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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过藻溪(二之二)
张 翎

那天你妈是从平阳回来取换季衣服的。

财求哭过了, 拿手背草草擦了把脸。人中上流着两条清鼻涕, 流得长了, 到了嘴边, 就拿两根指头捏起来, 一把弹在地上。

那天你妈不知道贫协已经进了紫东院, 她大伯和婶娘已经给抓起来了。

如果那天回来的不是你妈, 而是你舅舅, 大概也就给训斥两句, 轰走了事了。你曾外公的田产, 大部份都给了长子黄寿田, 你外公黄寿渊名下的田产不多, 又在乡里教过一阵子书, 族里有好些人家的孩子, 都是你外公的学生 – 乡下人多少还是敬着点教书先生的。可是那天回家的偏偏是你妈, 一个十七八岁的年青女子, 长得好看, 又是新潮的读书人。

那天在紫东院门前站岗的是财得。财得是第一个看见信月走进来的人。财得也是第一个有了想法的人。当然, 后来有了想法的, 就不只是财得一个人了。

那天是个热天, 信月赶了路, 一身是汗, 头发湿湿的贴在脸上, 衣服也湿湿的贴在身上, 瘦的地方就瘦了下去, 胖的地方就胖了起来。信月掏出手绢扇着凉, 一路脚底生风地走过下街上街。在离院子几步路的地方, 她突然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财得。财得原来是她大伯家的粗工, 她自然是认得的。几个月没见, 财得的样子有些不一样了, 似乎突然间长高了许多。白粗布褂子洗得很是清爽, 腰里系了一根皮带。腰很直, 腰下的褂子却有些鼓鼓囊囊的。当时信月并不知道, 财得的褂子底下, 掖的是一把驳壳枪。

“财得你今天怎么得闲?”

信月是这样招呼财得的。财得的脸在变换了多种表情之后, 终于固定在一个浅浅的微笑上。“今天有喜事, 不做工, 你进屋就知道了。”

信月跨过门槛, 看见院子里有一群女人在扎花。花是红绸子的, 垂垂的, 柔柔的, 是新郎倌别在胸前的那一种。花不是给人戴, 却是要裹在一块木牌子上的。女人们将头凑得近近的, 不知在说些什么, 却都吃吃地笑, 笑得有些邪乎, 有些放肆, 笑得背脊一颤一颤的水浪似地抖。信月认得里头有一个是下街的辛寡妇。辛寡妇的男人原来在矾矿做矿工, 却叫一块飞来的矿石给砸死了。辛寡妇会剪裁衣服, 黄家大院遇到婚丧寿诞的事, 就请辛寡妇过来帮忙做针线女红。辛寡妇的儿子, 也跟信月的父亲断断续续地读过几堂书。辛寡妇看见信月进来, 脸就突然死了, 张开嘴轻轻叫了一声“小……”, 又把后半截的话愣愣地咽了回去。

信月刚要走过去看木牌子, 却听见财得在后边催:“快走吧, 屋里有人等你呢。”信月急急地进了自己的屋, 还来不及转身, 门就砰地一声关死了。窗上的竹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给钉死了, 屋里一片黑暗。信月睁了一会儿眼睛, 才渐渐看出哪是门。就拍着门, 大声叫张妈。财得在门外嘿嘿地冷笑, 说“你叫吧, 叫得天上出三个日头都不管用。你们家的好日子过到头了, 你知不知道?”

屋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信月是在那个时刻知道了自己的命运的。

那天下午紫东院涌进来一批人, 是来抄家的。黄家的地契和浮财, 前几天就已经集中起来了, 正等待分配。可是那些浮财里边, 却没有几样像样的首饰 - 黄寿田老婆袁氏的一个粗使丫头, 曾经亲眼看见袁氏将好几个金戒指藏在一个手巾包里边。

那天贫协的人将紫东院墙上和地上所有可疑的裂缝都扒开来找过, 却一无所获。院子如生过一场疟疾, 到处是排泄出来的碎砖和灰土。人都累了, 却又不是那种过瘾的累法。这时有人问了一句“该不是藏在那婆娘身上吧?”话是轻轻说的, 近似耳语, 然而所有的人却一下子都听清楚了。那话如一根细细的柴火, 随意一丢, 众人的眼睛已经干久了, 便腾地烧起一片火来。

“搜那婆娘?”

最初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个声音。那一个声音是试探性的, 怯生生的, 甚至有一两分羞涩, 仿佛期待着随时被沉默淹没。它的确很快就被淹没了, 可是淹没它的却不是沉默。更多的声音加入进去了, 声浪渐渐滚起来, 像雷滚过地面, 轰隆隆的, 院子颤颤地抖了起来。

“搜那婆娘! 搜那婆娘!!”

就有人领头推开了关袁氏的那个屋门。那时黄寿田已经给带到县上去了, 是工作队的张队长亲自押送的。黄寿田其实既没有官职, 也没有血债, 论说是到不了镇压的级别的。他的死罪是自己给自己找来的。那天贫协进紫东院没收财产, 地契红木家具衣裳细软, 一一归了堆抬走, 黄寿田见了都没有说话, 却唯独舍不得一个鼻烟壶。那鼻烟壶是他的亲家公托朋友从锡兰国带过来的稀罕物件, 他紧紧地攥在手里不肯放。贫协副主席财来见了就要来夺, 两人差点掰断手指。到底财来是个年青壮汉, 便得了手。黄寿田忍不下那一口气, 从门后抓了一根扁担, 朝着财来迎面劈去。财来躲过了, 不过捎着了一鼻子, 流了几滴鼻血, 黄寿田却为此得了个报复贫农的罪, 五天以后就被枪决了。

信月在房间里关了大半天, 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能力。她觉得应该是夜晚了 – 这是她从竹帘的颜色变化上猜测出来的。眼睛被长久的黑暗磨蚀得迟钝犹豫起来, 然而黑暗中耳朵却份外地敏锐了起来。她听见财来叫贫协的干部留下, 却让众人先回家, 等候通知开大会。众人极不情愿地散了, 拖拖蹋蹋的脚步声响了很久, 才终于响出了天井。接着大门哐地一声关上了, 院子才渐渐安静下来。

后来又有了关门声, 这次关的是婶娘那屋的门。门虽然关了, 却没有关住声音。声音隔着门传出来, 听得见, 却听不真。信月先是听见了男人的斥责声, 仿佛是财得, 又仿佛是财来。后来就听见婶娘在喘气 - 婶娘是个胖女人, 素来喘气声甚是粗大。后来那喘气声似乎被布袋堵住了, 渐渐地低矮了下去, 低成了嘤嘤的哭声。接着有了些物什相撞的声音, 再接下来, 信月就听见了婶娘一声尖利的哭嚎:

“皇天啊, 论岁数我都该做你娘了!”

那天婶娘的那声嚎叫像一根钢锉, 在信月的耳膜上锉出了一条永远无法修复的疤痕。信月紧紧地捂住了耳朵,不听。不听。不听。不听。不听。就是不听。她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

也不知捂了多久, 她的门被打开了, 走进来几个人。男的女的都有, 男的多, 女的少, 举了好几盏菜油灯。菜油灯原本是昏暗的, 却因了几盏聚在一起, 就照得屋子很是亮堂。信月的眼睛闭了一会儿, 才适应了那光。再睁开, 就看见了地板上的那摊水迹 - 那是她的尿。她已经顾不得廉耻, 她嘴唇抖抖的, 断续续地抖出一个字:

“饿 ……。”

财得从兜里掏出一个烤红薯, 扔过去给她。她狗似地接过来, 皮也不剥, 就塞进了嘴里。红薯已经凉了, 有些干, 没有水, 很难下咽。她用唾沫吃力地送着, 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偌大的一个红薯, 落到肚里, 感觉上只薄薄地垫了一层底。

“什么小姐丫环的, 饿她一天, 全都一样。”

人群嘿嘿地笑了。

她在众人的围观之下吞下了最后一块皮。咽完了, 身子渐渐地舒适了些, 才有了些羞愧。低了头, 不去看人。

“你婶娘的金戒指藏在哪里?”财来把灯举到她的脸上, 她听见了她的额发在玻璃灯罩上嗤嗤卷起的声音。

“我婶娘和我们家不和, 怎么会告诉我?”

这是一句真话, 也是一句假话。妯娌之间虽然常有口角, 婶娘对信月私底下却是很好的。婶娘年青时生过一个女儿, 和信月同年, 小时候常和信月一起玩, 却在八岁上病死了。所以婶娘见了信月, 就多少有些见了自己女儿的感觉。

“问也是瞎问, 她能跟你说真话吗?还得那个办法, 搜。”

众人都不说话,却拿眼睛看财来 - 工作队队长和贫协主席都集中在县里开会去了, 财来是贫协副主席, 便是时下乡里最大的头了。财来却不说话。半晌, 财来才转过脸, 指了指辛寡妇, 说:“你去”。辛寡妇是贫协的妇女委员。辛寡妇给选上来, 是因为她那个死去的男人据说是地下党, 在矾矿上组织罢工, 叫人给暗害了的。

辛寡妇迟疑了一下, 说她一个孩子, 又在外头读书, 她婶娘的事, 哪轮得着她知道?

财得哼了一声, 说辛娘是手软了呢, 一到阶级的事上, 女人家就是糊涂。辛寡妇白了财得一眼, 说你妈才糊涂呢, 就过来解信月的衣服。信月那天穿的衫子很单薄, 但却是盘花扣, 解起来很麻烦。辛寡妇哆哆嗦嗦地解了半天, 才解开了第一个扣。衣襟搭拉下来, 露出里头一个月白肚兜。肚兜很瘦, 就有些兜不住的地方, 雪白地鼓涨出来。众人咕噜咕噜地咽着口水, 满屋都是喘气声。

辛寡妇解一点, 信月往后退一点, 信月很快就退到了屋角, 再也没有可退的地方了。信月缩着肩膀哭了起来, 是猪羊拉去屠宰场知道大限将近时的那种哭法。静静的, 认命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下来, 在辛寡妇的手上砸出一个又一个的洞。

终于, 辛寡妇忍不下那个痛了。

“工作队张队长说过的, 地主的崽, 也是可以改造的。信月嫁个贫农, 不就改造过来了吗?”

财得的手抖了一抖, 灯里的油就洒了。财得是贫协的骨干, 但这并不是他失态的原因。财得失态, 是因为他是贫协里唯一的一个光棍汉。财得早就有了想法, 可是财得的那个想法并不是辛寡妇的这个想法。在辛寡妇的这个想法面前, 财得一下子觉得自己从前的那个想法简直太缺乏想像力太小儿科了。财得不敢太露出喜色, 只是拿眼去钩信月的眼, 信月依旧是哭。财得只好看财来, 等候财来发话。财来久久无话。财来无话的原因是财来自己也有想法, 当然也不是辛寡妇的那个想法。辛寡妇的那个想法再好, 财来却是沾不上边的, 因为财来早已娶亲生子了。

后来有人说话了。

“穷人改造地主的崽, 也得看谁最有需要。”

说话的是全记南货铺的伙计阿旺。阿旺是从安徽逃荒过来的外乡人, 不姓黄, 在藻溪无亲无故, 二十八岁了, 是下街最老的光棍汉。但阿旺不是贫协的人, 阿旺是贫协临时叫来帮忙的。

“我们家财全不光是穷人, 还是烈士子女呢。打天下的不治天下, 难道还指望不相干的外人?”

辛寡妇拿鞋底蹭着财得洒在地上的灯油, 一下一下的, 很有劲道。辛寡妇说这话的时候谁也不看。辛寡妇的话让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众人这才明白其实辛寡妇才是第一个有了想法的人, 辛寡妇的脑袋瓜子抵过十个八个见过世面的男人。

便都不说话。空气硬得如同一块大玻璃, 众人手里都牵了一个角, 谁也不敢动, 一动就碎。

最后还是财来发话了, 财来的声音很低很沉, 震得地板嗡嗡地抖。财来的手松了, 玻璃碎了一地:

“先搜了再说。”

辛寡妇伸出一根小拇指, 一心一意地挖着一腔热鼻屎, 不动。

屋里和辛寡妇有着一样想法的人, 也不动。

没法子, 财来只好自己动手。

财来把油灯搁在地上, 走过去, 一把揪住了信月的衣襟, 将信月小鸡似地轻轻一提, 立在了墙角。扣子依旧难解, 财来嫌麻烦, 索性不解了, 却将手直接伸进了肚兜里头, 上上下下地掏了起来。

正掏着, 天井里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有个女人在扯着嗓子叫财来:“皇天啊, 有, 有人跳井啦!”

慌乱之中, 财来指派了一个贫协的干事留下来看守信月, 便提着灯领着众人风也似地跑了出去。

跳井的是信月的婶娘袁氏。

袁氏是铁了心要死的。袁氏抱了一个夏天取凉用的石枕跳了井。那年雨水少, 井里水位浅, 袁氏跳下去, 一头就扎到了井底。井筒窄, 石枕将袁氏的一只手紧紧地压住了, 众人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将石头挪开, 把袁氏打捞上来 – 自然早就没了气。

袁氏直挺挺地躺在天井里, 样子十分滑稽。肚腹鼓涨如孕妇, 布衫被钉耙抓烂了, 裸露的肚脐眼里一丝一丝地冒着黄水。一只手断了, 面团似地瘫软着。眼睛半开半闭着, 嘴角却高高地挑起, 狰狞地笑着。众人看着, 心情突然都有些复杂起来。

后来还是辛寡妇进了屋, 取了一床被子将袁氏劈头盖脸地遮了。又着了几个女人, 回家去随便缝了一身寿衣, 待天明就将袁氏草草掩埋了。

那晚众人就把信月给忘了。

而信月就是在那个无星无月的黑夜里跳窗逃走的。

很多年以后, 当粗粝的记忆已经被岁月的流砂磨蚀得逐渐模糊起来的时候, 信月依然固执地相信, 婶娘袁氏那天晚上其实是精确地预谋了自己的死来救信月的。信月的生命是从逃离藻溪的那一刻开始的。信月的生命在离开藻溪之后才开始繁衍茂盛, 开花结果。婶娘是信月的丁步, 没有婶娘信月就涉不过藻溪的水。这个丁步, 本来应该是母亲来做的。可是当信月需要涉水的时候, 母亲却扔下了她。

婶娘做了信月的母亲。

第二天早上有人在藻溪边上发现了一只黑布鞋, 辛寡妇一下子就认出来是信月的鞋子 – 那鞋面上绣的一朵百合, 是辛寡妇的亲手所为。众人在溪里打捞了很久, 却一无所获。

几天之后工作队回来, 传达了县委指示, 说藻溪乡的土改有些冒进, 走过了头, 需要整顿。财来给撤了贫协副主席的职, 一气之下去了萧山给人打短工。

后来财得当上了贫协主席, 就给黄寿田和袁氏的独生儿子安排了一个民办小学教师的位置, 也算是思想改造的一个典型。紫东院里发生的事情, 做了一阵子藻溪人餐前饭后的谈资, 骂也骂过, 叹也叹过, 就渐渐被人们淡忘了。

几年以后有人在温州城里看见了黄信月, 后来打听出来, 才知道黄寿渊的这个女儿非但没有死, 还嫁了温州城里的一个大官。回去说了, 藻溪人便都啧啧叹奇。

五八年乡里闹特大虫害, 农药化肥都是配额供给的, 藻溪是个小乡, 争不到配额。想来想去, 众人最后想到了辛寡妇, 让她去温州城里找信月试试门道。辛寡妇硬着头皮, 找去了信月的家。时隔七八年, 辛寡妇已是个头发花白跛脚驼背的老太太, 而信月却正在年青气壮的岁数上, 剪了一头齐刷刷的短发, 穿着一件双排扣的列宁装, 完全是城里干部的打扮。辛寡妇见了信月, 还没开口, 眼泪就下来了。罗罗嗦嗦地说过了乡里的难处, 信月却一言不发。辛寡妇叹了一口气, 说娃呀那年的事你就忘了吧, 藻溪总算是生你养你的地方啊。信月听了这话, 转身就进了里屋, 把门带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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