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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 亲（六）
王瑞芸
他开始停止去兔园，倒不是因为有兰妮的捉弄，而是因为兰妮买下的一辆老福特车——花了一百美元，开动起来轰隆隆象坦克，到手不满十天，先就坏了离合器。
“契克，契克！”兰妮一头汗水地喊进门，“你非得帮我不行，我的车死在路上了！”
契克没把车拖到他上班的车铺，而是拖进了家里的后院。从此，他就不断地围着兰妮的车忙开了。
想想看，当一个人拥有一辆成天出问题的破车，又有一个人天生爱侍弄车，这两个事实碰到一起时，活象是一滴油准准地滴落进油瓶里，大约也只有上帝的美意才可以把事情安排得如此美妙了。
兰妮简直乐透了，她这一辈子没这么顺心过。
她叽叽喳喳告诉意大利饭店里的每一个人：“契克帮我那辆老爷车换的离合器没花一分钱，真棒！你猜怎么着，好的离合器是他从一辆废弃的旧车上拆下来的。他真行！他应该自己开车铺，完全可以！”
维可警告她：“你是个傻丫头，你要上当了，你已经上当了……离合器又值什么……”
“去去去，离合器就是值得我高兴，我高兴！以后不许你成天在我跟前说我房东的不是。告诉你，我就是挺喜欢他们娘儿两个……”
“他这个狗娘养的去嫖妓，你知不知道？定期的。”
“他还说，他会慢慢的把我那破车上的老零件一样样地都换掉，还是不用花钱，老办法。太棒了！”
“……听我说，狗日的说不定连性病都染上了呢。”
“难道我说过嫁给他？我真要嫁给他，也没你什么事，你怎么比我老爹还讨嫌。老奶奶！”
“不许叫我老奶奶！你这个疯丫头，我是为你……”
“得了，打住！你再说一次，明天我就跟契克上教堂登记结婚，气你个倒仰。我看他至少比你强。他比你年轻是吧？他比你会修车是吧——我才不要你天天给我调酒。他比你不挑拨离间是吧？他比你不说脏话是吧？”
“他比我会去嫖妓是吧？”
“那他也比你强。人家想去，你管得着吗？”
“这事情要是发生在你丈夫身上，看你还能这么笑着跟我说话！”
“我丈夫！哼，我会让我丈夫为我发疯的。你听好了！”
“哎哟，哎哟，这丫头的嘴泼得跟一盆滚水似的。上帝啊。”
１０
兰妮真动了嫁给契克的心思，还不是因为契克真个地把她那辆１００美元买来的破车几乎重新装配过一遍，整得结结实实，而是因为有一个周末，她去沃尔玛商场，不料正碰见契克和他母亲也在店里。兰妮在一边招呼他们，叫了好几声，他们都不曾听见。只见母子两个紧挨着在挑选一双鞋，他们互相平和地说着话——无非在评说这双鞋。想来这母子两个都迟钝，显然又因为对彼此说的话都很专心，因此不曾听见兰妮。
虽说兰妮是个疯丫头，但有她心思细密的地方。平时住在契克家，她风风火火，奔出奔进，现在仿佛第一次安静地从侧面来看这对母子。兰妮怔怔地发了好一阵呆：她自己或者她的哥哥们，若跟自己母亲说话，只有一个方式，吵架。
这个感觉烙印般留在兰妮的心里。过了一天，她那个鼻子上穿银圈的男朋友，酒后开车，把兰妮的车全撞碎了，还好两个都系着保险带，没有伤着性命，但都受了伤。
兰妮受了伤，不仅没有回家修养，甚至都没有告诉家里，她就在契克家休养着。她觉得挺自然，契克和母亲也觉得挺自然。他们至多只有些奇怪：过去这个房子里，没有兰妮住进来时，他们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她一来，可好，又是修车，又是养伤，好像特意来让这母子两个发挥特长似的，让这母子两个都踩到了地面似的。
兰妮对契克流着泪说，“受伤倒罢了，反正养得好，可惜了你给我拾掇的车了，花了多少功夫啊！这是我长这么大最叫自己得意的一件东西，就这么—— 砰！全毁了……他这个混蛋，我叫他别喝了，别喝了……”
“我能给你装一个更好的。”
“真的？”
“真的！”
“噢，契克，我爱你。”
１８岁的兰妮嫁给契克时，正是母亲当年嫁给司机的年龄，而契克正好是自己父亲跟母亲结婚的年龄。为什么是这样的巧呢？母亲觉得好神奇。“主啊，我做了什么，你让事情成为这个样子？”母亲在心里问，“这一切是什么意思呢？”
只一年，兰妮就生下一个儿子，又过一年，兰妮生下一个女儿。兰妮的肚子是一片沃土，她一共给契克生了四个孩子。他们还和母亲一起住着，还住在那栋房子里，当然，房客都离开了。镇上的人——包括母亲自己——都没有想到，她老来竟在家里含饴弄孙起来。
对这个结果，维可最是百般不懂，“上帝难道没长眼睛？凭什么会给他们这么个结果。既这么着，好上帝，我们可都去作恶啊，做任何我们想做的事去，走啊，伙计！”
这一次，吧台上的人都不来响应他，而且，这样的老调听来除了滑稽，缺乏任何合理的逻辑——这一点让常在吧台上喝酒的人心中都暗暗纳罕：为什么当年大家一致声讨时，觉得是那么理由充份呢？这个理由是怎么一来就消失的？上帝是怎么在洗牌的？
只有ＢＰ车铺的老板答维克的话：“嘿，上帝他老人家的眼睛自然是长着的，但什么时候睁开，什么时候闭上是他老人家的旨意。倒是你不该没长眼睛，白白错过了做这家男主人的位置，现在——晚啦。”
晚虽晚，但还好，维可没有完全错过。当契克听了兰妮的建议，盘下临县一个倒闭的修车铺时，他带了兰妮和孩子们都搬过去了。母亲却留下来。有一天，母亲敲开维可的公寓，说，“搬过来吧。你啊，等得够久了吧。”
维可那条如簧之舌一下子卡在喉咙里了。
正象兰妮预计的，契克开车铺顶合适不过，他的精湛手艺很快把个车铺弄得红红火火。兰妮在家把一个儿子，三个女儿养得象四只结实的小熊。老大已经六年级了，老二五年级，老三二年级，老四一年级。兰妮白天把四个孩子往学校一送，就到丈夫车铺里去帮忙做帐，订购零件，闲时就约了女友去逛店，红的绿的打扮自己——她还是好时尚，３０岁出头的女人，照样敢穿１８岁姑娘的衣服。
一买了新衣服，她马上穿了叫丈夫看。
“我比兔园的姑娘们如何？”她逗着契克。
“我把你这个小妖精……”
“说真的，兔园的姑娘究竟教了你什么？”
“她们啊，她们教我——一天也不要放过你，一、天、也、不、要！”
“哎哟，哎哟，哈哈，你弄疼我了，汉子。”
每个周末，契克都要带了一大家人回去看母亲，他和兰妮的住处，只离老房子４０分钟车程。母亲总为他们准备好一大堆食物。维可搬来后，便常常在他们来的时候烤肉，当然，还调酒。四个小熊般的孩子，把老房子的楼板踩得咚咚响，把童稚的嘻闹声直送到半条街以外。邻居们就说：瞧这一家子。
平时，母亲和维克在那栋老房子里平静度日。
有一天傍晚，母亲和维可坐在门廊上乘凉，维可笑眯眯地对母亲看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你知道，这些年，哎，这些年啊……我老等着一件事呢。”
“什么？”
“我等着你笑话我哪，哪怕一次！你该记得，我那样地骂过你，骂你老来要……”
她笑了，只是把手放在维可青筋毕露的老手上，拍了一下，很慈爱的。
“得，亲爱的，这么着吧，我死了之后，你千万在我的墓碑上写：这里埋着个老糊涂。”她笑出了声。
维可没有笑，他迷起眼睛，从门廊里直望出去，望到很远的地方，望得出了神。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朝她微微俯过身体，说——那声音听上去竟有些颤抖似的：“你墓碑上的话，我也给你想好了。”
“什么？”
“她出生，她爱，她被爱。”
〔０４／１３／０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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