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
刘耀儒(苗族)
筛子村村支部书记郭运生有儿子了。
郭书记的老婆头胎生的女儿,时隔六年,终于生了个胖嘟嘟的儿子,真把郭运生高兴死了。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虽然如今人们的观念改变了,但在农村,这种思想仍根深蒂固地潜藏在相当一部分人的心中。不过,郭运生想生个儿子,并不是单纯的是为“无后为大”着想。他毕竟是一个有知识的人,而且又是多年的支部书记,说实在话,他想生个儿子只是觉得人结婚生育,儿女都有,才不致于遗憾,也才对得起祖宗。况且,别人都能生儿育女,他凭什么就只能生女而不能生儿呢?当然,在他的潜意识里也不完全排除没有“无后为大”这一想法。但现在终于儿女双全了,什么也不用解释了,不仅免去了他心理上的遗憾,事实上,他也真正有后了。
自从郭书记的老婆生了儿子,郭书记是整天笑容满面,牙齿龇到了耳门边,凡遇上人就递烟,凡有人窜门,不仅递烟,还无一例外的泡茶,做饭酌酒。屋子里一天到晚沉浸在一种格外浓烈的喜庆气氛中。平时,郭书记在家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惯了的,一切都是老婆服侍他。但现在是一日三餐郭书记将做好的鸡鸭鱼肉端到老婆的床头,并亲自守在床前,满脸慈爱,满脸亲切地看着老婆吃,劝着老婆吃,有时甚至逼着老婆吃。或两手撑伏在床头,伸出脸,满脸幸福地朝着儿子胖乎乎的脸蛋端祥,不时地俯下身子用长满胡髭的下颏在儿子的嫩脸上轻轻地摩挲几下,并在儿子红嫩的脸颊上“啵啵”地亲上几口……怕老婆吃鸡鸭鱼肉营养跟不上,又卖了一大堆营养品逼着老婆喝。
转眼就要到斟竹米酒的日子了,郭书记两口子便又在充满着月子里特有的气息的房子里,缜密地商量起竹米酒应准备的诸多事情来。两口子算计着杀几头猪,几头羊,多少鱼、鸭等,家庭本来就殷实,如今添了儿子,又在村里当书记,大小也算是有名之人,当然要大摆一场。人生在世,图什么呢,都还不是为生老嫁娶忙活嘛!过后,两口子便商量着请哪些人?当然是请一些比较重要的人,本村的干部们是不用请的,他们是郭书记的下属,早已屁癫屁癫地等着喝庆贺酒呢。主要是请邻村的书记和主任及乡里的头头脑脑们。乡村干部嘛,只有乘这样的机会,收收礼,联络联络感情,热闹热闹。但郭书记说到请乡长时,老婆美莲却说话了,说请他干什么,油头粉面的,看见就不舒服。乡长叫李秋龙,和郭书记差不多年纪,去年在筛子村蹲点就住在郭书记家。郭书记早晓得老婆美莲不喜欢他,在他家住的这一年里,美莲曾私下里在郭书记面前唠叨过好几次,说李秋龙一个乡里干部,平时总是将自己弄得油头粉面的,而且又好吃,住他家的一年里,将他家养的三十多只鸡都吃完了。每当郭书记杀鸡时,美莲就会抑制不住地显露出不快的情绪,但她也只在丈夫面前说说,在乡长面前还是未表露出来,不然,会使客人难堪。但郭书记生怕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不小心做出得罪乡长的举动,就替李乡长争辩,说如今的干部谁不是这样?什么油头粉面,那是他李乡长会注意自己的形象!你看他和我一般年纪,比我年轻多了。这碍你什么事嘛!杀鸡又不是他要求杀的,是我自己觉得不将伙食搞好点不好意思才杀的,怎能怪他馋呢。我是书记,他来这个村蹲点不住我家住哪个家里?有些人想杀鸡给他吃还够不上格呢。再说,与李乡长关系弄好了,今后村里要点救济款什么的,还不是他一句话……还怕这几个鸡钱弄不转来。
经郭书记这一说,美莲就无可奈何地抿嘴笑,说,我不过是说说而已嘛,又没有真的不让你杀!这个家里什么不是你做主?哪件事依我啦!不过,我就是有些看不惯他。说完,禁不住嗔怒地盯郭书记一眼。美莲晓得自己嗔怒地盯自己的男人时,男人反而高兴。因为她曾悄悄地照过镜子,发现自己嗔怒的样子很具风情,肯定会使男人心动。这女人很懂男人的心呢。真的,郭书记最爱看美莲嗔怒地盯他的样子,每次美莲这样盯着他时,不管在干什么,他都会搂住她亲一口,并亲昵地骂一句:你这狐狸精,勾男人魂的眼睛。于是两人就会嘻嘻哈哈地笑一阵,闹一阵。当然,那只是刚结婚的那几年,时间久了,再大的吸引力也会变得平淡了。事实上,美莲比郭书记要小六岁,而且模样长得十分周正,又很会哄男人;就是不会哄男人,单凭年龄上的差距和周正的模样也够郭书记宠爱有加了。疼比自己年纪小、模样好又会哄男人的女人,是所有男人的天性。
美莲躺靠在床头,气嘟嘟地说,养的那些鸡全让他吃完了,弄得自己坐月子家里就没鸡了。月婆子特有的那种白嫩红润的脸,生起气来,显出特有的韵致与对异性的吸引力。使得郭书记胯下的东西猛地一动,搅动一股热气直冲心田。如果不是在坐月子,管他白天黑夜是在家里还是在山上做活,碰上这样撩人的时候,郭书记就会不顾一切地要与堂客干一次的。现在堂客在坐月子,他晓得是绝对干不得的。但美莲那特有的模样确实太令他骚动了,于是伸出手指在美莲的鼻子上一点说:家里没有鸡,我还不是在外面给你买了鸡,家里的鸡未必好吃些?我看啦,李乡长硬是个好人,通情达理呢!晓得去年吃了我家很多鸡,你坐月子后,还专门让他老婆送来了四只鸡。说着,郭书记又禁不住笑了,那种笑里分明有一种“女人啦,真不通理,没办法”的意思了。
美莲又嗔怪地盯郭书记一眼,说,不仅是吃了我家的鸡,而且那时经常在我们面前夸他儿子如何如何聪明,明晓得我们那时还没儿子,分明是有意刺我们嘛!……哼,我敢断定我这儿子长大肯定不比他的儿子差……美莲看了看熟睡在自己身边的儿子,用小手头在儿子的脸蛋上轻轻地碰了碰,很得意地说。女人真是鸡肠小肚,无可救药。郭书记说。夸自己的儿子是每个做父母的习惯,难道是有意刺我们?我看你今后莫在别人面前夸自己的儿子嘞!郭书记说着,亲切地看了看刚刚醒来的睁着一双大眼的儿子,自豪地说,我今后是要在别人面前夸我的儿子的。就将儿子抱起来在脸上亲了亲,又直直地盯着儿子看,说,我儿子长大肯定聪明,哎呀,我的宝贝儿子呀!又用长满胡髭的下颏在儿子的脸蛋上亲了亲,儿子“哇”地哭了。美莲嗔怪地骂道:你要死啦,用那么粗的胡髭扎他!从郭书记手里夺过儿子,横抱在怀里,掀起衣服,露出雪白肥大的奶子,将熟杨梅一样的奶头塞进儿子嘴里,一边哄孩子,呀呀,宝宝别哭,别哭。又做秀一般地用手在郭书记的身上拍几下,说,打爹,看还用胡髭扎不扎宝宝。宝宝吸奶,不哭了。
美莲忙用手拨开,说,手有毒,儿子要吃的……嗔怪地盯着他说:摸摸,这些年还没摸够。于是,郭书记就坐着那里,贪婪地盯着那对奶子看。
美莲边喂奶边说:李乡长要是来了,你故意让他看看咱们的儿子,他看了就会晓得,我们的儿子比他的儿子还要强……哼,想起他在我们面前夸他儿子的模样,我心里就气,他儿子又不是没到我家来过,我们又不是没见过,还不是只有那个样子。美莲气呼呼地说。
儿子吃了一会奶,不吃了,眼珠子到处睃,美莲勾着头,怜爱地朝儿子的脸盯一会儿,抬眼朝郭书记的脸盯一会,不由笑了。温柔地说:运生,儿子的眉毛和鼻子硬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呢。
郭书记就凑上前去仔细端详儿子一会,站起身朝衣柜的大镜子面前一站,注视了镜子里的脸上一会,返身坐到床沿上,又认真的看了儿子一会,兴奋地说,不认真看不觉得,注意看了,还真像那么回事呢。又朝儿子看一会,抬头朝堂客盯一会,看得堂客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美莲于是又娇嗔地盯他一眼,说看什么看,没见过呀,一副馋猫样。郭书记却认真地说:他娘的真是怪,男女搞一下能生个人儿出来。他娘的……你看儿子那小嘴,还有那眼睛硬像你脱的壳,一模一样的。
养儿像娘命好呢。美莲说,不过像爹也不差,爹当村支书呢。
郭书记说,儿子才不当村支部书记,儿子将来长大要当县委书记、省委书记。
两口子调侃了一会,又扯到了正事上来了。美莲说,差点忘了,娟子那里也要通个信,不然会怪我们的。娟子是郭书记的干女儿,一个村的,小时候就认了。如今已嫁到五十里开外的外乡去了。虽然,干娘生孩子娟子肯定晓得,但还是应该正式捎个信。可郭书记说,这还要捎信?她爹娘又不是不晓得。我们捎信好像是想她来多少礼金似的……这死女子,没大没小的,一点正经没有,早晓得长大是这样一种人,怎么也不会答应收她做干女儿的。美莲说,别以为自己了不起,若不是你那时在村里当干部,人家会拜你做干爹。只比你小十来岁就叫你干爹,我怕你不会享福呢,要是我才不叫你干爹……娟子那样不好?模样长得好,人又活泼大方,见了你干爹干爹地叫得多甜,见了我也是开口闭口干娘地叫,叫得我都不好意思,多通情达理又懂礼节的好妹子。
郭书记恼火地说,我就看不惯她那无遮无掩的亲切劲,父女之间就该严肃点,做干爹的要做个干爹的样子,干女也应该做个像女儿的样子,幸好别人晓得我们是父女关系,不晓得的还不知认为是什么关系了。讲她又不听,我有时真不想理她了。
美莲说,你看你想到哪里去了!做女儿的对爹亲热难道不应该?……真是死脑筋,我是觉得娟子讨人喜欢。你看家里有点什么事她都来了,“双抢”时,自己家里的谷没收,反先过来帮我们家,再说她现在挺着大肚子……她到我们家送礼还不是挑担后颈脖上转肩——马上又转过去的……你真是个没良心的。美莲责怪地瞪着郭书记说。
这个信我是不捎的,这怎么好意思嘛,像我想她的礼金似的。郭书记低声嘀咕着说。美莲赌气地说,你不肯捎,我捎,这有什么不好捎的嘛,明天她娘到这里来我说,就跟她娘讲我们几时斟竹米酒,不就得了,她娘不会捎信给她,还要我们讲得那么清楚?
二
仲春时节,阳光开始带着些夏天霸蛮的味道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浓浓的青草与花香的特殊气息。鸟儿的啼鸣很兴奋,蜜蜂专注地在房子周围的桔子花间、桃花里嗡嗡地穿梭……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幅人间祥和而温馨的田园画。娟子腆着大肚子,右手拖着把小木椅,左手抓着几团红的、绿的、紫的毛线和编织钢针从门里懒散地走到开满桃花的树荫下坐下,开始给肚子里的孩子织毛衣,如桃花般胭红的脸上,充满幸福感的笑容,灿烂迷人。她就是郭书记的干女儿,好像二十五六岁了吧,原来在筛子村任计生专干,嫁过来后仍在这个村任计生专干……现在她端坐在桃树下专注地织着毛衣。按时间推算最迟在秋天她就要做娘了,娘,多温馨而又自豪的一个名字,过不了几个月都要属于她了。是呀,哪个结婚的女人不期待着做娘呢!娟子织着织着,心里洋溢着一种急不可待的、似乎已经到来的做娘的温情,禁不住停下手中活,一只手在挺挺的肚子上摩挲起来,肚子里的孩子好像有感应地动了几下,回应着她的抚摸。她似乎摸到了一个已出生的孩子的头发,幸福得一阵颤栗……
这时,丈夫张干伍从镇上回来了,见娟子坐在桃树下织毛衣,就将买的一些东西放进屋,返身来到娟子的身边坐下,说别累着你,累着你其实在累着我儿子呢。娟子嗔骂一句“贫嘴”,心里却好感激。摸了一下肚子说,干伍,你这一说,儿子听见了,不信你过来听听,真的,快点,在拳打脚踢呢。干伍赶紧过去,佝下身,将耳朵贴在娟子的肚皮上,果然里面有动静。张干伍欣喜地说:娟子,你马上要做娘了!娟子也很高兴地说:干伍,你马上就要做爹了!干伍高兴地蹦跳几下,连声说,呀嗬,我要做爹了!
闹了一阵,干伍说:娘捎信到镇上,说干爹家初八送竹米,让我们准备准备,要隆重些,干爹是个讲面子的人。郭书记喜添贵子,娟子早就晓得了,只是不晓得送竹米的具体日子。娟子说:我是他干女儿,晚一辈的,随便送些礼就得了,要说隆重,是我们生孩子时,他该隆重点。干伍说,话可不能这样讲,干爹干娘平素待我们不错,他们现在喜添贵子,我们家里又不是花不起,当然要弄体面一些,干爹干娘都是要强的人,我们给他家去得好一些,待我们生孩子时,他们会更好一些的,还会让我们吃亏?其实,这不过是挑担子后颈脖上转肩,马上又会转回来的。
娟子说:去一佰斤谷,去匹彩就够了。我看干爹干娘也并不是真心待我,尤其是干爹,平素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好像是我硬要赖着认他做干爹似的……去得太好了,他还以为是我们马上也要有孩子了,有意这样,想他到时更多来一些,何必呢。
干伍说,娟子你怎么这样想呢,到干爹家送竹米,去一佰斤谷,去匹彩,亏你说得出口,起码要去伍佰块钱,还要买些小汽车,摇篮,衣帽之类的。谷和彩就更不用讲了。
去伍佰元钱?我怕他不会用呢!最多去一佰元钱,买些衣帽之类的东西;还买什么汽车,摇篮。我是他干女儿,是晚辈呢,又不是他干娘。娟子说这些话时一副心疼的样子。
干伍说,如果这样,你一人去,我怕丢脸。
娟子说丢什么脸?你不去我也不去,将这门亲戚断了算了。想起干爹有时对我的态度我就气,要不是那时年纪还小,我爹娘给我认下了,现在就是打死我也不会认他做干爹。我爹娘也真是,怎么让我认他做干爹,只比我大十来岁,年纪上都吃了亏,却还好像我沾他什么光似的,对我从来不冷不热。
干伍说,依我看,干爹是个好人,做爹就要有个做爹的样子,你看到哪个做干爹的对干女儿哪样亲亲热热的,哪像个什么样子?如果那样的话,就令人怀疑了。其实我认为干爹虽然表面上待你严格,实际上内心里还是疼你的,你高中毕业后,不是他你能到村里当计生专干?还不是握锄头把。你嫁过来后,不是干爹托关系,原来干得好好的计生专干会下,而要你上?
娟子说,我可从来没求他,原来在村里当专干,是我爹娘跟他说的,嫁过来我也没求他,是他主动去活动的。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我们怎么样……其实,这也是他应尽的责任,我叫了他那么多年的干爹,难道不应该帮我吗?
干伍说,不错,这是他应该的,但你也应该领人家的情嘛!做人应该讲良心。
讲良心,我怎么没讲良心?他家“双抢”、挖地……哪样活我没去帮忙?难道还要像有些干爹干女做出哪种事来才有良心?
干伍急得涨红了脸,说,你看你想到哪里去了!
想到哪里了!娟子感到很委屈,眼睛红红的,眼泪差点掉了下来。幽幽地望了一眼干伍,叹了一口气,说,唉,我能不这样想吗?你看如今干爹干女的有几个是正正当当的?如果别人也这样认为,我对得起你吗?谁敢担保别人背后就不嚼舌根呢!
干伍一听更急了,说娟子,别人如何我不敢保证,但要说你,就是打死我也不会相信。我敢发誓,你和干爹都不是那种人……好,别伤心了,听话,不是我不依你,只是去那么点礼金确实拿不出手,我家又不是拿不出,说到底,还是为你挣脸呢!
听了干伍这一番话,娟子不由转忧为喜,说,你总是有理,死要面子,还讲那么多理由。好吧,随你的便吧,你怎么办怎么好,谁叫我什么都讲不过你呢。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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