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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绣球
沙 石

那天夜里的月亮,悬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大得出奇。据说像这样大的月亮只有在美国的旧金山才能看到。

也就是那个晚上,我和钢丝没有做成好事,尽管我们使出了攻占敌人碉堡的力气,但是那个该死的碉堡还是久攻不下。但凡了解战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样一个道理,就是战略上受挫往往是由战术上的错误引起的。情况确实如此。

当时钢丝正在冲锋陷阵,一脸的杀气。在这个关健时刻,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并且心无芥蒂地把它提了出来。我问钢丝刷过牙没有?钢丝不由地愣了一下,说刷了,是用你买的“Colgate” 牌牙膏刷的,刷了好几遍呢。

如果我是一个懂得点到为止的女人,我就应该就此罢休,不要再追问下去,可是我体内的那点女性荷尔蒙象策马扬鞭一样催促着我,偏要我刨根问底不可。我说你嘴里有味儿,是不是吃蒜了?这下钢丝恼了。他说谁吃蒜了,谁吃蒜了?我吃蒜干什么?然后还恶狠狠地补充了一句:“头脑有病。”

我这才意识到,我的话有些不合时宜,便改嘴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咱们赶快继续吧。可事已至此,已不可能再继续下去。结果我和钢丝双双败下阵来,慌手慌脚的样子,和丢盔卸甲的败兵没有两样。久经沙场的老兵遇到久攻不破的碉堡总会说:“这碉堡顽固得像个死鳖盖子。” 所以那天夜里,我就当了一回“死

鳖盖子” 。

事后,我和钢丝都觉得灰溜溜的,心里特别别扭,可嘴上又不好说什么。我们长久地躺在床上,听着卫生间里的马桶在慢慢地滴水。在自责的同时,我们又都希望对方先过来安慰自己幾句。从一个女人的立场出发,我觉得钢丝应该主动承担一下,哪怕说几句不疼不痒的话,例如“我真笨”啦,“都是我不好”啦,反正诸如此类的,也好调节一下气氛,对吧?但是钢丝把嘴唇闭得紧紧的,什么都不说,最后还是我忍不住了,不得不采取主动。我说,既然睡不着,还不如起来坐坐哪。

于是我们从床上爬起来,胡乱披挂上衣服,然后来到窗台前,对着窗外略显

苍白的夜色,坐下。月光从钢丝的后脑勺的方向照下来,在他身上加上了一层石雕

的效果。虽然“钢丝” 并不是他的名字,它只是我给他起的一个外号,但是他

身上确实具有钢丝的属性,和大多数的中国男人一样,你说他硬,他却能屈能伸,你说他软,他又撕不烂扯不断。像这些属性用在土木工程上是上好的材料,可是和这样的男人生活在一起,比较累。

我们默默相视,长时间地坐着。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那个奇特的月亮以不期而遇的方式闯进了我的视线。

我出神地望着那个月亮,同时用眼睛的余光看着坐在对面的钢丝。虽然他的目光像金属一样凝重,但里边却流露出想要被观测,被洞察的渴望。他也在端详月亮。那月亮不仅大,且圆,而最让人着迷的是月亮的颜色,它介乎于杏黄和桔红之间,再加上月亮表面上那层黯淡的叠影,灰蒙蒙的,真是太离奇了。

我对钢丝说,今晚的月亮好像离地球很近,你不觉得吗?

他说,是啊,看到这样的月亮是很难得的。

钢丝懂得一些月亮气象,平时又喜欢搬弄天文地理,这时他总算打起精神来了。他告诉我,说月亮每走29天半才最接近地球,这个时候的月亮最大;而月亮每走27天才正对着地球,这个时候的月亮最圆。所以,看见这样大这么圆的月亮的机会不多,通常几年都赶不上一次。至于说月亮为什么会呈现出桔子红色?那是因为大气里的臭氧太多,因此增加了大气中的紫外线成分,这时的大气层就相当于一块巨大的滤色镜。

钢丝告诉我,在中国,民间把这种又圆又大而且红里透黄的月亮称作“月亮绣球”。

我侧了一下身子,好让月光照在我的肩膀和侧面的头发上。我对钢丝说,月亮绣球 ,真是太好看啦,我要你把月亮绣球摘下来,送给我,行吗?说完,我还

尽量深情地朝他笑了笑。

听了我的话,钢丝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他拖着脚下的拖鞋,一路带着响声,走进了厨房,在那里忙活起来。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也不急于知道他在干什么。不过,从厨房传出的响声可以判断出,那里的刀叉盘碗在发生碰撞。过了好一会儿,钢丝走了回来,手里端着个茶碟,上边放着一个椭圆的东西。他来到我面前说,这是你爱吃的咸鸭蛋。我低头一看,茶碟里果然放着一个煮熟的咸鸭蛋,只是

鸭蛋被刀切去一半,侧躺在那里,呈现出一个椭圆的横截面。咸鸭蛋的外围是白色

的蛋清,而中间的蛋黄则呈正圆形,是红黄相间的颜色。

钢丝总算没有让我彻底失望,他用自己的表达方式表达了他要表达的意思。他有想象力,也有幽默感,两个星期后我正式向钢丝提出了离婚,而他也义无反顾地欣然同意了。

办离婚手续的那天天气有些阴冷,但街道上还是走着热情洋溢的人群,唯一能够显示出冬天迹象的是人们眼神中对阳光的渴望。布朗克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氛围中出现在我面前的。事情的发生是这么的凑巧,就象是被人精心安排的一样。也许正是人们常说的“偶然中的必然”吧。

在旧金山中级法庭签好了离婚的法律文件后,我来到外边,开始顺着法院的石阶往下走。当走到倒数第五阶台阶的时候,突然有一只手从我的背后伸过来,在我肩膀上拍了两下,我回过头去,看见了布朗克。

虽然当时确实觉得他有些面熟,但我一时又想不起他叫什么,甚至不能完全确定我是否认识他。布朗克从我的表情中看出了我的尴尬,他马上打圆场,说,你不记得我了吗?我们是见过面的,在卡布奇诺家的宴会上,想起来了吧?他鼻头有点红,说话时嘴里吐着哈气,一副冬天的模样。

我立刻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噢,想起来了,是你呀,这么巧,我们又见面了。可实际上,我还是不知道他姓是名谁。不过我并不介意他的莽撞,因为他看上去很干净,以我的年龄和阅历,讲卫生是衡量男人好坏的重要标准。更何况他满头的金发,在冬日里能够给人一种特殊的质感。他是纯种的安格鲁萨克逊人。这一点是我不经心想到的。

我们像久别的老朋友一样握手拥抱,他还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下。他唇边的胡须在我脸上一扫而过,那种类似千脚虫一样的触觉吓了我一跳。要知道,我,一个离了婚还不过五分钟的女人,对男人的防备,戒心,厌恶以及抵触情绪还处于极端的非理性的阶段,所以那种不明不白的反应是不可能被我漠视的,实际上它引起了我的警觉。

布朗克说他是律师,是到法院来办案子的。你呢?

我说我是来找人的,只是随便谈点事情而已。

布朗克点点头,笑了,说,你冷吗?你的嘴唇在发抖。

嘴唇发抖?我说不可能,我身上穿了这么多衣服,一点也不冷,可是你既然

是律师,你到法院是办什么案子的?

布朗克又笑了,只是这次的笑已经没有了初次见面的谨慎。他说他是来为一个被控杀人的嫌犯辩护的。还说检察官是个聪明绝顶的饭桶,明明是个很简单的案子却被他搞复杂了。说话的时候布朗克表现出律师必备的自信和自负。显然他是能言善辩那种人。他继续唠叨着,说本来法庭上一些有利于检方的证据让他这个辩护律师略施小计,就把控方在取证程序中一些微不足道的疏忽夸张作大,说成是天大的漏洞,那些证据都被法官判定无效了,所以说今天他在法庭上的抗辩相当成功,按照目前的情况,控方可以利用的证据已不足以给他的当事人定罪。

其实,我这人对凶杀案从来不感兴趣,可布朗克罗里罗嗦的陈述却引起了我的好奇。我们见面还不到三分钟,他哪来的这么多话?我注意到,布朗克说的英语带着浓重的伦敦口音,每句话说到结尾处总是往上拐一下,很俏皮。还有他头上那道头线,不偏不正,正好把头发一分两半,像是用尺子比出来的一样直。要知道,对于有失落感的女人来说,男人身上的直线代表着方寸和尺度,在某种意义上,它比银行的存款还要重要。

还没等头脑完全清醒过来呢,我就把电话号码留给了布朗克。

和布朗克分手后,我开始往家走,确切地说是往从前的家走。我琢磨不透,“家”的概念为什么还死缠着我不放。正像预料的一样,我和钢丝居住了五年之久的公寓乱得像是千军万马撕杀过的战场,各色各样的衣服杂物凌乱地散落在地上。钢丝显然已经来过了,属于他的东西已经搬走了,不属于他的东西也搬走了,剩下的几个大件,除了四壁,就是那张意味深长的床。钢丝他又在发挥他的想象力和他的幽默感了。这是典型的钢丝。他知道怎么样让你生气,怎么样让你发火,他让我一次又一次地心碎。

说起来,我和钢丝离婚是有些预兆的,不然我们的关系再脆弱,也不会被一个咸鸭蛋的比喻所拆散,这一点可以肯定。在我的印象里,钢丝一天到晚都在找剪子。

剪子呢?你把剪子放在哪了?钢丝问我。

我说上次是你用过的,怎么能问我呢?

钢丝开始在房间里翻来翻去。他嘴里嘟囔着,这是什么家,连把剪子都找不

到,还算什么家?

我尽量耐着性子,不住地提醒他。上次你用完以后放在哪啦?

放哪啦,我要是知道还问你吗?你是管家的主妇,你应该知道剪子放在哪里才对。

我说,我清楚地记得上一次你是用剪子咸剪带鱼了,再上一次是你用剪子剪茶叶梗了,再上一次你是用剪子剪脚趾盖了。

这下钢丝更气了,他把房间里的东西摔得山响。噪音在房子里引起了震荡, 使得我的太阳穴无规则地跳动,为此我才落下偏头疼的毛病。我这人对噪音特别敏感,钢丝他知道,他也知道我知道他知道,这就更使我倍受伤害。我实在搞不懂,家里的剪子为什么平时到处和你打头碰脸而到了关键时刻它就是不出现?

和钢丝分手以后我有了一种急迫感。我需要用一种新鲜或者说陌生的东西来弥补过去。我和布朗克的关系在稳步发展,其速度之快,让我感到不安。布朗克在电话里三番五次地说他是多么多么喜欢中国文化,他是多么多么想跟我学说汉语。我心说,一边呆着去吧。

这天我终于同意和他一起去餐馆吃晚饭。

布朗克在电话里问我要吃什么餐?我说当然吃法国餐了。根据电话里的那个

短暂停顿可以断定,布朗克对我的选择多少有些吃惊。看来他是把我当成那种只会吃中国餐的中国女人了。对不起,你错了。有必要向他证明一下。

那天晚上本来兴致挺好的,可是出门的时候一不留神看见了天上的月亮,一

下子把我的心境搅乱了。那晚的月亮也很大,很亮,不过是银白色的。它把天地之间照得无比广阔。我的心不由地往下沉了一下。

餐馆里人很多。

我的第一反应是,这里不象是吃饭的地方,倒象是听音乐的地方,是赏花或是看服装秀的地方,反正包括我在内的男男女女都穿着晚礼服,每个人都沉浸在音乐和鲜花里了。布朗克先唤来酒保,要了一瓶1995年的红葡萄酒,然后和我对幹起来。在我们喝酒的时候,一道道的法国菜端上桌面,其中有法式熏鹅肝,牛尾汤和香煎三文鱼扒,最后还上了一盘冰心小甜点,还有一杯浓浓的拉铁咖啡。在品尝这些美味佳肴期间,我仔细地端详着布朗克的鼻子。那是一个相当标致而又规范的鼻子。首先是那道又直又挺的鼻梁,连接着尖尖的鼻尖儿。其次是鼻梁和鼻子的前壁形成的夹角,不多不少,大约有五十度。我一高兴,忍不住走到乐队指挥的面前,点了一首乐曲,是巴赫的《咖啡康塔塔》。布朗克对我的举动大为赞赏。我对自己的表现也甚为满意。

当桌上的法国餐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布朗克在我对面小口小口地喝酒,而我

则用叉子削下一块一块冰心甜点,慢慢地送进嘴里。其实,男女之间的冷场不是一件坏事,它通常预示着什么,这就象暴风骤雨前的无声无息一样。

呆了一会儿,布朗克终于开腔了。他把头隔着桌子探了过来,压低了声音问我要不要玩一个好玩的游戏。

游戏,玩什么游戏?

他神秘地笑了一下,说玩一个月亮的游戏。

玩月亮?什么意思?

布朗克说,我知道你特别喜欢月亮,因为你整个晚上一直在隔窗看天上的月亮。

我的脸红了一下,说,你也太细心了,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在看月亮。

他又向我笑了一下,说你別不好意思,漂亮的月亮谁都会喜欢。然后,他拿起一块雪白的餐巾,擦了擦嘴角,说,既然你这么喜欢月亮,我何不把月亮送到你面前?

我没说话,惊讶地看着他,似乎知道他在说什么,又不确定他在说什么。只觉得布朗克的手伸了过来,热乎乎地放在我脖子和下巴衔接的地方。他一脸的严肃表情,弄得我多少有些紧张。

布朗克说,你别以为我是说着玩的,我真的要把天上的月亮摘给你,跟我一

起到我家去吧,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的手是这么的坚定有力,我已没有力气挣脱。

严格地说,布朗克并没有骗我,他兑现了他用伦敦英语作出的诺言。那天晚上他确实把月亮送到了我的面前。

进了布朗克的家,他没有立刻开灯,他拉着我的手,沿着房子中间那个螺旋

式的楼梯,往房子的顶层走。在这个螺旋上升的过程中,我虽然有些疑惑,但并没

有感到一点害怕,因为我心里知道将要发生什么。这件事从第一次看到布朗克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是不可避免的,只是它的发生方式实在有些奇特。

布朗克带我到他的房子的顶层。他在墙上摸了一会,摸到一个开关,按了一

下,但随之而来的不是灯光,而是一阵隆隆的滑轮滚动声。声音是从房顶上发出来的。在我诧异之际,拱形房顶的中间分开一道缝,露出广袤的星空。我这才看清,眼前的铁架上原来架着一台高倍望远镜。管状的望远镜直冲着天空。布朗克把我拉到望远镜前,让我闭上左眼,然后把右眼放在钢崩大的镜口上,我吓了一跳,失声叫了一嗓子。远在天边的月亮一下子跳到我的面前,好像伸出手去,就可以摸到。

望远镜中的月亮果然漂亮。上边有山峦,由沟壑,还有大小不一的火山口,连成了一片,斑斑点点的,看上去是一个混浊的球体。我的心里不禁动了几下,我想起了钢丝说过的“月亮绣球”的说法。

我身上一阵阵发凉,只觉得身上的衣服被一件一件脱掉,同时有一只千脚虫在我身上爬来爬去。我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我已经身不由己了,我倒了下去。

那天晚上,我坚持要自己走回家,尽管布朗克一再要开车送我,但我没有接受他的好意。当他在房间里四处寻找车钥匙的时候,我快步溜出了他的家门,一个人来到外边。此时已夜深人静。我的心在砰砰乱跳,眼泪在脸上四处流窜。我在铺满月光的街上时而漫步,时而小跑,时而又站在原地不动。我想到了好多事,而想到的每件事都和钢丝有关。我想着钢丝,发狠地想着钢丝。我突然意识到,我没有留下钢丝的电话,也没有留下他的地址。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我很可能再也见不到钢丝了。

在这月光如水的夜晚,我快步朝前走着,脚抬起来,落下去,却不知道它究竟落到了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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