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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乡旧事
彭 栋



二月二,龙抬头。八路军往各村派了工作队,王家坪有了农会。

农会选了石英当主任,从王家祠堂到北堡口的窑院不过一箭地,出了会场,石英往家竟走了两袋烟的功夫。

其时春意绵绵,阳坡处荡起阵阵暖风,沟底一汪泉塘,解了冻,哗哗的水声吸引了大群山雀。石英本已走至家门口,那水声忽然诱他想起一件事来,不由踅身下了坡,在池塘边左右张望了几回。

岸边的草丛里挂着一块破旧的花布,他终于看见了它,禁不住涕泪纵横。那布上一块一块黑色的斑迹,是儿子的血,地上零落着几块细小的白骨,正被几只黑喜鹊啄来啄去。石英蹲在地上,缓缓地捂了头,终于掩脸恸哭起来。

或许沟畔上的人家都听见了他的哭声,人们兀自为他感叹;或许大正午时分,各家各户都忙于饭食,没人在意这沉痛的悲嚎。然而石英唯一的儿子夭在正月,本村的人却没有不知晓的,那婴孩已有三个月大了,是石家唯一的根苗,他的四个姐姐分别叫招弟、拉弟、牵弟、引弟,到他这里,终于如愿以偿地叫了“有根”。

本地风俗,未满十三岁的小孩夭亡了不能入土,都说有野鬼附身,须扔在露天地里,让恶狗山鹰之类撕扯完方能净了魂灵,否则来世也不得安宁。正月十八那日,石英娘举了根枯树枝拖着死婴满村子里游,哭一回,捶打一回,“做孽的东西呀,你就饶了俺孩吧!”“穷家寡业的,俺经受不住折腾啊!”这老太婆最终被他儿架走了,那哭声却弄悲了整个王家坪。

祖上三代雇农,到石英这里,已是第四代。家境贫寒得在方圆十几里都有了名,说起王家坪的石家,都知道这寒门独户的外姓人在王、候两姓间生存不易。而一线单传至今,本以为有了条接续的根苗,却不料老天不照应,生生给撅断了。石英心中说不出是悲愤还是难过,然而不管怎样,穷,终归是一大过。

他此刻已是极其地厌恶这日子了,进而更加地怨恨起世道公心。他回顾自己这半生,默默无闻地苦做,以期换得较为丰足一些的生活,谁知却越过越颓唐,到最后,连儿子也不愿留在这苦寒之家,撒手人寰。石英从沟底爬上来,忽而有股要把天揪下来的冲动,这情绪渐渐地演化为一种仇恨,而究竟仇恨谁,他隐隐约约地已有几分明白。

布良和金狗也都入了农会,随了工作队在王家坪大会小会地宣传政策,积极性不亚于主任石英。都说阎锡山的土皇帝坐不稳了,蒋介石在南京害了疝气,邻村桑峪的农会主任有一次来王家坪谈经验,讲的更头头是道,说这两个人连上遍布各地的财主们,是压在中国人头上的三座大山,削平了穷人才有好日子过。

“咱一年到头死受,到开春还得兑饥荒,人家坐地收租,腌臜了的也比咱吃用过的多。”有一次,开动员会,布良愤愤然道。

“可地终归是人家的嘛,咱庄户人靠力气吃饭,财主们一年不赁田,穷人还不都成了饿死鬼?”底下有人搭腔,随后一片静寂,显然这声音有些份量,颇能代表几分民意。

“快别说这感恩戴德的话。”金狗从杌子上一跃而起,“革命是甚?土改是甚?谁生下来不是一个膀子扛个脑壳,他南堡的人能比咱多条鸡巴?凭甚老子们过得就不如他?”忽而想起了什么,掉头问石英道:“听说蒋介石是阎锡山的小舅子,狗日的在南京也是个财主。”

底下一片哄笑,气氛随之活跃了许多,人们交头接耳,互换着各自的看法。石英清了清嗓子,将上头的划分细则逐条交待了一番,临末,又接着金狗的话头讲了通“剥削”,这番道理是从工作队的同志那里学来的,记得不够牢,难免辞不达意,既便如此,听者倒有一半领会了的。

本村几个跟财主们走的近的,中途悄悄地退了,余下的人,有的高谈阔论,有的默默沉思。布应靠着墙根,凝视着炕上神采奕奕的布良,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象自己这样的农户将来终于能有块地了,不用再东撞一头西撞一头地去奔命;忧的是,他觉得平白分财主们的田产又多少理亏些,说人家是剥削了也好,霸占了也好,一概视之终归不太公允,有些地主,象自己的东家侯俊才,那是几辈子靠省吃俭用,开荒拓田才熬出来的,分他的地,那不等于要他的命吗?

他不由地再度担心起布良和翠莲来,在这样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无论哪边得势,家人都避免不了受牵连,而日子一旦被掀腾起来,归于平静便难了。布应越想心里越乱,索性就琢磨起了别的,窗外一弯弦月挂在山顶,冷冷凄凄。

会场内持续着热烈的讨论,仿佛越穷的人想法也就越激进,真的是一代一代穷急了,好日子摆在眼前,有些等不得。那踟躇的,则多半怀着与布应类似的心情,因为顾忌着时局,不愿轻举妄动,或者多多少少与南堡的大户们有些瓜葛,唇亡齿寒,弄不好怕累及自身。到后来,众人都乏了,夜也有了一拃深,石英做了一番总结后,便打发众人散了。

布应停在大门口,想再叮咛布良几句,却被石英媳妇告知积极分子要留下来继续开会,布应便只得独自回了,路上,左思右想不得妥,至家后竟失眠了一整夜。

诸如此类的光阴又过去了一大截,那日子象一缸窖存的酒,酝酿着某种深刻的变化。农会的人依旧忙忙碌碌,白天挨家挨户做动员、量土地,夜里不知疲倦地订计划、写标语。工作队的同志其间也来指导过几次,嘱咐他们要加快步伐,同时也应警惕“左”的思路。具体到斗争对象,毛主席在延安有指示,叫做“富农放哨、中农睡觉。”

南堡的富户们又有几个跑了,有农户反映,王世温的儿子从城里悄悄回来了一趟,劝他爹早点移身到城里,这财主却一再地拒绝了,说是舍不下那院子。布良听罢,冷笑两声,说出一个让众人瞠目的秘密——“那正屋地底下埋着整箱整箱的银元宝哩?”

这一讯息理所当然地令民情激奋起来,相干的不相干的都议论纷纷,终于传到世温耳朵里,他报之以不屑:“什么土改?二流子运动嘛。”此话也同样被耳尖的人带走,然而却故意忽略了说话人的神情,那话音里分明是含了几分苦涩与畏惧的。



如火如荼的土改运动终于在四月间开始了,各地风起云涌,斗地主的浪潮席卷了大半个晋中盆地。贫苦的农户们象过节一样,兴奋地用脚步丈量着分得的田地,多数人竟不敢信以为真,觉得事情好得近乎玩笑一般。

自然也有悲的,那失了势、破了产的财主们已如雹打的瓜秧一样一蹶不振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超出他们的想象,比之当初最坏的打算还要胜过几筹,他们几乎绝望。

清明节后两日,侯俊才敲开布应家的院门。

布应一家刚吃过早饭,见东家愁着张脸,两口子倒有几分不安,搅了碗红糖水递上,那俊才一仰脖喝了,颤声道:“昨夜翻腾到天亮,我想清楚了,南堡那片果园子,你早些算回去吧。”

“东家,您这是咋讲?”布应心中诧异,他知道那三亩果园一直是东家的心爱之物,里边杂栽着杏、桃、李子等树,一入夏,果实累累,可是全村人艳羡的一处地方。

“留着是块心病,到最后还不知归了谁?划给别人我不放心,那园子一直是你伺弄的,给了你我也心安些。”俊才长出一口气道。

“东家,我要不得,这些年,我干活,你出工钱,咱俩谁都不欠谁的。我平白拿你的产业做甚?”

“布应兄弟,别再推托了,这形势,我看了个准,到最后,怕连间屋子我都落不下,你快应了,我写个契据,迟些就由不得咱做主了。”

布应仍旧不依,没有虚情,他真的从未觊觎过那园子。有好几次,石英鼓动他加入贫农团,他都推托了。对于本村的土改,他一直抱有成见,那不加甄别的做法流于简单,甚至粗暴。他无力阻止众人,就连弟弟布良,也死活规劝不下来,某一日,阴雨连绵之时,他望着院子对面沉寂的山峦,心底竟油然而升一股不祥的预感。

此刻,俊才见他一再地推诿,不由分说便急了,从炕上扑通跳下来,捉了布应双手道:“那园子跟我的命差不多,你要不依,我可给你跪下了。”话毕,就要屈身,慌得布应连忙用力搀了,嘴上只好答应下来。

侯俊才终于安静了些,写好契据,又自言自语了一番,像个委屈的孩子。布应又奉了一回烟,日头爬过一竿子高时,俊才方迟缓地走了,也不告辞,口里反复叨着些话,听着象是在骂人,又象是在喟叹。那身形渐渐融到远处的树影里,布应站在坡上,暗暗地为他叫了几遍屈。

分完了田,接下来就是罚没家产,仿佛事先都已酝酿好了,要捉他个措手不及。那南堡的财主们多数没料到运动会进展得如此之快,狼狈地被拎到会场上,见了黑压压的人群,先就焉了。

四月天,日头已有几分毒辣,石英在台上念了一回控状,大意无非是地主们过去如何剥削贫雇农,自己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而长工和佃户则受冻挨饿。“有的雇农,家里穷得连个孩子都带不活。”石英动情道:“咱穷,为甚穷?咱的好日子都被这帮狗地主给占了,狗日的欠了咱几辈子的银钱血汗,现在该是算总账的时候了。”

台下一阵骚动,人群中有人喊:“刨了王世温家的房,把元宝挖出来大伙分了狗日的。”

世温被反剪了手晾在台上,循声望去,认出是本家侄子,不由喊了一声:“四旦,讲话要有根据,叔哪处慢待了你,这样糟践人。”话音未落,便被身旁荷枪的民兵砸了一枪托,顿时弓下了身子。

接着开始诉苦,布良先冲到了台上,将王世温强娶他妹子的事复述了一番,他眼里有恨,讲着讲着便怒了,终于冲到世温跟前,一把拎他起来,“狗日的,你今天咋怂了?”

那世温畏缩着身子,闭了眼,仿佛不敢正视他,布良心中倏忽有一股甜丝丝的快感,麻酥酥地醉人心魄。他有几分得意地朝台下望了一眼,情绪高涨的人们则迫不及待地向他喊:“打他、打他、打狗日的日弄黄花闺女。”

布良终于挥手给了世温两个耳刮子,那动作极具美感,脆亮的声音连台下最后一排的人都听得真真切切。世温不堪一击地倒了,嘴角边溢出血沫,台下的群众见了红,顿时变得鸦雀无声,继而是一番空前的呼喊,“再打、再打,交不出元宝来尽管打。”那喊声震彻云霄,惊得槐树上一窝喜鹊扑楞楞飞了。

有小孩儿被吓岔了音,大人们边遮了眼边领着从会场上走开。人群中有的表情凝重,被这场面深深震撼,呆若木鸡,而那掩脸而泣的,则多半是财主们的亲眷,欲罢不能,留在会场上提心吊胆地关注着每一时刻的变化。终于,一个战栗的身影从人群中退了出来,那深埋着的脸颊一经离去便再也没有掉转过来。

布良注意到了那身影,是他未曾料到的一种惊恐,他原以为她会欣喜地赞赏他的作为,并以此当作自己新生活的起点,然而这一切并没有如期而至,翠莲挺了颗大肚子,一直捂着脸渐渐从他的视野里消失,布良诧异地站了老半天,脑子里一片空白,随后便是长长的失望。

他搞不清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是对他莽撞的举止有所嗔怨,还是根本就嫌恶这一场翻天覆地的运动。或许,她已不属于自己这边,长期优裕的生活已改变了她,变得寡情薄义。她会在乎台上这个老男人的安危吗?布良反复思忖,终不得解。此时,王世温已缓缓睁开眼,正向他投来愤怒的一瞥,布良胸中一热,再度蹿上去,不假思索地狠狠踹了那人两脚,世温痛苦地呻吟了两声便滚到了台下。

“燕儿飞起来,燕儿飞起来。”台下的人高声呼喊着,有人拽了根草绳,麻利地将世温朝后绑了,绳头一撂,穿过了槐树杈,只一拉,那世温便象只燕子一样凌吊在半空中。

余下的财主们也没能逃过噩运,在台上被推来搡去的早失了往日的尊严。亢奋的群众时而冲到近前朝他们狠狠唾上两口,半大的小子则拣了土块远远的掷过去,看谁砸得准。不明白从哪里来的仇恨,那台上胆小些的,蜷缩在人堆里竟不知所措地哭了。

“八路军是叫这么闹的么?打日本的时候是在谁家里救助的伤员?干部们从山上下来,又是在谁家里吃的派饭?全村一百来户,哪家抗勤服的最多?咱一本帐一本帐地算,看我王世温是不是个该斗的?”那世温硬挣着抬起头,大声嚷着,脸上几处新伤,凝着一道一道血疤。

“三代地主,你吃喝从哪儿来?剥削了几辈子,穷人血汗里泡大的,你有个甚理?”石英拍了桌子,语气更加激动起来。

“少跟他啰嗦,把藏匿的元宝交出来,咱这辈子还没见过那东西,也让咱穷人们开开眼。”金狗也从台下蹿了上来,指了世温大声嚷道,下面顿时附合成一片。

“哪来的元宝?四二年日本人炸了我城里的铺子,咱个人又闹着个烟瘾,支援抗战、赈灾捐款,就是有几个银钱,这些年也早变卖光了。哪个造我的谣,哪个坏了良心哩!”

“狗日的不老实,拖下来打,看他说不说?”农户们急了。

“各位本家弟兄、老的少的们,我王世温平日里得罪过大伙的,看在亲戚邻里的份上,先记下这笔,咱王家坪几十年里铁板一块,可别让少数坏人挑拨了。”他没敢提“外姓人”三个字,却用眼角余光瞄了一下石英。这边话音未落,石英就一脚踢开了桌子,“你到底交待不交待?”

人们果然没理会世温的话,一个劲追问元宝的事,此时会场上的人已不似先前那样多了,到把王世温从树上解下来,乱棍捶打了一番后,散去的倒有大半,那农会的骨干分子,布良、金狗等人则斗红了眼,下手时已不再有所顾忌。

就这样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打一阵,问一阵,世温最初还能辨白几句,往后,便昏迷了,农会的人问不出什么结果来,扫兴地罢了手,随后,燃起柴禾,将没收来的地契一把火烧了。台上的地主们俯首贴耳地等那一堆纸烧完,有痛不欲生,号啕起来的,是布应的东家侯俊才。

这一帮灰头土脸的人最后被临时谴散,成串地从会场上蹒跚而去,农会的人把了南堡的堡门,在巷子里也按排了巡逻员,防止他们逃窜。王世温及两个被认为罪大恶极的地主,被关到了沟底的一眼黑窑里,那窑原先是个羊圈,用木桩支着个栅栏,虽在四月,却寒气袭人。

眼看着,就要有人命关天的大事发生了。

(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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