲戚家和孩子的同学家都找了问了,都没有孩子的音信,今天上午十点多,他在家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是打的他的手机,陌生男人让他等着给他孩子收尸,他问要多少钱才肯让孩子回家,对方说谢谢,我一分钱不要,只想要你孩子的命,让你不死活着难受,对方说过两天再打电话告诉他去哪里给孩子收尸,还警告他别报警,否则,现在就把孩子弄死,让他找不到尸体,报案人害怕了,最终想还是报案好,但他是在市边一个农村里报的警,他怕被绑架人知道了,副队长王明已经带着张兰他们换上便装去了那农村,打了两个电话回来,说还没有什么进展。

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啊!我怎么跟你们交待的?新好冲着队员冒了火。

值班队员嗫懦着,王队说,您再忙演讲材料,这材料很重要,先别打扰您,等摸清情况再跟您说。

说你妈屁!有重大案件要通知所有队员不要远出,等待集中,这是你值班的职责,你不知道?新好疯了似地拍起桌子。

是王队他……值班队员说。

滚!新好瞪起眼睛喊道。

值班队员低着头丧气地走了。

新好一屁股坐在椅子里,冒起粗气来,他在想,自己今天为什么会对队员发这么大的邪火。心情,都是因为这两天到了极点的那没着没落的心情。绑架,如若事实确实,这就是不折不扣的绑架,比那个强奸杀人的性质差不了多少,问题是,他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绑架案的侦破没有太大的信心,分明,人家不是求财,而是为了报复,报复,充满着敌意,恶意。这个案子在此时发生,从哪个角度讲,对刑警队对他都是一个关键性的考验,破了案,他的刑警生涯会因此而写下永远光辉灿烂的一页,照亮他的整个人生,破不了案,或绑匪“撕票”,都会使他曾经得到过的赞美和荣誉毁于这一旦,包括前天那被局长称为“漂亮的及时的”强奸杀人案,于是,他的演讲,他的事迹,也就会因此而失色,在人们的眼里大打折扣,若此,他的未来比平时摔上一“脚”还要“惨不忍睹”。

一个来的及时的考验!

天。他想到那句“天让人死人就死天让你活你就活”的话。

下午本来是应该写案卷报告意见的。他静静神儿,拿出案卷,铺上稿纸,可躁动的情绪总是在浑身萦绕着。他拨通副队长王明的电话。

他没有用训斥值班队员的那番话指责王明,他调整了一下情绪,问,有没有线索?

王明却说,你的兵不会是孬种,你没有想跟我急吧?

没有,没有理由的。新好笑着说。

王明说,当事人提供了很多线索,我们分析后把作案人划定在与当事人有财物纠纷和紧张关系的范围内,当事人说与他有这两方面有关的人有三人,都在镇里居住,这三人都曾经常去当事人经营的舞厅里蹭吃蹭玩儿,是几个无赖或小混混,他们都向当事人借过几次小钱,一千两千,都给了,后来当事人腻了,再借钱没有,再来蹭吃蹭玩儿,他干脆下逐客令,他心里想过,那几个早晚要找他的麻烦,这几个据说有两把火枪,都没工作,他们不是一伙,当事人心里琢磨极有可能是他们其中之一干的,可打电话的人却不是这几个人里的。

这几个人都住的什么房子?新好问。

都是平房。王明说。

你的意见?新好问。

潜回镇子,布控侦查一下情况,然后,再定方案,不能打草惊蛇。王明说。

很好,就这样,谨慎,隐蔽身份,最为重要。新好说。

王明最后说,队长,演讲,破案,同等重要,你的演讲,不只代表你自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了,向大家问好,记住,保持联系。新好说。

挂了电话,新好的心情好像平稳了一些,他拿起笔要写报告时,却又起身走到值班室,看到那个值班队员正在接着电话,他过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就要出去。

值班队员叫住他,队长。队员走出值班台,说,中午,那个被强奸杀死的女子的母亲被一个男人扶着来到队里,哭着要求公安局狠狠地惩罚那个罪犯,局长接待了他们。

新好浑身一沉,点点头,说,知道了。

在办公室写报告时,新好的脑子里总是浮动着一些影像,他的思路常常被它们牵过来牵过去,但每一条思路都让他的心理时而焦躁,时而沉重。刘蓓的身影,局长的关于案子的每一句话;那具白皙匀称的被刀捅得惨不忍睹的女尸,颤巍巍的哭喊着严惩杀人凶手的母亲。局长的话让他伤透脑筋却始终引领着他朝前走;哭喊得撕心裂肺的场面,他曾见过多次了,每一次,他记得自己都在心里暗自鼓劲。

报告写得艰难,写得心里都泛起一层层褶皱,脑子嗡嗡地,像是分裂开两个一般,总是聚合不到一起。

新好的报告写了两份,两个会带来截然不同后果的内容。

远远地望到那个挂在半空中的“局长办公室”标牌,新好的眼帘像是被一种炽烈的光芒映射得眨动起来,他尽量把脚步迈得均匀,迈得沉稳,他几乎听到了自己胸中再一次响起怦怦的心跳,是激动,其间带着些惶惑和不安。

昨天和今天的上午,就在他要走进的局长办公室里,局长兴奋不已地夸奖了他。

新好怀抱着那本案卷,抱得紧紧的,怕它忽然之间在手中失落。他顿了顿,站定,轻轻地敲局长办公室的门。  

局长让新好先坐一会儿,自己一脸严肃地看起案卷来。

局长说,很好,在案卷上看,事实已很清楚,自首坦白的情节也很明晰,让法官依法判决吧。

新好挺起身想再看一眼局长桌上案卷里的那没有一处涂改痕迹的笔录。笔录做得的确很顺畅,字面也很干净,像是依照范文重抄了一遍。他记得他当时还告诫记录的小民警说,以后要好好练字,把笔录做的越规整越好,想想,自己真是无聊。

新好从局长的脸上看不到什么他想看到的内容。他有些悻悻然。

新好向局长汇报了王明他们的情况。

局长站起身,走到窗前,向外凝视了片刻,回身说,应该说,这又是一起大案,在“严打”中,在我局刚刚成功地破获了一起强奸杀人案的节骨眼上,使这起案子备受全局兄弟单位的关注,他们在关注案子的同时,更为关注的是我局对这起案子的侦破思路,尤其是能否在保证人质生命安全的前提下及时地将罪犯抓获归案。这起案子发生在我们辖区,真是老天在和我们较劲,这不得不使我觉得我们在跟自己玩一场倾压了身家性命的赌博。新好啊,这场赌是躲不过去了,因为我们自己已把自己推到了赌桌上,下来是死,不下来或许还有生还的希望,只有保持良好的心态,拼了。

新好说,王明他们的线索很重要,对这个案子的侦破不是没有乐观的一面。

我是说,我们输不起。局长沉重地说。

新好想局长的意思是万一“输了”一切全完蛋。和自己的想法一样。

新好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强奸杀人案的破获被市局列为典型事例,自己被推为典型人物,谁知后面却是隐藏了一个可能失去“身家性命”的绑架案。赌,凭着身家性命去赌吧,人类的历史证明,人类和每一个个体的人,何时何地何事不是在赌,用今天赌明天,用青春赌明天,用人格赌明天,明天是未知的,未知的在人们的眼里都隐匿着美好的影子,因此,人们忘了今天的意义,忘了青春和人格的现实意义,把所有的美好都寄托在“明天里”。谁又能预知明天到底会是个什么样子。

局长又说,没有得到的,我们只能去争取,但已经得到的,我们没有理由再失去,新好,这个案子先由我全权负责,你的任务,就是保持良好的状态,准备在明天的下午做好演讲。

明天?新好有些吃惊。

部里向各地区派了工作组,检查夏季“严打”整治工作的进展情况,来我市的工作组明天上午到,下午市局为了展现一下我市“严打”整治的初步成效,先在市局小礼堂召开一次小范围的演讲汇报,不过参加人员都是处局以上领导,部工作组应邀参加,绝对不可有什么大意和疏忽。局长说。

新好听着,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只是觉得太快,材料写了,进入演讲他却还没有在心里确立一种状态。

从现在起,你就是休息,睡觉,不能出任何意外情况,较好地完成明天下午的演讲任务。这是我对你的命令,你心里要有数。局长的脸上有些阴沉,晦暗。

新好起身要离开时又看一眼局长桌上的那份案卷,他下意识地用垂着的右手摸了摸裤子口袋,口袋里装着那些原始的笔录,还有另外一份这个案卷报告。

新好的心里有些惶惶然,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下午五点钟了,王明他们还没回来,新好来到值班室。那个值班队员告诉他王队长正往回赶呢。新好说,我头有些疼,先回去睡点觉,有情况立即打电话通知我。

新好的确感到头晕乎乎的,还有些发胀,他回忆了一下,从前天夜里抓住那个强奸杀人的小子也就是刘蓓的弟弟,到昨夜里赶写演讲材料,他没有睡多少觉,何况今天中午又喝了那么多酒。自昨天以来,围绕着刘蓓弟弟的“死和活”的问题,他始终在作着激烈的心理斗争,烦躁,焦虑,时而兴奋,时而忧郁,的确让他这个十几年来只一心用在奔波和破案上的一个心思的人大伤了脑筋。

一觉睡了多长时间,睁眼时他没来得及看表,他是被一阵大呼小叫夹杂着什么玻璃器皿的东西摔在地上的声响吵醒的。他一翻身坐起来,只感到浑身是汗,粘稠稠地难以忍受。斜对面的屋子里男声在厉声叱喝,女声在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天哪,你做好人,你做善人,可这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女人哭着叨叨着。

哭你妈什么,没工作的多了,没一个饿死的,你他妈再哭?再哭我打死你!男声在粗声粗气地喊叫。

新好走到自己门前听着,他似乎已经看到了男人举起的手。

啪!新好果然听到了一声像是打在脸上的声音。

新好听到有人在解劝着。

女人的哭声更大更尖厉了。

你们说说,老太太还不够苦的,老了死了闺女,身边这回连个说话的都没有了。男人在诉说,我是她亲侄儿,今个儿她非要我带着她去公安局,我说您去又有什么用,人都死了,公安局见这事见得多了,罪犯该怎么判人家自己会主持公道的,这是死人的案子,没人敢走后门,那小子死定了,人家警察不跟您说了吗,百分之九十九得判死刑,可老人就是不干,我只得打个的带她去了,可倒好,我上班晚了俩钟头,一进门组长就告诉我,刚才厂领导来检查,你那台机器工作着没人盯,一问也没请假,当即就宣布让你下岗,我找厂领导说明原委,人家说,这是规定,严重违反工作规定,就得下岗,你们说,现在的人真是一点人情都不讲了,我在那工厂干了二十年啊,说让我走人就是一句话。

新好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分明,男人说的案子正是刘蓓的弟弟所作的强奸杀人案。

新好在漆黑的屋里缓缓地仰起头,蓦然间,眼圈一阵发热,有眼泪滚落出来。

新好直觉得自己的心在发紧,抽搐。

在黑暗里,新好静静地踱着,徘徊着。他听着继续传来的吵闹声和众人纷杂的解劝声,他想起了昨夜那间屋子里女人的低声的呻吟和急促的尖叫,他始终认为那呻吟那哀叫是一种美好,是一种令人向往聆听的天籁,因为那是发生在一对恩爱的夫妻之间。他在窥听那阵阵声音的同时,也在深深地鄙夷着黑暗里的自己。

去你妈的。他不知黑暗里的自己在骂谁。

第二天一上班,新好把写好的一份检查书交到了局长的手里,然后,又递上那份原始笔录。

局长皱着眉把新好的检查书看了一遍,又看了那份原始笔录,抬头把新好足足地瞪视了半天,一屁股坐到椅子里。

我先出去了,局长。新好说着,就往外走。

局长梗着脖子看着新好的背影。

新好没有回刑警队,他直接走出大院,顺着人行道一直向前走。

新好想,自己有多久没有在这熙攘的街上认真地走走,看看这个镇子上的喧闹了。

他走着,抬头时,一束强烈的阳光刺得他微闭了双眼,他忽然想,那个倒霉又发霉的出租屋,真窝曲,还是快点与它告别吧。

(一) (二)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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