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的童话系列1-5
闫文盛

杨子和小红
——城市里的童话（一）

半边阳台很小，杨子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尺寸，想，够放一张折叠沙发床了。能放一张折叠沙发床的半边阳台还叫小吗？杨子眼神怯怯地看了一眼老板，说，不小了。同伴小红也说，不小了。老板自己打开了房间门，把她们领进领出的，说记住这个地方，这就是你们的家。杨子和小红看见这个家实在古怪。七八间出租屋，左转右转地进来，然后就是这半边阳台了，底下放着杂物，上面才是她们的床铺。此刻，老板就站在门廊里，看着杨子和小红将行李搬进去。然后呢，将阳台的门锁上了。小红和杨子咬舌头，说阳台怎么会有门呢？老板说，少见多怪。以前的人在这里住惯了，还舍不得走呢！杨子其实早都看出来了，老板是个抠门的人，他这样把阳台装上门，就把这里弄成了一个鸽子笼了。拥挤和憋屈是肯定的，谁叫她们是乡下来的呢？

那么，住在鸽子笼里的杨子又是什么呢？小红看了看折叠床上乱哄哄的行李，说杨子姐，你说我们现在是什么呢？

当天夜里，杨子就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鸟儿。她扑棱扑棱着往天上飞，没想到还没张开翅膀就掉不下来了。天空很低很低，杨子想，城市里的天空，才一巴掌大。

老板是杨子的表舅。杨子出村的时候，娘就叮嘱她了：孩子，远亲不如近邻。你别指望在外面能享着什么清福。杨子看着阴沉沉的天色，拉着小红的手说，娘，我不怕。还有小红呢。

杨子和小红，是到城里打工来了。老板说，你叫杨子，你娘呢，我也见过，我叫你娘表姐姐呢。你在这里好好做活，我看在表姐姐的面子上，不会亏待你。杨子说，老板，我不怕吃苦。在乡下，我什么苦没吃过？小红说，是的，老板，杨子姐五岁的时候就没有父亲了。老板说，那你呢？小红扭了一下脸，说我妈妈跟人跑了。老板呲了一下牙，说，原来是这样。

然后他就拍拍她们的头，说杨子你可以叫我表舅。

杨子不叫他表舅。她喊他老板。小红说杨子姐你叫他表舅，他会对你好一点。多给你点工钱是一点，最差，也会少数落你几句。杨子说，我把事情做好，不怕他数落。我要跟你站在一起。小红说，杨子姐，你真好。

杨子不喜欢这个表舅。因为他在和她们说话的时候总喜欢拍她们的头，有时候，还会摸她们的脸蛋，有一次，还当着许多人的面，捏小红的鼻子，好像她们是他的孩子似的。或者，他已经把她们当成他自己的孩子了。可是，他又没有老婆，哪来的孩子呢？小红说，杨子姐，老板为什么不娶亲呢？你看他都秃顶了，光赚钱有什么用？杨子说，小红你别瞎操心。可小红却不能不瞎操心。她时常对杨子说起这个话题。杨子一生气就对小红说，你有这份心，就嫁给他吧。这话说出来，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杨子的表舅其实是离过婚的人。这一点又不是什么秘密，但杨子和小红就是不知道。因为饭店里总共也就那么几个人，除了两个厨师，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服务员，剩下的，就是老板和她们俩了。她们俩只是互相咬舌头，却很少和别人讲话。这就难怪。

小红和杨子咬舌头的范围很广泛。多数时候，小红又似乎总在谈论老板。小红说，看起来，老板不像是有钱的样子。你看看咱们周围，有多少大饭店啊，无论哪一个，都可以把老板吃掉。一个小小的拉面馆，旧桌椅旧板凳，寒碜到家了。杨子姐，你说说，老板会不会坑咱们的工资啊？杨子说，怎么会？小红说，生意不好，老板赚不到钱。杨子说，放心吧，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你这个丫头片子，话真稠。

有一天夜里，小红在床上翻烙饼似的，睡不着。她用力把杨子抱紧了。杨子那天什么衣服都没有穿，被小红一抱，心里有些紧张。她用力扳开了小红的手，说，死妮子，你在干什么？小红嘻嘻地笑了，说姐，我听到有人在敲门呢。杨子凝神听了半天，说你发神经吧。小红说，姐你看看月亮，月亮照到窗台那里了。杨子扭了扭身子，果真看到了一轮残月在窗台上方的天空上搁着，只星星样大小。杨子说，这倒是稀奇。小红把脸正对着杨子了，说姐你睡觉不穿衣服呀？要是突然有个人闯进来了，你怎么办？杨子说，怎么会？这是只鸽子笼，谁会知道这个地方？小红说，老板。

杨子觉得小红有些不寻常了。怪怪的。到底怎么回事儿，她还一下子说不清楚。只是从这天开始，杨子发现小红经常失眠。她还自做主张，把门上的锁换了一把，每天临睡的时候，都要仔细检查好几遍。本来，她们每天早出晚归，整天价都不在这里落脚，夜里经过门廊里的几个房间回来时，能听到出租屋里发出阵阵奇怪的声响。鼾声。磨牙声。甚至，还有做爱的声音。本来，似乎是，不应该有什么人知道她们的存在的。可是小红说不，不是这样的，姐。

杨子不知道小红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小红似乎变得让杨子不认识了。晚上一躺下来，两个人挤在半边阳台的一张床上，一翻身就能够打个照面，再一翻身，再一翻身，就又打个照面。杨子经常听到小红在叹气。小红叹着气，而且呢，不再与她咬舌头了。偶尔，杨子会试探着搂她的身子，却被小红巧妙地推开去。小红说，姐你睡吧。杨子不说睡，而是问小红，小妮子，你睡不着，在想什么呢？小红又是幽幽地叹一口气，说杨子姐，你说老板到底有钱没有呢？

杨子打了一个呵欠，说，我怎么知道？小红，你到底在想什么呀？

小红没有接她的话茬，还是在叹气。过了许久，杨子已经半睡半醒了，突然被小红靠过来的身子弄醒了。小红这是咬着她的耳朵在说：姐，我觉得老板有钱。你看看这七八间屋，他都收租金的。就是这份租金，也顶得上我们大半年的工资了。今天在洗手间我听租房的人说，一间屋五百块，他一个月光收租金就三四千呢。杨子说，你操这份心做什么，他收入三四万，又关你什么事？而且，这房子是老板自己的吗？小红说，肯定是，姐。我听他们说了，老板的房子还不止这一处。想想，啧啧，他一个月有多少进项呢？还有饭店！

小红的话让杨子打了一个寒噤。杨子说，小红你快睡吧。

小红说，姐，我们怎么整天住这种破地方。半边阳台，连身子都舒展不开！姐，我都快被你挤死了。

小红说完话，仿佛有意朝杨子示威似的，把杨子往边上挤了一下。杨子有些生气，说，要死呀你！

接下来的日子，小红真是有心变得要让杨子不认识了！先是有一天，她穿了一件露脐的衣服，杨子看着愣了一下，问小红从哪里买的，又说在饭店里怎么穿得出去？小红说，姐你真是村里人，这有什么呀？老板喜欢！小红在说老板喜欢的时候有意加重了语气。杨子心里动了动，有些发狠地说，小红你就是城里人了？才喝了几天城里的稀汤，就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了？

杨子真不喜欢小红说这样的话。可是小红呢，她似乎迷恋上了这种表达方式似的，有一天，竟然当着饭店里许多人的面，包括老板，又对杨子说，姐你真是乡里乡气的。原因呢，很简单，是杨子指责她和客人拉着手出去了。杨子本来也是无心，可是小红却计较开了。小红说姐你管得也太多了吧。杨子的脸色一下子就拉下来了，说小红你不要这样，要不是因为你没有妈，要不是因为我们一起出来，我才懒得管你呢。真是，你觉得我吃饱了撑的！

小红说，你才没有妈呢，你爹妈都没有！

饭店里的人看着这小姐妹吵，都沉寂了，说好了似的，谁也不过来拉架。老板竟然也没有吱声，而是指使淑梅，饭店里的另外一个服务员去擦抹桌椅，对杨子和小红两人，完全置之不理。这就有点不符合常情。小红说完发狠的话，毕竟有些理亏，默默地走过来，默默地，和淑梅一起工作了。老板看了看站在那里发傻的杨子，说杨子你的脸色不太好，要不你先回去歇着吧。杨子说没什么，坐会儿就好了，可是杨子坐在那里了，脸上却仍然气咻咻的。

小红做着活，面相却仍旧有些窘，奇怪的是，老板走到她的身边了，也没说什么话，而是用手指在她的额头上点了点，说你呀你！这句话，杨子听得分明。杨子看见小红的脸色又变得活泛了。

接下来的日子，就变得尴尬起来。事情的变化，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在杨子看来，这种别扭的发展有两个方向，一种就是和好，另外一种就是彻底的决裂，可是，有什么呢？仔细一想，杨子倒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了。她想起夜里睡觉，小红总是会把被子踢掉，大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是她杨子，一次次地替她把被子盖好。小红夜里做噩梦了，大声喊叫着哭泣着醒来，也是她杨子，像她的亲姐姐似的，拍打着她的肩膀，让她在自己的怀抱里睡去。可是到了白天的时候，一切都变了样儿。小红一睁开眼睛，就和她对着干了。除非情非得已，她们彼此都不再说一句话，如果杨子仍然以小姐妹的身份指责她几句的话，她总会立马以自卫的架势还击。看起来，她们似乎再也回不到过去的轨道里去了。

杨子的心里有些堵，毕竟，她们现在是这个样儿：白天在一个地方上班，招呼客人，夜里睡在一张床上，怎么回避都回避不开。那么，这种别扭又是做给谁看呢？有时杨子躺在床上很久都睡不着觉，她一扭头，能看到阳台外面的月色。因为她们的鸽子笼没有窗帘，只有一块小小的旧床单，用曲别针别着，挂在了窗户的上边沿上。可这块充当布帘子的床单毕竟尺寸小了些，管了横的管不了竖的，总会有一个窄条儿，就裸露在月色下。杨子觉得城里的月色也是逼仄和局促的，像城市里的地皮一样紧俏。哪像乡下呀。乡下的月色是自由的，敞亮的，在院子的上方，能悬挂一整个夜晚。杨子在乡下的时候也会睡不着觉。可是有那么明晃晃的月亮陪伴着，她一点都不觉得孤单。

杨子真想与小红说说自己的心思，有几回杨子抬头看月色的时候，小红其实也没有睡着。可是她绷紧了自己的身子，连带心思也绷紧了。杨子知道小红的心眼有点儿小，她就真有些生小红的气了。

后来杨子知道，经常过来找小红的那个青年叫格子。格子手脚很不稳重，喜欢吃店里姑娘的豆腐。淑梅和杨子都不喜欢这个轻薄的人。有一次，杨子亲眼看到格子蹭了一下淑梅的奶子，淑梅一点儿都不客气，一转手就扇了他一个巴掌。所有的人都以为格子会发火，没想到他轻笑了两声，说，敢跟爷们叫劲，你小丫头有种啊。杨子以为事情会糟，淑梅却不以为意，说一个浪荡公子，能有多大能耐啊？以前他吃过我多少巴掌，也没见他怎么着！

可杨子就是不放心，等到小红和格子勾搭上了，杨子就不由得，对小红产生了成见，觉得小红轻浮，这一点，以前怎么倒没看出来啊？小红呢，好像天生就是那样子似的，不仅当着所有人的面和格子亲密，还在饭店里稍微清闲的时候，和格子溜出去玩，玩什么呢？滑旱冰。旱冰场就在饭店的隔壁，有一次淑梅拉了杨子去看，老远远的，她们就瞥见了小红和格子。小红像只小猫似的蜷缩在格子的怀里，脸正对着她们这边，只是好像看到她们了，又把头部埋到格子的胸脯上，格子呢，是背对了他们。两个人在旱冰场的边沿上立着，也不怎么动。杨子说，这个小红，这个小红。淑梅呢，看看杨子，口里突然吐出一个字：贱！

小红走路的声音变得轻快起来，有时候，杨子留意听，还能听到她在哼城里流行的小曲儿。说实话，小红的嗓子真是不错。她唱《城里的月光》，唱《挪威的森林》，都像是原版正装的唱腔。即使作为反对派的淑梅都说：这只小狐狸精，没想到还藏着这一手！晚上睡觉的时候，小红的眼睛睁得老大，像牛蛋一样。杨子心里数落着小红，嘴上却没法子说出来。

她们亲密无间的那些日子，似乎转眼就消失了踪影。

杨子看小红兴兴头头的，不知怎么着，心里就是不痛快。一想，好像是格子把小红抢走了。再一想，又不是。小红也知道杨子心里不痛快，可就是不同她说话。时间长了，一天，两天，一周，一个月，两个人之间，好像就结了一个死疙瘩。杨子是不知道怎么解，小红呢，却又没有这个意思。谁知道呢？反正杨子几次试探小红，都以自己的失败告终。后来有一天，不知道是过了一个月零十三天，还是十五天，反正在杨子想同她和解的心思已经慢慢淡下去的时候，小红却突然同自己说话了。小红一说话，就把杨子吓了一大跳。

那一晚，杨子本来已经睡下了，临睡觉前，她还去了一趟卫生间。等到她爬上床铺的时候，发现小红正睁着牛蛋大的眼珠子发呆。杨子看了小红一眼，发现她的目光怯怯的，有些怪。再一看，又好像是，刚刚流过泪的样子。杨子不想自讨没趣，就翻过身子，把被子扯一扯，埋头睡了。这样迷迷糊糊睡了不知道有多久，杨子突然听到了一阵子哭声。是这阵子哭声让她感到恐惧和惊奇，她一下子醒来了。

小红呢，这时候不在床铺上，在哪里呢？在另外那半边阳台上。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内衣，胳膊腿都在外面露着。杨子翻身坐起来，一翻身，下去了。她们的床铺比那半边阳台要高六七十公分。杨子下去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因为小红的哭声突然停顿了。就在杨子的足迹挨近地面的时候，小红突然回了一下头，这一回头，就把她心里的秘密全部抖落出来了。她的软弱无助在这暗寂的夜半时分表露无疑。小红怯怯地喊了一声“杨子姐”，看杨子没有反对的意思，就一下子往她这边走了一两步，一下子，把她的身体抱紧了。

杨子的身体有些僵硬。在这意外的惊吓之下，杨子还下意识地把小红的身体往外推了推。这一推之下，就发现小红，她的身体有些虚软，她的目光也是，虚软而杂乱，又有些深不可测。杨子说，小红你这是干什么？但好像又没有说出来。因为小红的目光里满满当当的泪水，让杨子突然说不出的难受。她抬起手臂，想把这泪水擦去了。可是，擦是擦不尽的，反是越来越多了。小红有些放肆的意思了，哭声不可遏止，全然不顾这是在什么时候，她们又是在什么一种地方。

杨子记得那一夜的月光隐没，如果不是外面有闪烁的灯光，阳台上就该是漆黑一团。

可是，小红突然就又不哭了。她略带掩饰地擦擦自己的眼睛，嘴角抿了一下，牙齿把嘴巴咬紧，然后就对杨子说，姐，我想回去了。我实在不愿意在这里待下去了。

杨子心里静了一时，不说话。她等着小红把秘密说出来。直到此刻，杨子仍然能够感受到她们之间的差距。这差距原先是微弱的，可以忽略不计，后来越来越大。后来呢，就是一条鸿沟了。

小红站在这鸿沟的一边说，姐，我怀孕了。杨子站在这鸿沟的另一边，说，是格子的？

小红摇摇头，说，姐，我不知道。我心里好难受啊。姐你扶我一下，咱们上去。到床上说话。

小红告诉了杨子一个事实。杨子确实是吓了一大跳。只是，她突然又觉得没有什么，好像是，这个事实早都在那里了。现在小红告诉她的这些，与杨子心里猜测过的那些，简直都分不出彼此。

第二天，杨子和小红都起晚了。老板看见她们俩的时候，嘴角含着笑，好像刚刚发了一笔横财似的。杨子意外地喊了一声“表舅”，是这一声“表舅”，让小红好长时间都回不过神来。小红正在走着路，突然就停下了。她看着杨子的身影，突然就有些恨她。可是，又是谁让自己把秘密都捅出去的？现在可是全完了。老板跟在小红的屁股后面，诡秘地笑着：你都跟她说什么了？小红有些发狠地说：我说什么了！你说我能说什么呀？老板还是诡秘地笑着，说了声，小毛孩子，然后是，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小红的脸渐渐变得苍白，额头上冷汗直冒，她看看四周，发现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小红的心里一阵惊惧涌过来，然后呢，就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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