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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一)
王瑞芸



说来,她是个普通的母亲,带着一个儿子,在美国亚里桑那州一个叫圣安东的小镇过活。

也有过丈夫的,她才18岁就结了婚,丈夫是她认识的头一个男人,出嫁极其迅速,但过程曲折惊险。

那一年她才从高中毕业,就在父母开的汽车旅馆里帮忙,汽车旅馆开在路边上,一排子两层的简易楼,旅馆尽头竖起一个灯箱,箱上写着 Red Roof Motel (红房顶汽车旅馆)。

许是地点好,每天总也有十好几个来往旅客,旅客中最多的是那种开大货车的卡车司机,住上一夜就走。她那个丈夫就是路宿的司机。这司机象别人一 样在柜台上交了住宿费,却又不象别人一样拿了房间钥匙转身就走,而是倚着柜台不动,也不多话,就是光着眼睛看她。

那时在柜台上的除了她还有姐姐。她和姐两个是双胞胎,可是却长得不象,她是淡黄的头发,姐姐却是栗色头发,她有些纤瘦,姐姐却圆胖。性格上两 人更加天差地隔。姐姐伶俐好强,她呢,羞涩迟钝,长到18岁了,一双眼睛好像都不曾彻底睁开过——那是一双朦朦眼,眼睫毛很长,微微地覆下来,倒 象房檐上吊着的一排藤萝,挡住了视线。姐姐的眼睛则明暗清晰,褐色的眼珠子,蛋青色的眼白,成日里炯炯地,又泼辣又强悍。这个姐姐从小儿好强抓尖是惯了的,她则凡事靠后。可好她是个不争的糊涂人儿,因此两姐妹间时局就一向十分明朗:无论物质的精神的好事都归姐。物质的就不必说,精神的——主要是指男欢女悦,也都是姐姐的份。在上高中时,姐姐就一直挡在她前面,男同学过来了,先由她把关过滤,长得神气的,姐姐留给自己做舞伴,挑剩的才给她,她没有意见。她一向在心里是佩服姐姐的,对她只是服从,而且并不 勉强。

姐姐一见这个倚着柜台不动窝的汉子,心里头雪亮的,旋即把她支开,使出百般手段与他周旋——姐姐绝对见不得男人可以越过她先去看上她的妹子, 哪怕是她不要的,也要先抓在手里玩一玩,再丢给她。更何况这个司机长得体格健壮,眉眼周正,两块略大的下颌骨方正结实,几乎咬得动铁,络腮胡子差 不多要漫患到粗短的脖子上,象煞了西部片里的剪径打劫的英雄好汉,最是美国小镇不满20岁的女孩子喜欢的那一路人物儿。姐姐把他周旋得又多住了一天。过了一个月,这个司机又来了,连住了四天,显然有备而来,把父母都惊动了。姐姐这回认了真,把自己的终身想了一遍,觉得嫁个司机挺不坏,可以从此离开小镇,四处周游看世界。姐姐一认真,事情就好办,把司机请到家里吃饭,和父母斯见了。父母是蜇居小镇的人,天生对走南闯北的人就心生尊敬,何况那司机不光结实,且具豪气,上门吃饭,不仅带南加州拿帕谷的上好红 酒,而且还有礼物:一顶墨西哥的呢帽——给父亲,一付墨西哥的绿松石流苏耳环——给母亲,这样的礼物好像把外面一个新鲜的世界都带进来了,把一家人喜欢得要不得。

那一天家人都很快活,姐姐见父母如此中意这个汉子,早不避嫌,葵花向阳般一张脸一刻不停地朝着他转。吃饭时,两个比肩坐了,一径地打牙犯嘴说 笑儿。她呢,坐在对面,低头吃饭,不兜搭,心里却怕得发抖。她知道,那个人虽然眼下正眼都不瞅她,一味只跟姐姐胡缠,其实,那双眼睛打第一次在柜 台上看住自己起,就不曾离开过,刻刻悬在她头顶上,灼灼逼视,叫她无处躲藏。可父母老眼昏花,浑然不察,姐姐简直见色起意,心窍全迷,只以为事情 正朝了正确航道破浪前进。明白的只有她自己,可是她害怕这个明白,躲避这个明白,她没想要什么,更不敢跟姐姐去争。饭罢咖啡,她赶紧逃进厨房去收拾。司机走到门外去抽一根烟,她看不见他,光闻到万宝路香烟的气味,丝丝缕缕从厨房后门隔扇的绿沙洞眼里无孔不入,一根线一根线似的全往她身上缠绕过来。她熏得发了昏,单觉得那烟味儿挺好闻,竟有些走神,把手中的一个盘子一失手摔破了。还好客厅里响着叽叽嘎嘎的爵士乐,她赶紧把破了的盘子放到垃圾袋里,从后门把垃圾袋往外拿,一出厨房的后门,她还没有看清门外的高低,一只大手从黑暗里伸出来,一把把她扯过去。她被贴在板壁上,一个 有力滚热的身体抵住她,她吓得不能动,亦无法出声,她的嘴被另一张嘴含住 了,她感到自己浑身上下全裹在万宝路香烟好闻的气味中了。

夜里她完全无法入睡,身体滚烫,司机留给她一句话:夜里记得再到厨房后门来。这分明是密约私邀,令她觉得自己对姐犯了罪,可是,她同时也朦胧 怀疑:这事跟姐姐有什么关系?从一开始起就跟姐姐不相干,她第一眼看到他那样的眼神就明白了。尽管她不是个伶俐的女孩子,头脑混沌幼稚,而且对男 女的事还没有任何经验,可这样的事不必学,也不必脑袋好使,只要心里不夹杂痴心妄念,便如照相显影,片刻就能黑白分明,可是偏一家人全蒙住了眼睛 似的。他呢,又十分狡猾,一味敷衍姐姐,冷落她,实际完全声东击西,暗中把心里的电流只朝她一个人放过来,让她几乎要崩溃。她何尝经历过这样的事 ?可是突然一下子,她却已经和那个陌生人在暗中做成了同谋,单单这个事实就足以把她吓呆掉:她怎么敢和姐姐去较量,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姐姐能把她生吞了。

她绝对不能是姐姐的对手,在任何事情上都不可以,姐姐的聪明强过她十倍都不止,她呢,糊涂,笨,学校的功课从来就要靠姐姐帮助才能勉强及格,男孩子朝她过来了,她还没有看清人的样儿,姐姐就接过去了,一是一,二是二,理得头头是道。而那些高中里的男孩子,其实也是毛里毛糙,含糊不定的 ,亦需要姐姐这样的肯定明确,好像从来都是姐姐帮助他们知道他们应该喜欢谁。可糟糕的是,这个人不是个男孩儿,他是完全成熟的男人,他太厉害了,他就那样一口把她全含进去了。

想到这里,她哆哆嗦嗦地坐起来在暗中抱紧了自己的肩膀,心中升起哀哀无助的感觉,觉得自己是完全无辜的,只是硬被拖下了水。可是事情已经在那里了,石头似的沉重确凿,更为糟糕的是,她越想在心里证明自己的无辜,越是有一股几近甜蜜的感觉从身体深处冉冉升起:那样地被一个强大的男人渴求 ,是破遭儿第一次,那是会醉人的,比最烈的烈酒还厉害,她只要尝上那么一口,就能醉倒了。她哪里经历过那样强烈的感情呢?不过份地说,从小到大,她没有尝到过爱的滋味。姐姐对她,即使不说是对头,至少也是个警察;父母对她,看不出不爱,却也看不出多少爱,他们是做小生意的营营苟苟之人,心思只放在蝇头小利上,对儿女的感情表示,大多出于风俗习惯,比如每年圣诞节买一件所费不贽的礼物,每年过生日时给烤个蛋糕……再想不出有别的了, 尤其她又不象姐姐那样会闹心卖乖,只在一边悄悄地长,混混沌沌地活,不胡闹,也不闯祸,父母对她,倒象对待一件家具,这些年一直搁那里,习惯了。

可是突然间有那样一个人,一双眼睛从头到尾追随她,她觉得自己仿佛被放置在舞台的中心,被一束强光照亮了。她一下子成了公主,美丽,洁白,耀眼……那是多么美好啊,她过去对姐姐的争宠夺爱总是无所谓,不在意,原来这里头的滋味有那么美妙。而且,而且……(她哆嗦得更加厉害了,但她管不 住自己念头,)……那样一个强大滚热的身体抵着自己,那滋味……天哪…… 她慌得闭紧眼睛,以为闭上眼睛就可以闭上思路了。才不呢,她的思路从容地 ,坚定地,活泼地朝着那个方向前进,身体的每一处感觉都配合着思想,鲜活 生动地在全身复制出晚间被他抵在墙上强行亲吻的那种含糊不明的麻酥酥的激动。

她浑身软瘫无力地躺下去,觉得自己正朝一个黑洞里堕落下去,什么姐姐、犯罪感、无辜……全消失了,她一任自己往下堕,在下堕中,她真切地体会 到愉快,她放弃了抵抗。

半夜时分,她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摸黑走到厨房,悄悄地把手放在门把上,对自己超常的大胆惊奇得发抖,她全身只剩下一个感觉了:耳朵里轰隆隆地响,活象有个一万马力的推土机,在她的耳蜗里开动,把她身体里的一切全推翻铲平了。她的手已经不是她自己的,开门的动作也不是她做的……她只看到 门象书页一般地向她打开——一本无可阅读之书,因为翻开来全是黑暗。她才 试探地迈出去一只脚,身体一下子就悬了空,那股强烈的万宝路气味,凑在她 耳根上说:“别出声,别怕!瞧着,我要娶你做老婆!”

她就那样光着脚,穿着睡衣,被司机从厨房后门一直抱到大货车上,连夜开走了。司机并没有骗她,20个小时以后,他们在拉斯维加斯的一个小婚堂里行了婚礼。她看见司机-噢,已经是她丈夫——数给一个罩了件黑袍子的尖鼻子主婚人四十美元。



她是个头脑简单的姑娘,没有觉得这个婚结得了草,婚戒是后来补的,并不带钻石,光光的一轮,连花纹都没有,14K的金,花不了几个钱的。可是 她不在意,她只在意这个男人真的娶了她,她成了他的女人了,他呢,成了她的男人。好强悍的一个男人呢,有力,斩截,霸道,做什么都带着不容置疑的 果断,就是连做那种事,他也是果断,才头一次,一把就掳光了她身上的衣服,一点过渡都没有,直奔主题,事毕,翻过身去就睡,由她在一边因为疼痛辗转反侧……

从此,她跟着开货车的丈夫过上迁徙的生活,他们没有家,上路的时候车就是家,歇下来,以汽车旅馆为家。她在小镇上住了18年,哪里也没有去过 ,现在丈夫带上她过上了象风一样的日子。她是快活的,丈夫也很快活,对她着迷得很。前面说了,她有一头淡黄的金发,那是白种美人的重要标志,脸相 倒还其次。实在说她的脸不很漂亮,窄窄的,嘴唇很薄,眼睛眯着,可因为实在年轻,她的窄脸,薄唇,迷迷眼,全成为优点:那样单摆浮搁着,轻轻巧巧的,孩子似的无辜纯净,无法叫人不心生爱怜——尤其成熟的男人。此外,她那嫩到看得见底下细小蓝色血管的皮肤,配上轻烟般的金发,苗条纤细的身形 ,使她一个人看上去,根本是春天里一条刚抽芽的柔枝,罩在淡雾晨烟里。那个司机见惯了路边上泼辣无赖的风尘女人,一见了这样一朵嫩花苞儿,就痴了 。她的姐姐,在司机看来(他先不知道她们是双胞胎),比她直要老出5岁都 不止,皮肤的颜色也重,眉眼还都是用炭笔描过的,头发也是栗色的,好像一 张过度暴光的照片。饶这样,还自呈自献的,叫他哪个眼睛看得上。屁大的人 ,就敢在他这个走南闯北的汉子前跳神弄鬼,哼!

这样的好日子维持了一年,却开始变质,因为是她怀了孕。丈夫一听这个消息就不高兴,叫她去打掉。她一径是怕了他的,对他处处依顺,可是,美国 大部份州不让堕胎。唯佛罗里达州允许,但那两个月里正好货车不往那里派。就延俄下来,等过了三几个月,终于等到去佛罗里达拉货,却因为怀胎超过1 6周,胎儿已经成人形,不能被流产了。丈夫不甘,只说自行堕胎,他又能怎么样,不过就是频繁而剧烈地行房事,以为那样做就可以把那个胎儿摇撼下来,胎儿倒不曾叫他摇落,但究竟是摇得松动了,还不到八个月,孩子就出生了 ,小猫似的,一身覆着红红的皱皮,看上去很渗人,丈夫碰都不肯碰,讨厌透 那一小块肉。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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