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是贞洁的
周 晗
21
在我接近无法自控的时候,只会有一种反应,那就是失去了记忆般的空洞。如果有什么东西贸然靠近,我会麻木安然,像被一种沉痛的力量压抑住。
我昭然显现的内心方式是,接受注定残缺和难以如愿的部分。我坚定地以为,克制着的悲苦、压抑着的平静来源于绝望。
这时,世界变得不安稳起来,那场风暴似乎是毫无预警地爆发。电视新闻里,每天都有一支绵羊般的队伍像接受检阅般进行盛大的游行。
这充满了节庆式的成分,翻搅起旁观者的热情,我有些昏眩迷惑。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栽入自毁性的漩流中,社会处于一种假期状态。
这股发烧般的高温契合着我激进的性情,使我的阴郁消减了许多。我无疑受到了刺激,脑子里煮粥一样地煮着革命。
学校仍维持整肃的教学秩序,用尽一切办法提高升学率。像我这个对高考根本不抱希望的人,觉得这就像以单一的或者御事或者司晨或者供肉或者挤奶或者剪毛来要求一切家畜一样,自然是窒息万物生机,与要求所有的寡妇守节并无二致。话说绝了,就是要人死不要人活。但我母亲坚持要我去参加高考。她说你生在生育高峰期,走向社会后僧多粥少,你上不了大学能干什么?又可笑地以为考试是凭运气的,万一你考上了呢?在她眼里,我的未来都系于这一场顺天应时、奉天承运的考试。对母亲,我也想忠孝两全。她一直在伪装她的卑贱,而我是她最好的伪装物。
我还是每天去上学,没有意志力地去上课、去自习,做怎么也做不完的作业,做各式各样的刁钻、诡谲、阴险、充满陷井的模拟试题。我是个走卒,上了这条船就没有下去的可能。我只能身处在没有结束、也没有开始的空虚之中。这可悲的形式
一切都在空洞地重复着。云又散开了,东方的云宵又升起玫瑰色的黎明。
广场是妓女,怎么会记住嫖客?
没有想到的是,朱永红坚持不住了。
他仍在冲刺般地刻苦攻读,以便填饱自己,去压高考那杆秤。但变得神思恍惚,木讷中透出呆滞。我在宿舍里看到他曾经用一把裁纸刀刮脸。我马上制止住他。他说自己脸上长出了紫色的斑块。我没有发现他的脸有任何异常。
我很惊惧。周日夜自习时我没有见到朱永红,但就在夜自习快结束时,朱永红的父亲拎着朱永红的后衣领子,把他像一条死狗般地拖进了教室,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揭露了朱永红藏匿有裸体扑克的重大罪行。
“我把这龟儿子的抽屉撬了,没想到他是个人渣。他是个人渣!人渣!”
这个矮小、样貌猥琐、腿部有明显残疾的中年男子咬牙切齿地痛叱着,缺损了牙齿的嘴巴激烈地翕合。在把两张裸体扑克展示给我们看后,痛心疾首地撕得粉碎。
他在做完这一切后愤愤然地扬长而去。
朱永红在他父亲走后,当着错愕的全班同学的面轻松地梳理了一下他蓬乱的头发,抻了抻那件皱巴巴的旧西装,予人以无奈中的豁达后就入座了。
我很快又见到了他父亲。
他父亲在两天后又赶到学校,只见他半边脸皮肤脱落,另一边被熏得像非洲黑人,额前的头发、眉毛、丛生的髭须都不见了。原来,朱永红把自制的炸药装到台灯的灯座内,导火线连接到开关线上。他父亲去开灯时,只见电光一闪,台灯笔直地轰上屋顶。他的脸被炸伤了。
我昨晚起就没见到朱永红,见到他父亲后,吴老师让我们几个同宿舍的同学去找他。
很快,有个同学在体操房发现了他。
我赶到时,他的尸身还悬挂在天花板的吊扇上。他是用一根手指粗的跳绳上吊的,偏耷着脑袋,双目如鱼眼暴突,舌尖挺出,鼻腔、口角有几缕血渍,脚上的一只鞋给蹬掉了。
他的表情恐惧、绝望而狰狞。
我冷静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这一刻,我的感情好像与现实世界永远隔阂,搭不上线。尽管我也觉得毛骨悚然,我的肠子蠕动着,一下一下地痉挛,像是要绞死我。目睹死亡让我有了真实的罪感。
我和这具尸身的距离仍在拉大。我的心里充满了疑问。
我真想把他开膛破肚,问个明白。
他死得一点也不政治。
我觉得要疯了。吴老师在参加了学校的紧急会议后回到教室。他拉长了脸,这使他哭丧着的脸有了几分真实的悲伤。他先以长久锻炼出来的临泰山崩而色不变的镇定和居高临下统摄肃穆的神情扫视了一遍,把事件以记叙文的笔调描绘了一番,继而进行了定性。一方面深感痛惜,又威吓不得对死因进行揣测,不得造谣、信谣、传谣。他的声量沉洪,气度断然,显现了令人畏缩的雄昂。
我被他的说话方式轻易迷惑住了,自我审查着,似乎他的死是无可非议的了。我只觉得弊闷极了,渐渐萌生一种难以遏制的愤怒,在悄然无声的整个教室里,我想要在僵尸般默坐着的哑巴们中间蹭地站立起来惨烈地嗥叫,但我并未动弹,喉管也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
大约在那时,我开始懂得是骗子在统治着哑巴,我的童贞早已被夺去了。
校园里仍旧充满了一群群的少年,我次我发现一个人的背影酷似朱永红,我想起和他一起抽烟打闹、喝得烂醉的时光,这一刻,我恍惚觉得他正团缩着身子,在暗处瞅着我。
两天后,我摸黑赶到朱永红家。朱永红已移尸入殓,棺材移至堂屋地上,棺材下放着两条长凳,地上点着盏长明灯。
我见棺材并未钉实,推开棺盖,把尸身拖了出来,又把棺盖合拢。
我背起寒冷、瘦小、明显有腐臭味的他,放到我预先准备的一辆平板车上,奋力拉走了。
第二天,朱永红的尸体倒挂在校门外的香樟树上。他的双脚都被麻绳打了死结,拴紧在树干上。因身份不明、等待警方勘验,校方任其展览了一上午。
恐慌在校园内外炸开。
他的尸身在明亮干爽的阳光下腐败。尸臭弥漫着。我麻醉般地轻微晕眩了,幻想着一匹蛆虫的瀑布。
他们已不能对我们构成伤害了。我知道这种货色的盾牌、命门在哪里。他们是谎言的一部分。这种垃圾是他们赖以滋生、获得力量的条件。
他已经不需要保全任何虚假的尊严。
22
我想,学校是一个巨大的子宫,无论我们在里面怎样踢腾,最终都被一个个分娩出去。
我在这所学校的最后一个场景定格在记忆里——
空旷的操场上。毒辣的阳光泼溅在他的身上。脚下的地面在蒸腾着。他被罚站着。在烤炙了半个多小时后身体开始摇摇欲坠,神智在浮游漂泊。
他就在那天卷起铺盖像被狗追咬一样逃离了。
这个念头已贮存很久了。他无意间翻看到他生父寄到家里的一封信。他一直保留着。现在,他旋即奔向那个模糊的地址。
他像是进行一次毕生的旅行。
现在全世界只有他知道自己的下落,他已经没有任何责任和束缚。
他终于告别了,故乡和往事如同被黑夜掩埋。他有怎样的感触呢?那时,他羔羊似地温顺地坐在挤挤挨挨的火车上。他看到了头顶翻滚的云朵,金光溶溶中煌煌的落日。多么璀璨动人的旅途啊。车窗外的景物让他新奇又恍若隔世。他的头脑里感到一种眩晕,像一脚踩上了跳板,不知在哪里降落。
两个星期后,衣衫褴褛的他被赶进了收容所。在被搜身、拍照、登记后,他如在学校里般集合排队去吃饭、上厕所,挤挨着睡觉。
在这里,他长时间地把额头抵在焊着粗铁棍的窗口,移目窗外。
什么是天空?天空只是一片虚无的荒凉。即便是鸟,也只能囚禁在天空窄小的洞穴中。翅膀就是镣铐。
他像居住在宫殿里的国王一样丧失了想象。
哪一处不是集中营呢?人们一律平等,过着同样的生活,或者忍受迫害,或去迫害他人,只是版本不同而已。
在历经了反复的充血和萎谢后,他已经很安静了,似乎提速进入了更年期。他一点也不觉得背运,会放松地在发臭的角落里沉睡,大口吞咽着清汤寡水的饭菜。他觉得这对他有好处。生活在磨炼着他,他会像狗一样记住挨打的教训,并学会在被绳套牵着时也要一样自在、惬意。
他还会有他的生活,说话,行走,劳动生产。或许,他能学会忍受孤独,找一个荒凉而未发育的地方生活下去。比如做一个看守灯塔的人。底下是漆黑的浪群和沉船的遗骸,他向着茫茫大海发出无言的光束,那光束就是守夜人的眼睛,但当灯塔也被推入海中,而黑暗里漾起的波光,如同海洋深处摇荡的一缕光线,会教他如何独自摆脱全部的黑暗。
但是,这可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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