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荣的大衣
邵孤城
四
白龙潭的男人老了喜欢孵茶馆,年轻的时候呢,就喜欢孵酒馆。
我爹也喜欢。
往常的日子,我爹就是村头酒馆的常客,每天天一亮就进酒馆,要二两烧酒,要一碟子的花生,还要一碗加了浇头的面。要是有人撺掇他请客的时候,他还要加上一盘猪头肉或者猪大肠,然后就眯着老酒,和酒友们天南海北得说山海经。到日头升老高了,才打着酒嗝,心满意足得离开。
我爹每天只管自己这顿酒——虽然我爹长得丑,却是十里八乡最好的木匠,哪家女儿的嫁妆少了我爹打的五斗橱,哪家人家上正梁没我爹出场指挥,那都是很丢脸的事情——他们都管饭,管中饭,也管晚饭,我爹是随意的人,管什么吃什么,有酒没酒都能凑合。
但早上这顿酒他不马虎,他是非去酒馆吃不可。单身汉没啥乐子只图个热闹,人家也是看得起他,才要他请客,他也愿意请。那时候我爹凭手艺挣钱,又不养家小,比别人手头要活络。
我爹让张桂花从床上揣了下来,遭此打击,寻死的念头都有了,可第二天,还是没忘了去酒馆喝酒。只是那天他去的有些迟了,酒客们大多准备拍拍屁股走人的时候,我爹进去了。
迎接我爹的是酒友们惊讶的眼神。我爹以为他们是对自己的迟到表示惊讶,所以他忙不迭地和大家打招呼:你看,睡过头了——还好,还能喝二两!
我爹不善于说谎,所以他表现得相当羞赧。他对所有人投向自己的目光有些不适应,那些目光,恰似当头顶的阳光,让人有些挣不开眼睛。
人群骚动起来。原来要动身的酒客,坐下来不走了。他们都吆喝着,要求我爹坐他们那桌。有人朝掌柜的大声叫着:二两白酒,一碟花生米,一盘猪头肉,往这桌上送,今天我请客!
这更让我爹感到过意不去,这么多年,从来都是他请别人,谁请他喝过酒?在掌柜的送来酒菜之前,我爹冲着那个请他喝酒的老兄说:我没事,我就是睡过头了。你瞧瞧——我爹拍拍胸脯,“我结实着呢!”
他以为别人当他病了呢。
“听说,昨儿晚上,张桂花给你留门了?”那位老兄问。
我爹的脸刷得就红了,“没有——没有的事,别胡扯!”
那位老兄回头朝大伙笑,“瞧他,还抵赖呢!”
“你也别瞒大伙了,今儿一大早大伙就听说昨晚上你摸张桂花的门去了,张桂花摸摸面孔长幺幺,一脚给你揣了下去。你敢说没这回事?”
“没,没——这回事”,我爹的舌头都大了。
可他越是否认,别人就越是笑得欢。到别人笑到笑不动的时候,那位老兄问我爹:张桂花的奶子,你摸了没?是不是像上好的面发出来的馒头一样松软?你可别是白挨了那脚啥事也没干成吧!
我爹拼命摇头。
那二两酒我爹没喝,我爹喝完了整一瓶的酒,然后酩酊大醉,大病一场。
在众人视线中消失了一段时间的我爹重新坐回酒馆要二两烧酒时,他意外得发现,他的名字从此被“长幺幺”取而代之了。
“长幺幺”三个字叫起来是那样顺口,就像一件贴身小棉袄,穿在我爹身上,不大不小,刚刚好好!
从此男人们互相打趣有多了个话茬,说,今晚上喝完酒你千万开了灯再往床上摸!有人假装不解,要问个明白,那人就说:黑灯瞎火的,你婆娘发觉有人过来,摸摸面孔长幺幺,你还不给她一脚揣到床底下去啊!
这时我爹,会跟着嘿嘿地笑。
五
许若玉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
她终于还是回家了。她本来想回娘家去住段时间,可是在路上,她开始动摇了。
她想,为什么她要相信张桂花的话呢?
她还想,说不定张桂花故意编个谎,要瞧她的好看呢。张桂花现在指不定正在哪里哈哈大笑呢!
看客们早已四散,好心的张七婶子,正在忙乎着帮忙收拾残局。
许若玉问:陈金宝,他人呢?
我估摸着他是往张桂花家去了!张七婶子答着,还劝,若玉,别吵了,金宝啊,对你已经够好了!男人在外面怎么样,只要他心里还装得下你,女人嘛还是少操那份闲心得好!
许若玉喝了一口水,然后她拉着张七婶子的手说,婶子,谢谢你!我不吵了,再也不吵了!
说完她又出了门。
张七婶子追出去问,你这又要上哪去呀?
“我去找金宝,我跟他道歉!”
许若玉没找到陈金宝,她甚至连张桂花都没见到。她在张桂花家擂了半天门,可没有人给她开门。
她去隔壁家打听,问“我们家金宝来过没?”
“来过,来了就走了,开着车走的!”
“那张桂花也不在家?”
“不在家么?那兴许一起走了吧!”
那天,张桂花其实哪也没去,陈金宝来砸门的时候,她就在屋里。她已经听说金宝家的事了,她没想到许若玉会有那么大的反应,所以当陈金宝在门外骂骂咧咧的时候,她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当许若玉上门时,她依然像一只惊弓之鸟,全没了白天和许若玉较劲时耀武扬威的神气。她索性把自己当成了空气!
谁也想不到,这就是一场灾难的开始。
陈金宝那天晚上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至今还是个谜。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场车祸的起因,是他酒后驾驶,他的尸体送回白龙潭的时候,身上依然弥漫着一股酒味,驱之不散。
陈金宝把车子撞向了路边的一棵树,那棵树结束了陈金宝短暂的一生。有人说,怎么连一点救星都没有呢?如果那个晚上有人发现了那棵树下一部面目全非的卡车,或许陈金宝还有一线生机。
第二天大清早,一位喝早茶的老人发现陈金宝的时候,他已经咽气多时。他的身子被方向盘牢牢卡死,警察动用了器械才将他从车厢中抬出,他的身体除了头部有轻微的外伤外,几乎没有其他明显的伤痕,但是,他的内脏,早已肝肠寸断。
死讯传到白龙潭,谁也不敢第一个告诉许若玉。
许若玉还没起床,张七婶子敲门没人应,就扯起嗓子喊:若玉,我是你七婶子,你给我开开门!还是没人应,张七婶子和大伙交换了一下眼色,“怎么好像没在家?”
有人更使劲地敲门,“若玉,若玉,金宝出事了,你开开门!”
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张七婶子折过去,在卧室窗上往里探了探,不探不要紧,这一探,她脸色立变,她捂住自己的嘴,带着哭腔叫:快点,快把门砸开——若玉上吊了!有人上吊了,快救命啊!
命是救不回来了,许若玉的身体已经僵硬,要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再有本事的医生,也无能为力了。
她可能从张桂花家回到家中,就实施了自杀。当时,她一心以为,自己的丈夫和一个让她无比痛恨的女人私奔了。
六
我爹越来越孤僻,他更加拼命地干活。他有一身使不完的劲,他非得白天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尽,晚上才能一沾床板就酣然入睡。否则,天一黑,他就只能像个傻子一样,盯着屋顶,数天窗外的星星。
我爹再没摸过张桂花的门。
很多人以为,张桂花那一脚,把我爹踢出了内伤,他是再也不敢动张桂花的念头了。
其实,他的念头一刻也没有停止过。
村里人是突然发现的,张桂花荒了几年的地,有一天突然长出了麦子。
麦子长势还挺好的,一点不比别人家的差。
前两年都杂草丛生的荒地,突然长出麦子来了,全村的人都觉得是奇迹。
连张桂花都觉得是奇迹。她逢人就说,你说你说,这地荒着,怎么会长出麦子来?这是老天爷在给我下种啊!
当然,谁也不相信老天爷会给张桂花下种,可究竟是谁,把麦子种到了张桂花家的地里呢?
这个秘密是到麦子收割的时候才被人发现的。那个月亮很亮的夜晚,月亮边上有一圈月晕,那是未来几天有大风的预警。村里的麦子已经收割完了,只剩下张桂花地里的麦子依然像哨兵,坚守着最后一班岗。有好事的人守在村里一座废弃的房子里,等待给张桂花种了麦子的“老天爷”出现。
我爹是半夜时分才从家里出门的,他像做贼一样心虚地来到那块地里,左右看了看没人,才开始舞动镰刀,飞快得收割。
在房子里偷窥的人做梦也没想到他们等来的会是我爹。
更让他们想不到的是,在我爹心无旁骛挥舞镰刀的时候,张桂花也来了。她站在田埂上,叉着腰,看着地里头那团移动的黑影,等她看明白那个人是我爹时,她异常愤怒地叫唤着:长幺幺,你在干什么?
她也叫我爹长幺幺。
我爹被张桂花的叫声吓得一激灵,他直起身来看到张桂花,窘迫得更加说不出话来:我,我想,我……
你,你什么?你是想把这麦子偷回家吧!
不——不是的。我爹缓过来神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看马上要变天了,想赶紧先把这麦子放倒了,不然到时候淋倒了就坏了收成了!
张桂花冷笑了两声,你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好不好?我地里的麦子,你着什么急?
说完,张桂花拿出火柴点着了麦子,“烧了好!这天落种,烧了才好!”
火势蔓延开来,又干又脆的麦秸杆毕毕剥剥很快烧成一片火海。我爹从火海里逃出来,他瞪圆了眼睛,喊:张桂花——
张桂花“哼”了一声,睬也不睬我爹,扭头就走。
房子里的人,他们一起聚在窗口看我爹,我爹蹲在田埂上看着燃烧的麦子,火光把他的脸映得通红。
七
陈金宝死了,许若玉也死了,可张桂花还活着,还好端端得活着。
这个浪荡女人毁了一个家,能让她好端端活着吗?
陈家人不答应,许家人也不答应。
两家人就把陈金宝和许若玉的尸体抬到了张桂花家里,他们要在张桂花家里设灵堂开丧。
他们请来了鼓手,唢呐声响起来了。
招魂的道士也来了,几道招魂幡迎风招展的。
在白龙潭,这就叫“做人命”,“做人命”,就是要让生者生不如死。
而这场“做人命”的主角,就是张桂花。
此刻,张桂花已经失踪。陈、许两家一边在她家布置灵堂,一边派人搜寻,少了她这个主要演员,这人命是做不起来的。
张桂花一大清早就接连听说陈金宝和许若玉的死讯,她心知肚明,自己的厄运也马上就要开始。恐惧和害怕让她决定逃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可她无处可逃。娘家人早因她的伤风败俗断了和她的往来,即使此刻娘家人还念骨肉亲情愿意收留她,她也不愿意把灾难带给他们,天知道急红了眼的陈、许两家人会怎么对付他们,她唯一的出路,是逃离白龙潭,逃到一个让人找不到的地方。
如果不是我爹的出现,那天张桂花也许完全可以逃走。
我爹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一辆自行车,他追上大步小跑出村的张桂花,“赶紧上车,我送你!”
张桂花看看是我爹,问,你送我去哪?
不管是哪,只要离开白龙潭就行。
张桂花上上下下把我爹打量了一番,然后问:你听谁说我要离开白龙潭?
我爹陡然一惊,他被张桂花问住了。
然后他又笑了,张桂花刚才慌慌张张分明是要仓皇出逃的样子。于是他正色道:快上车吧,人都快要追来了。再不走,被他们追上了,真不是开玩笑的!
张桂花有些鄙夷地看了我爹一眼,又是屁股一扭,她居然往回走了。
我爹急了,把车子一扔,追过去,一把扯住张桂花的衣服。
“张桂花,别回去,那会要了你的命的!”
“他们敢,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要我的命?”
张桂花停下来,看着我爹,突然和颜悦色地对他说:我的事,你以后就不要管了,你管不了!
陈、许两家人到处找张桂花的时候,张桂花自己送上了门。
她刚进自己的家门,就有人吼道:拿绳子,绑了!
五花大绑的张桂花被横放在陈金宝和许若玉的尸体中间,她不吵也不闹,一动不动地躺着,就像她也是个死人一样。
有人怕真把她给弄死了,过去踢她一脚,她才睁开眼睛看看。
她还向踢她的人笑笑。
那人赶紧跑开去,对人说:张桂花一定给吓疯了,不然她怎么笑得出来?
我爹一刻也不敢想象张桂花此刻的命运。他听说张桂花给绑在死人边上,不给吃,也不给喝,唢呐一响,哭灵的女人就扯着张桂花的头发咒骂——平日里这些女人哪个不恨张桂花,她们终于找到了报复的机会啊!
他只能把自己交给酒,酒会让他麻醉。
可他不醉,怎么喝也不醉。
在迷迷糊糊之中,他就听到张桂花对他说:我的事,你以后就不要管了,你管不了!
他真想对张桂花说:他管得了,他想管,只要她愿意让他管。
可张桂花摇摇头,摇摇头。
那天我爹喝了一天酒回到家中,他想马上就睡觉,睡着了他就可以不用想张桂花了。他摸着了床,然后一头栽倒到了床上。他抓被子盖的时候,突然摸到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还是热的,手感好得好。
是个人,女人!
我爹蹭地从床上弹起来,他的酒顿时醒了。
我爹拉亮了灯,他看见,浑身赤裸的张桂花被绑在他的床上。
张桂花用微弱的声音说:长幺幺,你把灯关了!
我爹用最快的速度解开张桂花,然后给她盖上被子。
“你——你怎么跑到我床上来了?”
“你还不明白吗?——他们这是成全你!”
“不,我不要他们成全——桂花,我送你回家。”
“我回不去了——长幺幺,我是个破鞋也是个祸害,我一直不想害你,可我没办法了。你把灯关了——你来吧!”
我爹忽然操起一把斧头,他冲出门外。是的,张桂花说得没错,门外有人,几个烟头忽明忽暗,那些人看见夺门而出的我爹,迎上来就问:长幺幺,哥几个够意思吧,知道你想张桂花想了好多年了,这回让你第一个尝鲜!
“我操你娘——谁再敢糟蹋张桂花,老子不让他活到明天!”
我爹急红了眼,他的斧子,在月光下闪闪发着寒光。
八
我爹曾经跟我说,他终于找到了一把钥匙,打开了张桂花久已封锁的心。
我爹说的是一张存单,那是他半生的积蓄,整整一万元。
当时,一万元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就是张桂花被绑到我爹床上的那个夜晚,我爹拿着那张存单跪在地上,他把头埋在张桂花的怀里,说:桂花,你嫁给我吧!
那是我爹送给张桂花的彩礼,张桂花拿着那张存单,号啕大哭。
可我爹想得太简单了。那个晚上被他吓跑的人很快卷土重来,而且来势更加凶猛,他们一致将目标从张桂花转移到了我爹身上,既然有人给张桂花出头,那么他们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他们以陈金宝和许若玉的三岁的儿子为借口,向我爹索要赔偿。
我爹答应了,他瞒着张桂花将那张存单挂失了,然后提出了那一万元,并亲手交到了那些人手上。
当时我爹暗暗发过誓,总有一天,他会重新送给张桂花一把钥匙,一把一万元的钥匙。但他现在必须花一万元买一个太平,这对他和张桂花的新生活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我爹也明白,他送给张桂花的钥匙,从此变成了一颗炸弹,一颗一不小心就可能被引爆的炸弹。接下来的日子,他要时刻提防这颗炸弹爆炸,因为一旦爆炸,他一定会被炸得面目全非。
也许幸运女神从此眷顾我爹,即使在经济最困难的时候,张桂花也没有提出过要动用那笔一万元的存款。我爹和张桂花相敬如宾地过了二十年。
直到我二十三那年,我爹病危,张桂花终于提出要将这笔钱取出来给我爹治病。
我爹就快要死了,他已经不再害怕这颗炸弹了。他告诉张桂花:桂花啊,这张存单二十年前就被我挂失了,里面一分钱也没有了!
可张桂花却摇摇头,她把存单交到我手上,她说:你帮妈去银行把钱领出来吧。
她握着我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说:德昌啊,我知道我们的缘分就要到头了,可我真想让这缘分再继续下去,哪怕多一天多一个小时,也好!
我站着没动,张桂花回过头对我说,去吧!去晚了,钱取了出来也没用了!
我真的从银行里取出了一万块钱,当我兴冲冲赶回病房时,我听到我爹在问张桂花:桂花啊,当年那件大衣,你真的以为是金宝从省城买了放在你家门口的吗?
透过玻璃窗,我看见张桂花错愕的表情,片刻之间她又恍然大悟的样子。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捂在我爹的嘴上。
她摇着头,说:这个秘密,天知,地知,我知,你知!
我知,你知——桂花啊,等我死后,你把这个秘密告诉小宝,你告诉他,他爹混啊,一件大衣害了两条命啊!
小宝就是我,我的生父名叫陈金宝,我的生母名叫许若玉,我的伯伯叔叔大舅二舅收了我爹一万元钱,但我还是成了孤儿。
从我4岁起,郑德昌成了我亲爹,张桂花成了我亲娘!
其实,张桂花早就告诉过我,当年的那场灾难,与那件大衣无关,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两个女人的虚荣心!(共10500字)
【作者简介】邵孤城,1980年生,江苏常熟人。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小说界》《长江文艺》《北方文学》《芒种》《青春》等文学期刊,部分作品入选多种年度选本。曾获《小小说选刊》2005-2006全国小小说佳作奖。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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