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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三部曲
徐淳刚

《故乡三部曲》之一:

远古风景

以此故事,纪念一帆昨天下午打烂的那只碗

老陕愣娃碗真大,
面条一盛箍到尖。
一碗下肚撑的欢,
老碗会上谝闲传。

一个村子,住着男男女女,他们过着平淡的生活,平淡得几乎毫无声息。和几个世纪前一样,他们吃种小麦、水稻、玉米,养猪、牛、羊,使用历史悠久的犁、耙子和镢头。祖祖辈辈,人们住的是糊砌、木头盖的房子,穿着粗布衣,吃饭用的是窑里烧的粗瓷碗。平日里,男人尔下碗就去地里了,女人总喜欢端着碗边吃边窜门。姑娘小伙结婚,披红挂绿,到处都是碗,有时就把碗丢了,谁家孩子要是不小心打破了碗,肯定惹得大人捶他一顿。一个老人死了,棺材停放在屋里,归子们吹吹打打,一家人哭哭泣泣,场上摆着几十张桌子,桌子上八碗大菜,男女老少都围坐着桌子扒拉着饭碗。谁家都没有这么多碗,这些碗往往是租来的,黑的白的,大的小的,碗底往往用墨笔红笔画了圈圈或写着主人的姓氏;客走了,帮忙的这才洗碗、送碗。这是碗的节日,碗的盛宴,不过,即使它们全部加起来也比不上村西口荒草中那只巨大的石碗。古老的记忆,苍茫向天的大嘴,石碗大得惊人,它或许是我们平日用的碗们的祖先。这不是黑脸秦腔吼的那些碗,不是打烂之后吓哭孩子的碗,这是世纪的遗物,顽固不化的幽灵,死不开口的插曲。夏天的傍晚,大人们端着老碗在柿树下吃饭,有时会说到这个碗,可说着说着就侃起了别的。20年前,我就生活在这里,所以对石碗的事知道不少……

没有人否认它是石头,不过它的样子看起来确实像一只碗。这是一只非常大的碗,大得简直不可思议。它的直径大约有六丈长,高三丈多,碗沿也有两三尺。和我们平日用的碗一样,它的顶端是圆的,也有比碗口小三四倍的圆形底座。听村里一个石匠说,这个东西足有几万个碌碡那么重,它是那种最致密最坚硬的石头,比用做磨扇的石头还要结实。据说,它原来是平躺着的,不过现在已经有些倾斜,大约和地面成10度左右的夹角。石碗整体发白,但如果仔细观察,便能看出纹理中细微的黑、红、褐各种颜色。由于岁月久远,碗的外壁坑坑洼洼,明显有镰刀、斧头砍砸过的痕迹。最神奇的是那些凸出而非凹下的图案,虽然已经模糊,但还是能看出巨大的树、鱼、鸟等各种遥远时代的装饰。这些东西的造型夸张怪异,难以辨认,譬如树看不出是什么树,它的枝干或直或曲,一直伸到底座,而鱼好像是在树枝上游着。鱼不是草鱼不是绵鱼不是黄鳝什么都不是,它的体形扁平,足有蒲乱那么大,眼珠和尾巴早已消失不见。更奇怪的是那些鸟,它们比筛子还大,长着四只爪子,有的站在树梢有的爬在鱼背上。因为石碗太高,所以只有从不远处的高地上才能看到碗里面。石碗的内壁虽比外壁完整,却也出现了不少曲曲折折的小沟壑。如果是秋天,碗里常常积满雨水,上面漂着稻草、树叶什么的;冬天则像一块巨大的凹地、一个恢弘的墓堆,甚至碗口上还挂着四五尺长的冰凌嘴。听几个老人说,这碗原来是扣着的,有一个神仙从这里路过,就施法让它翻了过来;还说碗底有一串奇怪的字符,只是后来谁也没有见过。年纪更大的老人说,许多年前,石碗跟前有一棵戳天的大树,树的枝干正好有一根垂到碗口上,胆大的孩子会从那里溜下去,像杂技演员一样在逼仄的碗沿上转圈行走。有一年,一个孩子不小心掉了进去,幸亏里面水不多,没摔着也没淹着,不久村里就把那树伐了。类似的事情是:一个快出嫁的姑娘和家里吵架后失踪了,好几天都找不见,后来有人发现积满雨水的石碗里漂着一具鼓囊囊的尸体。大家想可能就是她,他们顾不上揣摩她是怎么掉进去的便把两只长梯绑在一起,让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爬了上去。小伙扒在碗沿上用长长的钩子又是戳又是拽,最后用绳子套住一只脚才把那姑娘拉了上来……好几辈人了,大家对石碗的记忆更多是一些小事:漆黑的夜晚,石碗像一个巨大的怪兽,白得吓人;红刚刚的日头下它的侧面又出现沁人心脾的荫凉。一阵暴雨,石碗被洗刷得干干净净;一阵狂风,树都咔咔地折断它却纹丝不动。一只蚂蚁顶多爬到底座上面的圆圈就掉下来了;一个大人伸手顶多够着最低处的鱼和鸟。练武的青年常常吼吼哈哈叫喊着用双掌击打石碗;捣蛋的孩子则用粉笔在上面写:×××大坏蛋,×××大毛×。一个人的镢头掉了,他会在石碗上重重蹾几下安好;半大小伙儿砍柴回来,也会嘻嘻嘿嘿挥起镰刀敲打,惊飞碗沿上跳得正欢的麻雀。总会有人使坏,用石头砸,用斧头砍,鸟的爪子掉下来了,鱼的眼珠滚下来了,可那种清脆的声音在碗里激荡,旋转出来,传得很远,十里之外都能听见。记得小时候,月亮淌亮,我们常常在石碗近旁的空地上摔跤、打仗、捉迷藏,有时还在那儿烧青蛙吃,把石碗都烧黑了。而给我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脏兮兮的疯子整天绕着石碗转圈,天黑了还在那里转;一只发情的公牛横冲直撞碰在石碗上,犄角咔嚓嚓折得粉碎,脑门上汩汩地淌出鲜血来……金碗、银碗有什么稀奇,凡是来村里的人都记住了这个让人竖断拇指的庞然大物。饥荒年代,一些流浪的乞丐常常在石碗下逮虱、睡大觉,那些慕名而来的官员则大声赞叹,随口说这是女娲炼石补天时的碗。文革期间,一位编撰过《中国古代史》的专家以为石碗有很高的价值,但由于体积庞大,根本不可能送进博物馆去;也曾有其他专家前来考察求证,但最终不了了之。听老人们说,石碗所在的位置原来是一大片田地,社员们犁地、挖地总要绕过去。可是现在,石碗却在一片杂草中,甚至里面也长了很高的草。

石碗什么时候有的谁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当然更不知道,于是关于它的由来,就有了许多说法。这些说法起初完全是民间的,带着乡村故事的质朴和神奇,后来随着专家学者的介入又显出理性的光辉。当然,结论是没有的,专家推测得一波三折,开玩笑的人却说它是碗的爷爷的爷爷。在村里许多人看来,石碗和地里挖出来的坛坛罐罐一个样,而专家们以为还存在许多问题。一位精通《中国美术史》且熟知古器雕刻工艺的专家认为,石碗上的图案既有原始艺术的质朴,又有战国艺术的粗犷,但要确定具体的年代根本不可能。而那位就古埃及人以滴漏来测量时间的石碗做过研究的专家则认为,要确定我们这只石碗的工艺和用途非常棘手。的确,山上、河里根本没有这么大的材料,而且多年的探测、挖掘也毫无结果。石碗太大了,大得让人置若罔闻,大得好像没有由来,但若从蚂蚁的角度仰望我们的碗又变得很好理解。和专家的推测相比,村里的说法多不胜数。一种年代久远的说法是:每逢河里发大水,就会漂下来许多碗,乞丐懒汉都在睡大觉,大人小孩都跑去捞属于他自己的碗,而石碗就是这么来的。石碗的故事太多太乱:有的故事是完整的,有的只是一个片断;有些是代代相传的谬误,有些是后人的画蛇添足。一蹴而就的主题,来源于细节的细节,或者用毫不牢靠的东西做前提。平静的村子因石碗显出活力,唱戏的这么说,打铁的那么说,执拗的老人各说各说的,甚至脸红脖粗地吵起来。许多说法都有漏洞,经不起推敲,甚至明显是胡编乱造。故事连着故事,故事套着故事,有时两个故事会有重叠的部分,而且往往是在中间或结尾。许多嘴巴都在说,从一个嘴巴到另一个嘴巴往往就成了另一个样子,同一张嘴第一次跟第二次也会稍有不同。木匠讲起来了,孩子们竖起耳朵听,一会墨斗一会尺子,后来连他自己都搞乱了。笨口拙舌的人讲得磕磕绊绊,要么满肚子蝴蝶飞不出来,伶牙俐齿的往往又随意添些自以为有趣的东西。乞丐的烂碗,泉边的半只碗,倒扣在坟上的碗,淹死了苍蝇的碗,一个小孩吃完饭后戴在头上的碗,故事里往往冒出些过于渺小的东西。考古专家,工艺专家,博物专家,鉴赏专家,甚至洗心革面的盗墓贼,他们都是有头脑的人,他们能够和犁地的老人坐在田边地头,他们相信《中国考古》、《神话考古》、《中国石器史》、《炊具5000年》、《世界石器艺术》,唯独不相信蚯蚓和蟋蟀。面条堵不住嘴巴,文章堵不住嘴巴,许多人认为自己纯粹是讲故事,另一些人却带着对真理或信仰的坚持。其它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石碗的由来。碌碡飞上天,总有落地的时候,好些年了我都在收集传说、查阅史料,做我力所能及的清理工作。神奇的传说和科学的分析我都需要,在我看来它们都是故事,或真实本身的基础。起初,我把自己听到的说法归纳为八种,后来合并为五种,最终也就是目前确定为三种。这三种说法相对独立,像藤蔓上的三个南瓜,虽然枝节众多,可也算是最重要的。而我的叙述也将忠于我的记忆,不做过多的删改或修饰。

石碗由来的第一种说法是:它是天上掉下来的东西。虽然陨石落地的事谁都知道,可很少有人坚持这一观点。有几个老人说,远古时候满天都是石头,石头各种各样,有的像盆有的像碗,一些挂得不牢就掉了下来,而石碗就是这么来的。显然,这是最早最笨的说法;这种说法过于粗糙,只有孩子们才相信,凭成年人的理智判断毫无可能,而更危险之处在于,大家过去瞪大眼睛相信这种说法,现在却觉得非常荒谬。天上怎么可能掉馅饼掉下碗,所以村里许多人都不信,他们只当是挖地、开社员会时的聊天,嘻嘻哈哈就过去了,而戴着眼镜口袋插笔的专家给出的意见相当严肃。在某部著作一个显著的位置他们说:我们知道从古至今一切天体都是混沌、星云、球体,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盆盆罐罐之类;这是古老的迷信,思想的雏形,一个奇妙的循环,它仅证明人能通过反复的经验把握浅显的东西,然后把浅显的东西做进神秘的东西,如此再心安理得地用已知解释未知;它是尘世的法则,是质朴的农人最美好的想像,是一大片黑中清浅的白。当然,专家的意见早已尘封谁也看不见,主要是有点文化的村里人在嘲笑,而老人们抖着胡子说老天连人都能造出来造个碗有什么稀奇。这似乎击中了要害,但缺少事实支撑的唯一事件不可能自己证实自己。因此许多人觉得不可思议:石头像碗可以,但也不能太像了吧,因此他们宁愿相信时间上较晚且更充分些的说法。或许包涵细节的东西具有说服力,在年代变幻不定的前提下一些老人都会讲这么个故事:说上古时候这里还是一片庄稼地,一家三口在地里割麦子,孩子想要歇一下,大人却说再割会儿。于是他们哗哗地朝前割,不大工夫突然听见轰隆一声巨响,三个人险些给震趴下,等他们回过神来才发现身后多出来一块大石头。他们感到奇怪,竟然是一只大得吓人的石碗!他们那个后怕啊:要是刚才歇息,肯定就给砸死了!这真是一种细致入微到可笑的说法,不过有的老人说,他们就是给砸死了,他们的亲人来了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好几年都还来祭拜过。许多专家以为,这都是人在无力解释历史的情况下作出的自然说法,它具有时代精神的特质,但却随时间的推移而显出荒诞。的确,这些细节并不重要,因为任何细节人都能凭空捏造。反对的声音是多么微弱,它仅在天真者的世界中才是有效的。但是也有专家说,为什么我们要站在现在的位置来推断过去的东西,为什么石碗就非得是人工的,甚至太阳怎么就不能是挂在天上燃烧的大钟呢;别忘了,它仅仅是跟煤油灯的灯碗自行车的轴碗儿一样像碗,并非真就是碗。可迷信的说法依然层出不穷,有的老人说从那以后麦地里就有了长得像小碗一样的打碗花,有的则说他们不是给砸死的,而是被扣在下面活活闷死的,还有说不是三个人而是两个一个甚至凭空多出一条狗。但大多数人依然中心明确地想着石碗。他们以为这些说法毫无逻辑:那么高地摔下来,怎么就不烂呢。这是天大的笑话,掉下来石头可以,掉下碗就是胡说八道,而且那些古怪的图案怎么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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