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亲(四)
王瑞芸
她何尝见识过这个局面,甚至要往儿子后面躲。儿子显然比她更慌,喉结 滑动得跟兔子一样,眼光活象热铁板上的老鼠,哆嗦着乱跳,只不敢落下来站 稳。可姑娘们都笑嘻嘻地,大胆而坦然地看住他,其中一个还放肆地用两只手 抬一抬自己的乳房——那对乳房大得象两个小足球,嘴里还很邪淫地说,“嗨 ,汉子,来。”姑娘们一起扬声笑了。儿子的眉眼象着了火,一个人几乎要化 成一滩水了。
五个姑娘中有一个黑人,头小,可臀部很大,身上象涂了釉,通体都是曲 线,蛇一般弯曲但流畅,满嘴的白牙,肆无忌惮地往前突起,严重地破坏了她 的容貌,可是,她那双黑白分明,涂了重重的蓝色眼影的眼睛却非常自信,仿 佛在说:谁不挑我,是谁犯傻。她心里隐约希望儿子不妨就选这个,她觉得, 这个黑姑娘老练,自信,分明可以教导男人,简直是个合格的教练。可她不好 意思当了这些姑娘们替儿子挑选,只是急得一眼一眼地看他,心里第一次感到 他也太不象个三十岁的男人了。可那些姑娘们却很有耐心,一径笑嘻嘻地站着 ,劲头十足地等着,对眼前这个慌作一团的草包男人抱着最充沛的热情,好像 他是那个“块儿爷”施瓦辛格。
她跟儿子两个完全成了没有头脑的木偶,几分钟时间活活有一个世纪那么 长。这一幕窘境正不知如何收场,有眼色的好维廉婆子过来了,伸出一条胳膊 很亲热地揽着儿子的肩膀,把他往姑娘们跟前拉近一步,用手一个个点着说: “这是海伦,我们的金发美女,活活一个可人的小甜心儿;这是桑塔,你见过 这样漂亮的长腿吗?举世无双!还有这丰乳啊!”她指着刚才那个抬乳房的, 老气横秋的姑娘。随后,维廉婆子又一手拉住那个黑姑娘的胳膊:“如果你喜 欢巧克力,这可是上好的香甜巧克力啊,尝一口包你永世不忘……”
儿子的脸上开始出汗了,他的眼睛越发象钟摆那么乱晃,他对第一个叫海 伦的金发姑娘身上多停了一刻,那姑娘立刻朝他走过去,伸手揽住他的脖颈, 很大方很甜蜜地亲了他一口,活象多年的情人相会。儿子的脸成了煮熟的龙虾 ,眉眼全都糊涂成一片。她在一边看着,心跳得咚咚乱响,生怕自己儿子会经 受不住这个阵仗儿而坍在地下。可那个海伦姑娘早已经象扭股糖一般紧贴在她 儿子身上,半扶半拽地揽住他,哪里容他做得了自己的主。就那么缠着绕着, 扶着拖着把她儿子往里面带。儿子经过她身边时,眼睛看住娘,脸上的表情活 象一个溺水的人,快要活不成了似的。她侧过脸去,尽量不与他对视——好容 易来了,难道要在最后的一刻撤回来,她已经顾不上心疼他了。反正伸头是一 刀,缩头也是一刀,闭起眼睛横竖横吧。倒是那个海伦姑娘在进门前扭头对她 非常老道而且体贴地说,“妈妈,你就放心把他交给我吧,你儿子落在最可靠 的手心里啦。”这句话让她一下子泪出,欢喜得浑身打颤。她婆娑着泪眼看着 儿子消失在门后,腿一软,就在身后的沙发上坐下了。这时她才感到后背的衣 服已经全湿,一个人好像走了一段长路,她彻底被累垮了。
8
她带儿子去兔园,维可是知道的,因为她找他商量过,兔园这个地方甚至 是维可替她选定的,还说,“虽然贵,但一分价钱一分货,何况你家契克,不 是我说,就得找高价的才办得成事,不然,她们怎么好意思收那样的价钱。” 显然,这个主意出得对。但维可断断没有想到,打那一次之后,她那个窝囊儿 子竟好上了这一口,又去了第二、第三次。
维可是看到母亲增加了工作时间才意识到的。
“你怎么现在一星期七天都来上班,想钱想疯了?”
那是在客人不多时,她在吧台边上靠了靠,维可递了杯矿泉水给她时问。 她接过水就喝,不曾说话。这时,BP车铺的老板正坐在吧台上喝酒,转过脸 看着她,也问:“契克现在怎么了,都跟我请过几回假了,他会去哪里逛去? 怪事。这些年来他从来象一颗钉子一样的不挪窝,有谁勾去了他的魂吗?那我 要向你道喜。”
她照例垂下眼睛,不答话。倒是维可在边上听见了,慌得手一抖,手上拿 着的大水杯一斜,杯里的水都泼出去了。
捱到夜间下班,维可把她带到黑暗里问:“去几次了?”
她嗫努着,好一会儿才回答:“……现在每月去一次,他自己开车去,他 已经能自己去了……”
“恭喜你啊,‘他已经能自己去了’——好个做娘的!我的好上帝啊…… 也就是说,现在是你在给他挣嫖妓的钱?啊?你是他的娘吗?他的嫡嫡亲亲的 娘吗?上帝可睁眼看好了,天底下会有这种事!……好吧,别的且先不说,你 想过没有,那种地方,那种价钱!你把自己割了零卖,也供不起你那个宝贝儿 的鸡巴快活。你在做什么事啊?啊?”
“他自己凑不出这么多,我得帮他一下……”
“你‘得’个屁!你这是害他!你也是害你自己、害我,害所有的人—— 镇上听见了这个事,个个都得啐你,跺碎了你,你明白吧?要跺碎的是你!不 是契克,没有你纵着,他敢吗?他能吗?你这个糊涂女人哪!”
“可是,他需要……”
“需要个卵蛋!他需要杀人放火,你也纵着?就因为他是你儿子,你是他 妈?你这个蠢到家的女人那!他妈的这么蠢的女人也配生儿子当妈,无耻!明 白吗?这叫无耻!!无耻到了头,无耻到了世界的尽头!”
她一声不出,身体一动不动,在暗中浑浑沌沌的一团,没有任何作为。仿 佛那是一堆棉花,所有的打击被这堆糊糊涂涂的物质衰减了,吞噬了。
面对这这一团沉默,愤怒的维可反而觉得自己是受打击的一方,他分明感 到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在暗中哗啦啦塌陷。
维可怒火中烧。为了克制自己,害得他张大了嘴直喘气,努力咽下那些涌 到喉咙口的脏话——他明白,骂了也是白骂。
“你总知道,我骂你,不过就是为你好,为你想,也为我们俩想……哎, 他娘的,你这是听我的,还是不听?……至少,你得给这个社会行行好,阻止 他再去!告诉他那种地方不能去,带他去不过就是让这个小子开开窍,他倒尝 出甜头来,他,哼,就他!?告诉他,让他自己去找女人成家,自己顶门立户 过日子,我们起先不是这么商量的吗?不是吗?”
“这个……要慢慢来,现在这么朝他说,倒象逼他,要把他吓住呢……慢 慢儿地来吧,我的儿,我知道。”
“好极了,你知道,你知道个卵!呸!……你就这么由他去?还要‘慢慢 来’?你还要往那个黑窟窿里填多少钱,多少血汗?你自己还想不想成家?这 些年来,我们两个跟打野食的也差不多,这都多少年下来了,还要‘慢慢来’ ?他多大了,17岁吗?换了性急的,他这年纪的,连爷爷都做得了。好意思 还赖在母亲家!哎,你指望等到什么时候他会走来说,妈,好了,我可以做个 好儿子,做个真男人了。是吗?”
“他怎么不是好儿子了?”
“你是装傻还是怎么的?女人!你儿子嫖妓,他成一个流氓了!成社会公 害了!好个儿子,能干透了,不光自己能嫖妓了,还能勒索母亲的血汗钱来嫖 妓!你是个傻蛋、冤大头,还是……还是你自己干脆先就是个大混蛋?你脑壳 里没长脑仁还是怎么的?这些年来……谁都看得见的,你被这个儿子害惨了, 害惨了,包括我,包括我啊!天哪!”
“……”她又沉默了,这次沉默比先前的显得强硬,好像有个拳头在沉默 中杵出来对着他。维可气得噗噗直喘,可他还拼命努力按捺着自己问:“我再 问你最后一句:你难道就这么由着他?”
“我想是的。”
叫维可吃惊的不是这样的回答,而是她回答时那种语气,好像他在跟她说 ,“要下雨了,带上伞吧。”她接一句“我想是的”那种语气。
维可跳起脚骂道:“你这个蠢货,蠢货,蠢货,干得真精彩,亲手造出一 个货真价实的流氓来,好一个母亲啊!你配写进迪斯尼世界记录上去。你等着 瞧好了,你好生由着那个孽障干下流勾当好了,由着他来榨干你的血,再卖掉 你的房,让你上无片瓦,下无立足之地,好好成全你老来抱根棍子讨饭去!这 就是你的下场。看清楚我的嘴唇,这是我说的!你等着瞧好了!咦……奇怪的 女人啊,难道你就不为自己想想将来?一点也没有想过?我早看得出,这个混 帐小子是不会考虑你的。休想!他是个孽障,是个凶恶的魔头,他来到这个世 上,不为别的,就是为害人来的,害你,害我,害所有人!你连这个都看不出 ?真的看不出?……好极了,那么恭喜你了!好母亲!你等着,上帝会把雷霆 丢到你头顶上,生劈了你!你在犯罪,女人,你明白吗?”
她还是不动,不说话,但眼泪下来了,黑暗里维可看不见,但听见她抽鼻 子。维可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你究竟是要那个流氓,还是要我?”这话刚出 口,维可自己都觉得可笑透顶,他冲动地扬起手来,几乎就要朝她劈下去,可 中途改变了方向,让巴掌落在自己脸颊上,骂道:“老东西,你活该,谁让你 交上这么个蠢货,烂货,不知耻的臭货,你活该啊!”他又哭又笑,把她丢在 黑暗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了。走出几步,他又回头咬牙恨道:“你等着罢, 你等着好了。等着雷劈了你,劈了你!”
她在黑暗里又站了好一会儿,惊奇得连眼泪都不流了。维可的辱骂和三十 年前丈夫的辱骂何其相似,她和儿子活了这一圈又回到原来的起点似的。30 多年前那个男人见不得这个儿生下来,现在,这个男人见不得这个儿要他想要 的东西。凭什么她的儿做人就要做得这么难,谁都不肯来同情他。她这个做母 亲的不过就是比别人更能懂得自己儿子罢了,这难道不应该?她知道他的苦和 他的乐(别人谁都不愿意知道),她来替他分担这个苦这个乐,这难道不是一 个做母亲的本份?为了这个,上帝会把雷霆丢到她头上吗?
这个问题挺严重,虽然她生就不是个能思索的人,可在这个警告前,她不 得不下使劲地想顺着维可的思路来看看自己的错。30多年前丈夫的辱骂倒没 有叫她费心思,当时她简简单单只被一个念头支配了:他是条命啊。她只待在 这一个念头里,就可以什么都不想了——丈夫不曾拿道德什么的来麻烦她。现 如今,事情复杂了,维可强调的是流氓、犯罪、社会等等,即使她简单,愚钝 ,可当然知道杀人、偷盗、吸毒、嫖妓都是坏事。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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