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来我们一起做过很多事
曾骞
在超市买东西。袋装的烤鸡本来要买两袋,我说我基本不吃荤了。于是只买了一袋。李晓东说,我自己吃。我们还买了点其他东西。提着东西走出来的时候,外面的雪还没有停,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很好听,边听着这种声音,边走回去。因为天很冷,装烤鸡的袋子里和烤鸡上,全是白花花结成块的油。可能是猪油。是棕榈油。是结了块的油。李晓东咬了一口,说尽是油。没有微波炉。于是我建议暖气片可能会有一些用。把鸡在上面放一放。再烤一次。李晓东说,好,但我要先把袋口封起来。但后来鸡臭了。房间里太闷。温度又太高。忘记了吃。鸡肉坏掉了。后来李晓东说,我们再去买一袋吧。
那是前几年的事情。前几年冬天。现在是夏天。每天都很热。我在超市买东西。袋装的烤鸡本来要拿两袋,我说我完全不吃荤了。于是只买了一袋。棉花说,我知道,我自己吃。我们还想买点别的东西,但只买了些喝的。不是酒。是饮料。本来想买点酒,但没找到想要的那种啤酒。提着东西走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有了一点点黑。进超市的时候,天还亮着。太阳还剩一点没有完全西沉。如果这个时候能赶回住的地方,就可以看见窗口外面是红色的。落日。一窗口的落日。一窗口的余晖。一窗口的彩云。还能要求点什么。李晓东已经搬走了。棉花和我住在一起,现在。还能要求点什么。我们走得很慢。走回去只要五分钟,走得很慢,路灯悬浮在空中,黄黄的几排很好看。还能要求点什么。棉花说,棉花说了不少话,能听到她说话的声音,还能要求点什么。
那是几天前的事情。前几天,天气突然变得非常地热,而且大暴雨。半夜的时候还打雷,闪电发白,白得发亮。打雷的时候,睡不着。打雷的时候,窗子动来动去的。房间不透风。房间有潮味。房间不大,还不透风还有潮味,棉花说,我们要不要换一个住的地方。这是在说,一定要换一个地方。我说早想换了,这是在说,早就觉得一定要换个地方住了。要是能买一个地方就好了。买一个地方的意思就是买一间房子。
这些都还是前几天的事情。前几天,有时意思是说前段时间。前几天,有时意思是说最近。几天前,前几天。最近几天。最近我经常去取款机取钱。卡里的钱越来越少。我希望它多起来。能不希望它多一点么。我听李晓东说,一个取款机只吐给了他五张练功券,而不是五百块。这样的事情还是少一点的好。我会拿着练功券不知所措。陷入泥潭了。有一个下午,我决定把钱都取出来。租房子。真希望是买。
那是前几个小时的事情。我出了门,棉花还在睡觉。下午觉。她可能一直会睡到天黑。要赖床,还不是随她么。我出门的时候,她可能心里能感觉得到。我回去时,她也能感觉得到,于是就会醒来。我会买东西回来。我也睡了下午觉,醒来时全身疲乏,头昏沉沉的,嘴巴发苦,出门前还洗了澡。但一出门就又汗流浃背。取款机在一个大厦里,银行关门了。银行也在大厦里。
在我前面的是个孕妇。她似乎要取走很多钱。我不断地听到吐钞票的声音。我看了一下身后,身后没有人。我离得她挺远。想离得远一些。等她取完,我就可以取。没有人排在我后面,需要等我把钱取完。我可以慢慢取。没有人等我,我不会让谁急。我也不急谁,因为她是个孕妇。我只是在等她快点取完。我一直在等,等啊,看啊,从她的后面看着她取钱。 这不是一种乐趣么。我觉得什么事情发生了。发生就发生了。该发生就发生。会发生。她竟然没有把卡取走。遗卡。但她已经走了。不要去管摄像头。不要去管自己是否有善良的内心。总之不要想太多。不要犹豫。于是我把钱都取了出来,还把密码都改了。可以随便地改别人的密码,这不是一种乐趣么。改密不需要输入原密码,这个漏洞不是太大了么。取款机漏洞很多,有时它会吐给你练功券。你要来干什么呢。
那张卡上没有签名。就当拣到了一些钱。取完那张卡的钱,我发现已经不用再取自己的了。够了。而且有点多。我把那张卡掰成两半,有卡号的那半用火机烧了一次,字就褪掉了。找一个垃圾桶,先把一半扔掉。再找一个垃圾桶,扔掉剩下的一半。分尸。灭迹。钱。
但也只是一点而已。我提醒自己,不要再到那个地方去取钱。我回去的时候买了很多东西,但也只是一点而已。棉花说醒来已经有了一会。她说自己是被电话吵醒的。原来找好的一个房子别人抢先租掉了。棉花说,房东电话里说你们交钱太慢,租给别人了。棉花还说,算了,暂时不租了,就住在这里吧。我说这里有点小,还有点不透气,还有点闷。但估计要是租不到房子的话,还得住一阵子。我说只是一阵子。棉花说,不说这个事情了,我给你做晚饭去吧。
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棉花钱的事情。那是几分钟前的事情。我现在不想了。棉花在厨房里,我一个人在房间,把钱数了一遍。如果不租房子,这些钱应该拿来干什么,总之,要尽快地花掉它们。还是租房子吧。我在想租房子的事情时,棉花进来,告诉我,可能真的还是要赶快租一个房子的好,棉花说,柜子里有骨灰盒。
以前没有发现过,那是以前没有发现过,现在发现了,于是有点惊愕。骨灰盒。要去确定一下里面有没有骨灰么。不要。要不要把它扔掉。不要。碰都不要碰。要不要仔细看看是谁的骨灰盒。仔细看了,上面没有写。骨灰盒已不是重点。重点在棉花身上。她说感到了有点害怕。又说感到很害怕。我说不要怕。她说我始终感到有点害怕。越想越怕。有一只蟑螂从骨灰盒上爬过,棉花说,你看。我说越想就会越怕,越看就会越怕的,不要看了。我帮棉花捂住眼睛。棉花说,我要去洗个手。我说好,还说,我陪着你去。
我听着哗哗的水流声感到恐惧。搬走的时候,在搬完最后一件东西时,我还是决定要洗一洗手。太脏了。也忍不住。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和那次陪着棉花洗一样,我听着哗哗的水流声感到恐惧。在新找的住处,我们首先翻看了所有的柜子,查找有没有骨灰盒,或者比骨灰盒更恐怖的东西。比如,一把长长的头发。租之前我们就看过,确定了没有才会租下来。但搬进去后,我们还是不放心,有些强迫症似地把房子的每个角落都翻了一遍。特别是厨房。棉花不能再被吓第二次。因为她经常要做晚饭,所以很容易被吓到第二次。新租的房子朝南,还有阳台,阳台上有几盆花。我原来打算把花搬走。草木皆兵。棉花说,不用的。草木皆兵早死了。我想了想,有几盆花也没什么。还可以浇水给它们。它们再开出奇怪的花来吓死你。
我打电话又发短信给李晓东,告诉他我们搬了房子,并且告诉了他骨灰盒的事情。他说幸亏自己搬走了,还说,你们搬家是对的,很支持。那个鸡是怎么臭的么,不是暖气片,是房子不吉利,是风水。我说是,对的,是风水。他说,我住完这个半年,也想换个地方。并且说,只是想换个离公司近一点儿的地方。仅此而已。还说,要是能找到个人来一起住,该多好。我说你找房子的时候多注意一下。找一起住的人时,也要多注意一下。他说好,先不要再说这个事情了,在大清早,骨灰盒听起来似乎多么地不吉利。李晓东说,我上班去了,再联系吧。
李晓东很快就告诉我:我要搬家。他的意思明显,我要去帮搬。帮他搬完后,他说,真不好意思,你搬家的时候没有帮上忙。我说这有什么要紧的。李晓东说,天太晚了,大家都在,你不要回去了。我在来之前,棉花说,要是太晚的话,你就不要回了吧。她的意思是我如果觉得合适,可以和李晓东说上一夜的话。但好像说了几句就困了。我醒来了一次,想起没给棉花发短信。我发短信,你睡了么。棉花回我,根本睡不着,不敢睡。我回:怎么了。棉花说,你回来再说这个事情。看到这句话,我恨不得马上就回去。我回棉花,我也有点事情想讲给你听。我想在半夜,有些事情不好跟棉花讲。我怀疑李晓东的房子里有鬼。我把李晓东叫醒。问他有没有听到。他说什么也没有听到。他说我不是睡迷糊了,是真的没听到有什么声音。而且,这里确实没有什么小孩,没有什么女婴,周围住的全是我的同事,你自己神经过敏。我说那好吧,可能现在已经听不到了,但刚才确实有的。我当时还记下了时间。几点几分。最近我一直都很敏感。自从把那张卡里的钱取完之后,我时不时就会感到有种不安,有种忐忑,有种偷窃的感觉。一边把偷来的钱花掉,一边还要同自己内心深处的邪恶作斗争。就是那种感觉。
棉花比我还要敏感。骨灰盒的事情后,她比我还要敏感。掉在枕头上的头发,从不会随便扔到地板上。剪完指甲,也不会把指甲乱扔。而且夜晚从不照镜子。洗澡的时候,我必须要陪在门口外面。当赶着从李晓东那里打车回到住的地方时,已经是很深夜。棉花没有睡。棉花告诉我,她的耳朵里面有点痛。她告诉我女婴啼哭的事情。还说,之后就开始耳朵痛。我啊了一下,然后问几点。棉花说几点几点。我继续啊了一下。我也听到了,我说。棉花说,是几点几点你没搞错么。我说没有。就是这个时间。棉花比我还要敏感。她啊了起来,几乎就要把我抱得喘不过气来。
我们都觉得和骨灰盒有关系。但我更意识到,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我觉得和那钱的事情也有关系。我说我向你说一件事。棉花说,说吧,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说的,包括你在外面有女人。我说不是这个,外面我没有女人。我把那个孕妇和那些钱的事情说了一遍。棉花说,报应。她太轻描淡写了,让我几乎觉得她对我的看法很多,有点至恨无语,其中有一种看法,就是从心底里看扁了我。
但棉花最后又说,钱这个事情,有时说不清楚,你也不要再去想它了。反正钱这个事情有时不值得多想。棉花说,这个事情如果不处理好,很可能会影响到我们的感情。会吵架,会埋怨,会嗔恨,会破裂,会分手。这么多严重的后果。而听到女婴的啼哭,越来越频繁,耳朵也痛得越来越频繁,有时是一边,有时是两边。棉花说,你现在很多时候说的话,我完全听不到,听不清楚,你可能得需要不断地重复它们。我不断地重复三个字。她说好了,你很乖,她说,看着你的嘴巴,我就知道你在说什么,好了,你很乖,休息一下吧。
我很奇怪,为什么我不再听到。为了搞清楚什么,我又去过一次李晓东的家,但什么都没搞清楚。在李晓东家的沙发上,在某个时间,几点几分,我又接到棉花的短信,说声音。声音的意思是女婴的啼哭。说痛。就是在说耳朵痛。两者总是相伴而来。耳朵痛得什么都听不清,只听到有女婴在哭。
李晓东说,我认识一些人,说不定可以帮你的忙。但他找来的那些人一点用也没有。邪门歪道。不得好死。李晓东说,你要不要去趟庙里。还是建议你去一趟。三天两头的听到一个怪胎叫,不得安宁。我建议棉花把耳朵用东西堵上。但那更痛了,脑袋里装满东西,要爆炸。又没有爆炸。这不是最痛的么。棉花吃饭吃得越来越少,睡得越来越少,睡不着,吃不下,脸色很苍白。我吃饭吃一点,睡觉睡不着,越来越瘦,一摸就只能摸到骨头。我看着棉花就快剩下了一副骨架了。她说,我们是活在恐惧之中么,我是活在恐惧中么。我内疚得很,但同时也感到没有什么办法。对付鬼你能有什么办法。何况它可能不是鬼。是心魔。李晓东说,你别瞎扯了,他还说,我觉得如果不能赚更多的钱,那才会是件很悲哀的事,那至少不能还你得那么快。我说,心魔。还说,不要紧。李晓东说,你别瞎扯了。
早起跳健身操。做局部运动。棉花精力充沛地告诉我,三天两头的听到一个怪胎叫,自己都快变怪胎了。估计你也快了。这是昨天的事,今天,棉花就发烧了。烧一直退不掉。我的心缩得像把伞。棉花坚持不要去医院。生不进官门,死不进医院。她说你陪着我,我就会好起来。李晓东也来了。李晓东说,我知道你心里的感受,但比喻成一把伞,似乎有点怪。李晓东把欠我的钱拿给我,又同时借给我一些。李晓东说实在不行送医院吧。我说她,我刚想说什么,就被李晓东插了话,她什么,还不是你来决定么。李晓东又说了一遍,实在不行就送医院吧。但后来烧居然退了。但棉花她的耳朵开始痛起来。还是女婴的声音。女婴太小了,只会啼哭不会说话,要是在半夜突地听到有小孩和你说话,会吓个半死的。
这几天回忆前几天,回忆前段时间。棉花的精神恢复得很好,所以在谈论到以前的时候她很积极。她说,这又有点像旧时光了。我说什么有点像旧时光了。旧时光就是旧的时光,想吧。直到后来晚饭也忘了做。饿着肚子,一直饿到晚上的时候,她又听到了那女婴的哭声。棉花说,我又听到了。我也听过,想象着那时候听到时的样子。棉花说我把它当作猫的叫声。还说,耳朵的痛已经适应了。但她又告诉我,你知道它离你近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么,远去的时候又是什么感觉么。这一刻它在靠近你,它在变得凄厉,变得微弱,它在生病,它或许也只是想让我们听到它而已。但这种时候,总还是有点怕,这一刻会过去的吗。这一夜也会过去的,还有这辈子。
我想听到取款机不断吐钞票的声音。我找到了一台取款机,有人在那里取款,我在一旁听机器吐钱的声音,很耐心地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那种一次取很多的人。我只是路过一个银行,突然就想起了那次遗卡的事情。那可是个孕妇啊。她带了那么多的钱,装在皮包里。出门口没多久就被人抢劫了,被人杀掉,那个时候反正天已经开始黑,大家又都忙着下班回家,所以没有人会去注意到她。杀她的人,也选择好了地点。那个地方不容易被人看到。她受伤了,后来流血才死了。她可能早就死了。所以没有人回来拿忘记拿了的卡。所以那个胎死腹中的小孩就跑来缠上了我。隔山打牛,缠上了棉花。每天哭哭啼啼地出来吓人。谁知道呢,反正好像还没有谁被吓得半死,只是越来越适应。哭声成了每天生活里各种样声音的一部分。我想拿了就拿了,确实不该拿的。后来下雨了。我还是在那里很耐心地等着。来了一个穿雨衣的人,他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可能是雨衣有点大的缘故。可能他要取很多钱,才穿着雨衣,因为下雨了,所以才穿着雨衣。他也一直在等,为了取很多钱,选择在下雨的时候才取,这样可以穿着雨衣。也可能他一想着要去取一把一把的钱,天就突然下雨了,完全不顾我等的感受。下雨和钱有什么关系。天气晴朗的时候穿着雨衣,不是很怪么。只有李晓东才那样干。
李晓东打电话给我,孙3,张研,都在,你赶快过来吧。他还问了一下棉花的病。我说快好了。那就带她一起来吧。李晓东说,你不来的话,我们打不成麻将。我一个人去了李晓东那里。大家都问棉花怎么没有来。我说她也去打麻将了。我们打了一夜的麻将。有时边打麻将会边给棉花发些短信,她也很快地回过来。一来二去,有些牌就忘了。棉花发短信给我:一来二去的,有些牌就忘了。我也是。她说,那你还回。我想再回:那你还回。后来毕晓春也来了。知道他也来,我就不来了。是够脚的。我说不打了,换你吧。他兴致勃勃地。我自己到沙发上去躺着。李晓东说喝的都在冰箱里。孙3说,你早应该都拿出来了。我喝了点东西,然后很快就觉得自己要睡着了。张研说要把电视关掉,李晓东说我先把空调开大先。但没有人去关电视机。声音挺大的。但我却听到婴儿的哭声很清楚。它一定不会受到任何干扰。因为它想被人听到。棉花发短信给我,声音。我回了同样的。
这样似乎好得很。不想它到底是什么,是否有一个人真的已经被杀死。而那意外得来的钱,就当它是意外得来的吧。几天前,前几天。最近几天。李晓东,还有上次的几个人,总是找我打麻将。我和棉花都在打麻将。各玩各的。但到了一定的时间,就会都听到一个女婴儿的啼哭声。这多不容易啊。我们感觉彼此是一个人,听到同一个声音。不去管它是什么。重点在它让我们觉得彼此之间没有隔阂,是同一个人。一直以来不就是想要这样么。这有什么不好呢。所以有时我们还怕会听不到那种声音。我的耳朵也痛。
最近有人告诉我,他的朋友在晚上听到门口有婴儿在哭,不过当时已很晚了而且她认为这件事很奇怪,于是她打电话给警察。警察告诉她,无论如何,绝对不要开门。这个女人说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婴儿爬到窗户附近哭,她担心婴儿会爬到街上,被车子碾过。警察告诉她,我们已经派人前往,无论如何不能开门。警察认为这是一个连环杀人犯,利用婴儿哭声的录音带,制造有人遗弃婴儿的假象,诱使她们出门察看。警察还说,这个事情没有得到证实,警察又还说,我们已经接到了很多女人打来的电话说,她们晚上独自在家时,会听到门外有婴儿的哭声。我说,我在的时候棉花也会听到,这个事情和棉花的事没有什么关系,或者关系很大。李晓东说这就不知道了,警察都不知道。李晓东还说,请将这个消息告诉其他人,不要因为听到婴儿的哭声而开门。我就把这个事情告诉了棉花。同时,孙3又告诉了张研这件事,告诉其他人,不要因为听到婴儿的哭声而开门。
那是几个月前的事情。现在的事情又会成为几年前的事情。现在又已是冬天。在超市买东西。已经很久没有去过超市。棉花说看到这种灯火通明的地方就感到有点害怕。堆积如山,什么都是堆积如山。我们原本打算要买袋烤鸡,但发现货架上已经没有了。买了点其他的东西,提着东西走出来的时候,外面的雪还没有停,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很好听,边听着这种声音,边走回去。
2008,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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