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 虎
叶 弥
四
过了一些日子,老刘得了中风。
他有许多病:脑血栓、动脉硬化、心脏病、高血压……
一个人能得这么多的病,也是一件奇怪的事。
老刘得了病以后,家里的气氛更怪异了。老刘认为,以他的年龄,得一种病 就绰绰有余。他之所以得了这么多的病,完全是多年来心情郁闷,家庭生活不愉快所致。崔家媚认为,他完全可以不得这么多的病,之所以得这么多的病,是因为他 存心与她过不去。就像他的阳萎,一开始并没有这个毛病,但是他总是无精打采被动应付,渐渐地就不好了。最后彻底不行。对于女儿刘海香,两个人也心照不宣: 你喜欢,我不喜欢。你不喜欢,我更喜欢。
老刘中风以后,心情恬静起来,他觉得自已已不可能被女人利用了。所以,他与崔家媚能平心静气地说话解闷儿了。就这样,两个人,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坐在梳妆台边,和风细雨地交谈,完全是一幅夫妻行乐图。
崔家媚悠悠地问:“是不是?你是不是要把我朝绝地里推?你也没好下场,你一直应付我,所以你自已也完了。”她其实并不是真的埋怨老刘,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已,像在自说自话。
老刘接着崔家媚的话茬说:“我确实被动应付,不想干。所以渐渐地不行了,现在彻底不行了。你怎么给我吃药都不行了。你不相信的话,可以再试试。”
崔家媚冷冷地说:“你很高兴是不是?你高兴得太早了,我还活在你面前呢。”
老刘说:“我看你也不比我好过。我帮不了你的忙。”
崔家媚对着镜子轻轻一笑,竟是不置可否。
白天,崔家媚出去进行她的各种消遣,老刘就一个人呆在家里,慢慢地把自已 挪到阳台上,东瞧西望,或者在老藤椅上睡一小觉,在崔家媚回来之前,他会从阳台上把自已迅速挪回床上。因为他讨厌看见他女人走路的样子,他在崔家媚走进来 之前,会冲着将开的屋门大叫一声:“骚。”
然后他就闭目装睡。他把他的鼾声处理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长长短短,动静得当,可说是十分完美。即使崔家媚走过来看他,他也一点不含糊地完美下去。他闭着眼睛,一丝不拘地处理他的鼾声,仿佛看见女人无奈而愤恨的样子。他心里愉快得要飘起来。
骚!
但别人不说崔家媚骚。
左邻右舍都很同情她,有几个不上班的女人看不过她这么寂寞,一商量,从此下午就到她家里打麻将了。
四个女人一边打麻将一边说着互相怜惜的话儿,老刘躺在床上,感觉到自己已死,她们给他守着灵。
她们真的给他守灵时,也会这样一边打着麻将一边说着话吧?
老刘仿佛看见自已的灵魂从喉咙里挤出来,飘到天花板上, 像一只大水母一样从天花板上飘至客厅。那些女人面目模糊,她们说话的声音像蜜蜂一样“嗡嗡”地。她们经常把头靠得很近,看起来快要粘到一起合为一体了。突 然她们站起来,老刘的灵魂一惊,水母连滚带爬地从天花板上落回老刘的身上。
“她们走了?”老刘问走进房里的崔家媚,“我刚才睡着了。可我睡着了还听见你们说了些什么话?她们对你说,你真不容易啊!家里的里里外外都是你打点,现在又多了一个半瘫子。”
崔家媚说:“你记错了,这些话是昨天说的。她们今天说,你跟一个半瘫子活到那一天才是尽头。明天她们又会说别的话……你知道的,她们会说些什么。”
老刘想了一想,突然咧开嘴放声大哭。他一直想这么大哭,想得都快要发疯了,想了多少年,终于哭出来了。他哭了几声,满脸是泪的,又大笑了。
痛哭真好啊!
就在这一天的夜里,老刘发病了。他向空中舞着双手,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样子。“药,药,药。”他连叫三声,崔家媚闻声坐起来拉 开了灯,伸手就到床边的抽屉里掏出了药瓶。老刘此时非常恐惧,需要呼唤一些什么。于是他直着喉咙叫:“海香,海香……”海香这个名字伴着一股嘶嘶的声音冒 出来,像迸裂的水管里喷出的烂树叶子。崔家媚问:“你说什么?”老刘艰难地向她斜过一只眼睛,不屈不饶地唤:“海……海……海……香……”
崔家媚拿着药的手坚定地停在空中。
不过是一分钟的模样,老刘就喘完了。她看着自已和手,希望它会颤抖起来,但是她的手比她的脑子还无动于衷。
她突然知道了,这么多年来,她的冷静并不是冷静,她只是麻木。她麻木到了极点,杀了一个人,并不觉得害怕,也不内疚。
五
于是,这一场艰苦卓绝的婚姻结束了。代价是老刘的一条残命。谁也不会对老刘的死亡发生怀疑,事实是,即使谁发生怀 疑了,也不会说出口。谁都看见了,崔家媚是怎样活的,这样活着,大家心里难受。大家也都看见了,崔家媚在火葬厂里是怎么表现的:在此之前,她一直冷冷的, 木木的。待到老刘的遗体推向火化炉时,她一头撞到了墙上,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她拚足了力气又是一头撞到了墙上。人家说,那声音就像一只装满了水的木桶从半 空里掉到地上。
她这一撞,许多女人立时哭了。
事隔很久,很多女人回想起来还会伤心,可见她当时那一撞。伤心的含义,人家的与她的不尽相同但殊途同归。女人的命运啊!
她至始至终没有哭。
只有一个人对老刘的死表示怀疑——你猜对了,是刘海香。刘海香的儿子两岁了。儿子叫王爱刘。刘海香为父亲的死哭得肝肠寸断,一边哭一边叫喊:“以后没有人欢喜我了呀……以后再也没有人欢喜我了呀……我不想活了呀……”
她哭喊得有点离谱,于是王小弟把她扶到一边,狠狠地在她的屁股上拧了几把,这才止住了哭喊。
两个人从火葬厂回到家。刘海香软软地躺倒在沙发上,对王小弟说:“王小弟,你给我报仇。”王小弟吓了一跳:“报什么仇?”刘海香说:“你想,我爸犯那个 病,只要药一到嘴,就没事了。你想,我爸为什么会死,就是药没有到嘴。他犯病的时候,又是谁在他的身边?”王小弟说:“真是这样的话,死了就死了。你爸也 该死了。他活着你妈就没有好日子过。”
刘海香大哭大喊起来:
“王小弟,你偏心。你爱我妈,你想吃我妈的豆腐。”
王小弟说:“你再胡说,小心我请你吃耳光。”
刘海香由哭喊变为哭泣。
王小弟怒气未消地说:“过去有过什么事都休提,你要是想惹事生非,我真的揍你。揍死你,怕不怕?”
刘海香说:“怕,怕。”
王小弟把老婆教训了一通,心里很高兴,说:“你搞不过我,认命吧。一个家庭像我们这样子, 就太平了。现在,你起来洗洗,我去烧饭。你想吃什么?我知道你最喜欢吃海鲜。我到菜场阿彭那里去看看有没有好的鸦片鱼。这东西贵是贵了一点。我记得去年还 看不见这东西。我多买一条,明天你去拿给你妈吃……想开点吧,你就剩下妈了。她到底是你的亲妈。”
王小弟说完就走了。
刘海香爬起来,一边洗脸,一边流泪,所以总也洗不完。她不是个固执的女人,她想王小弟说得对,死了爸爸,只剩下妈了。如果妈死了,她就一个也没有了,就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
她给崔家媚打了一个电话,说:“妈,妈哎!我明天下班后过来看看你。”
崔家媚在那头坚决地说:“我不要你过来看。”
“王小弟给你去买鸦片鱼了。”
“你们吃。我不要。”
刘海香又哭起来。她小心而内疚地哭。爹死了才知道关心娘,难怪娘拒绝。
第二天晚上,刘海香还是去了娘家。崔家媚给 她开了门,她惊奇地发现,仅仅是一天的工夫,这个家就变成了一个人的家。她爸爸的照片,日常用的东西全不见了。床上,换了新的枕头、被套、被单。阳台上的 老藤椅也不见了。家里又多了许多盆栽的茉莉花。刘海香回想当她出嫁以后,妈也是立刻把三个人的家变成了两个人的家。
刘海香心里为爸爸伤心着,家里变成这个样子,她不知道朝什么地方落坐。
崔家媚客气地对女儿说:“你坐。”她神清气爽,看不出劳累了一天的样子,她从来就是要强的,不轻易哭,不轻易笑,不轻易开放她的内心。她一生的破绽也只在 走路时才表露出来。看着脆弱的女儿犹豫地落坐,她心里叹着气,有些似愁非愁的感觉,好像想起了遥远的时候,一些特殊的场景……特殊的气味……让她走向毁灭 的入口标志。
她不想让任何人靠近她,包括女儿。
“你来做啥呢?”她看也不看女儿。
刘海香在凳子上不安地欠欠屁股,气氛诡异,让人害怕——比王小弟要打她时害怕多 了。她害怕时就想打哈欠。她控制住了,咽了一口口水,把自已的身体坐直,摆出一副认真听话的姿势。她想听母亲说下去,这世界老是在摇晃着变化,今天不知道 明天。她想好了,回去一定要问问王小弟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的母亲说:“以后不要多来。我喜欢一个人呆着。”她冷冷地看住女儿的脸说:“告诉你,我要忏悔。”
刘海香刹那间瞪大了眼睛,明白了。她惊恐地看见她的母亲先是面无表情,后来好像朝她笑了一笑。
2003年3月3日完成
《猛虎》手记:
一、近年来写作呈现理想主义倾向,我喜欢这种倾向,愿意把这种倾向作为我写作的主张,或者说是理 由。这一篇却一点也没有这方面的倾向。我为什么写这些血腥,因为我觉得我根本无法回避这些东西。这是不能被笔理想化的一部分,恰恰这部分中人性中最原始和 最真实的,它始终以不屈服的姿态存在于我的思考中。
二、这是一个老掉牙的故 事:一个女人杀了一个男人。我们日常的生活中一定经常存在这种事情,因为我们许多人一生中总有一些时候怀疑某一个人是被另一个人害死了。问题不在这里,我 感兴趣的是:每个人都曾经有过一样美好的理想,却无法回避地对抗着。这是人生中最残酷的内容。
三、在对抗中,人人都是猛虎,但每个人又都是那么容易受到明的或暗的伤害。男人和女人比较,女人在伤害中并不比男人更情绪化。但女人更易结仇。所以,崔家媚最后会对女儿暗示一点东西。那也是本能的一种报复行为。在作品中处理男女关系,应按照作品需要。
转自:
(一)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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