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殇
蒋子丹
黑孩儿
理工学院开学不到一个月,自动控制系就有一名新生跳楼自杀,弄得整个学校人心惶惶。江岸就更不用说了,自杀的柳根跟他同寝室,就住在他的上床,刚来的那天,他们俩互通了姓名,不禁彼此会心一笑,柳根扎在江岸上,谁说不是缘分呢。
可是不过三个星期,江岸的上铺变成了一张空空的床板,那个总爱在上边按MP3的音乐扭动身体,同时忙不迭把各种小食品填到嘴里去的男孩子,已经化作几缕灰色的烟雾,从殡仪馆瘦高瘦高的烟囱里飘散而去,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间拥挤并散发着各种不明成分气味的宿舍里。没有人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原因,突然间作出了终止自己生命的决定,毕竟才同窗三个星期,加之柳根又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当然,有时候室友们还会提起他,但除了表示惋惜和不解,也没有太多新鲜的说辞,所有的议论里,只有李里说的话让江岸记在了心上。李里的父亲是阿里军分区的军官,他自小生在西藏长在西藏,乍一看已经有点像个藏族人,开口闭口总爱说我们西藏如何如何。对于柳根的死,李里这么说,我们西藏人相信,狗是前世受了委屈的人变的,自杀的人多半是受了委屈的,柳根下辈子可能会变成一只狗了。
这些话说出来,让江岸听着心惊肉跳,他马上想到了自己家的大狗黑孩儿,一个古怪的问题随之脱口而出:那前世受了委屈的狗下辈子能变成什么呢?
平时对生生死死轮回转世一类的话题有问必答的李里,被江岸问得哈哈大笑,反问说,天底下有这样的狗吗?
江岸正色说,当然有,我家的黑孩儿就是这样的狗。
接着,江岸给李里说了黑孩儿的故事,李里听着听着,笑容渐渐收敛,直至面容悲戚欷歔不止。
黑孩儿的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了,它死去的时候,江岸还是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但江岸从来没有忘记它,每当他在什么地方看见狗,特别是中等体形的黑狗,他都会怀着深深的哀伤忆起黑孩儿。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一入校就加入了志愿者的队伍,每个星期都要到动物救助基地去做义工。江岸觉得,黑孩儿有知也一定会赞成他这么做的。
黑孩儿是一只土狗,爸爸花了十块钱把它从过街天桥上买回来的,并没有把它当回事儿。他们一家人刚从北方搬到这个中国最南边的城市里,暂时寄居在一排废弃的兵营里,屋前屋后长满了齐腰深的野草,窗口的蜘蛛网又粗又密,像纱帘子一样随风起伏,成串成串的壁虎在天花板上爬来爬去,发出一种特别尖厉的叫声。
江岸记得清楚,妈妈踮着脚尖走上台阶,连房子的门槛都没迈就退了出来,一屁股坐在行李上失声痛哭,嘴里一个劲儿埋怨爸爸,说,好吃好住的城市你不待,跑到这荒郊野地里来找前程,你以为你是苏东坡,到了还有人惦记着调你回去?
脾气一向急躁的爸爸这回表现得特别好,可劲儿给妈妈赔笑脸儿,说,从来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叫以退为进,等我真的被提升了,你才知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的妙处。
江岸似懂非懂听他们唠叨,也算弄明白了爸爸是为了寻求提拔的机会,才逼着自己离开熟悉的城市和学校,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来。
妈妈不开心,把箱子里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翻出来,扔得满床都是,一边唉声叹气说,可惜了这些好衣裳。
妈妈是个时装爱好者,参加过业余时装表演队,每逢节假日都要盛装打扮,想方设法出去串门或者参加聚会,好多找些机会听人喝彩。到了这边,就没那么回事了,有几次她忍不住满身披挂出去逛街,回到家情绪不仅没调整好,反而朝爸爸大叫要调回去,说她简直觉得自己像英国人到了印度。
这一来爸爸再也忍不住了,跳起来说,你当自己是皇亲国戚呀,不就是一个小镇子上小商贩家庭出身的小家碧玉吗?还像英国人到了印度呢!
爸爸一连声的小这小那,正是妈妈不能碰的短处。妈妈听了肺都气炸了,顿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抄起一只杯子砸在地上,自个也跟着迸起来的碎玻璃片儿一块儿冲出门去。要不是爸爸追赶及时,检讨深刻,她很有可能一个人跑回老家了。
妈妈不开心,江岸比妈妈还不开心。同学和老师还没熟悉起来,家里又因为大人们无心打理乱糟糟的,每天放了学,他都不知道要去哪儿才待得住,常常一个人顶着大太阳在街上瞎逛。二年级小学生江岸,就这样每天闷声不响地独来独往,连饭量也减少了。妈妈以此为由,又跟爸爸吵了几架,爸爸自然也开心不起来。小狗黑孩儿就是在这样一种氛围中,走进了他们全体都不开心的家。
爸爸买下黑孩儿的本意是想让它看个门守个夜。因为妈妈一到夜里就嚷嚷害怕,不管外边是风声还是雨声,是树叶落还是老鼠跑,她都会夸张地尖叫,让爸爸一趟趟起来查看。爸爸虽然疑心妈妈有意跟他过不去,但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也不敢大意,只得出出进进地折腾,没过多久,已经感到力不能支。那天在天桥上碰到一个老头儿向他兜售狗崽子,他眼睛一亮,差不多有一种绝处逢生的感觉。那时候,他一点儿不曾料想,这只浑身黑油油、眼睛亮晶晶的小狗崽儿,会如此有力地改变他一家人的生活,并在后来如此深刻地改变了他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同时改变的,甚至还有儿子对人生的信念。
八岁的江岸把小狗捧在手上,发出了让父母久违的欢笑。小狗懵懵懂懂瞅着他,竟让江岸一下子从心里涌出手足般的亲情,黑孩儿的名字也就随口叫了出来。黑孩儿似乎也很乐于接受这个有情有义的称呼,还不到半天时间,就已经随叫随到了。从那天起,江岸重新找回了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快乐,每天“黑孩儿——黑孩儿——”几十上百遍地呼唤着他的异类兄弟,把小狗支到这儿带到那儿,别提有多惬意了。
黑孩儿是一只聪明绝顶的狗,完全用不着专门的训练,就能默契领会主人的意图。早晨,只要江岸一背上书包,黑孩儿就马上替他叼来门口的皮凉鞋,傍晚,江岸只要把作业本往书包里一塞,它替江岸叼来的,肯定是踢球穿的球鞋,绝对不会弄错。
有一次,妈妈无意中问黑孩儿,哥哥的球鞋臭不臭呀?
黑孩儿居然打一个响响的喷嚏,歪着头哼哼了几声,好像是说,臭……臭死了。
开始他们以为这不过是巧合,没想到以后黑孩儿每次替江岸叼来球鞋,都要冲他打一个喷嚏,歪着头哼哼几声。
那天爸爸回到家,一进门就被母子两个一左一右拉住,争相描述黑孩儿出色的表现。爸爸不信,江岸就让黑孩儿现场表演,事实证明果然名不虚传。妈妈一高兴,当场差爸爸快去菜场跑一趟,晚上给全家打牙祭。爸爸一高兴,顺便又捎回来一瓶葡萄酒,还破例让江岸也喝了一小杯。爸爸眼看着老婆孩子的情绪全都被一只小狗调动起来,惊奇得不得了,一个劲儿对黑孩儿说,没想到你个小畜生还真管用,买你回来算是歪打正着了。
黑孩儿看光景,知道是在夸自己了,转着圈在家里疯跑,尾巴抡圆了摇成一架小风车。于是,大人孩子更笑成一堆。多美好的日子,多美好的晚餐,全都源自小狗黑孩儿。
时光如白驹过隙,只一眨眼江岸就四年级了。在这期间,爸爸如愿当上了处长,志得意满,妈妈加入了业余女子合唱团,有了新的社交圈子,她的千衣百领也都派上了用场,全家人各忙各的,过得挺融洽也挺快活。黑孩儿当然也跟人们一块快活着,江岸几乎与它形影不离,下课铃声一响就忙着往家跑,而黑孩儿也会准时准刻在大院门口的树底下等着他。两年时间,黑孩儿已经长成了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狗,少去了一些小狗的顽皮,变得更听话更懂事了。这座人来人往的大杂院里,东家丢了锅西家丢了碗,江家因为有了它,连根筷子也没丢过。一切都很圆满。
太圆满了就要出事——这句话成了长大后的江岸笃信不疑的箴言。
爸爸单位的新宿舍终于在全家热烈的期盼中分到手了,还在装修期间,妈妈就忍不住一次次出去进行购物侦察,扳着指头计算搬家的日子。妈妈特别兴奋地告诉江岸,到了新房子里,他会有完全属于自己的卧室,她已经在家具店替他选中了一套非常新潮的儿童三件套。爸爸妈妈从来没告诉过江岸,他们不打算把黑孩儿带到新房子里去。
搬家的那天,江岸照常去上学,下午放学的时候,被爸爸直接接到了新家。一进家门,江岸就觉得不对劲儿,黑孩儿没有像往常那样欢天喜地跑出来,又摇尾巴又叫唤。
黑孩儿!黑孩儿!江岸一边喊一边往里屋跑。
妈妈拎着双拖鞋在后边狂喊,先换鞋先换鞋,地板踩坏了。
当江岸知道黑孩儿被孤零零遗弃在破旧的老房子里,立刻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用沾满泥巴的脏鞋底在锃亮的漆地板上乱踢乱踩。他不敢恨爸爸恨妈妈,但他敢恨这所新房子这个新家,恨这个新家里的一切新东西。为了这些不会喘气的死玩意儿,爸爸妈妈竟然遗弃了他最亲密的伙伴黑孩儿,那只聪明绝顶善解人意的狗,给全家人带来过无限欢乐无比安宁的狗。
江岸为黑孩儿哭了一夜,想着它一定会在空荡荡的破房子里蹿来蹿去地跑,凄凄惨惨地叫,他那颗幼小的心就揪成了一团。
第二天早上,江岸无论如何不肯让爸爸送,非要自己搭公共汽车上学不可。爸爸正为每天接送儿子烦心,也就顺水推舟,说男孩子到了四年级,也应该自己上学放学了。
就这样,江岸揣着两个热腾腾的肉包子和一只怦怦跳的心,急急忙忙跑回旧居的空房子,远远地就看见黑孩儿无精打采地趴在门口。听到江岸的脚步声,它忽地将身子竖起来,嗓子里发出一阵激动的颤音,然后就一头撞进江岸怀里。
江岸的眼泪在那一瞬哗地淌下来。一个10岁的顽皮男孩子,已经有了要当男子汉的欲求,挨打挨骂的时候,都得强忍着眼泪,害怕有损于成熟的增长。可是面对无辜而可怜的黑孩儿,江岸顾不得这些了,只管把黑孩儿大大的狗脑袋紧紧搂住,哭了一个够。
黑孩儿一动不动贴紧着小主人,好像害怕一点点小动静就会把他们的团聚粉碎。江岸无比惊异地发现,黑孩儿的眼睛里,涌动着跟人类一般无二的泪花,在他掏出肉包子填进它嘴里时,那些亮晶晶的泪水连成一串落下来,打湿了他的手臂,那种温润的感觉,至今还烙在江岸的身上乃至心上。
爸爸妈妈终于发现,江岸出门上学的时间越来越早,放学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原因全在被遗弃的黑孩儿。除了上课,儿子几乎把所有可能的时间都用来陪他的狗了。这当然不行。面对父母的干涉,江岸又哭又闹,说要是不准他去陪黑孩儿,就得把它接回来住。为了彻底断了儿子的念想,爸爸在某天趁江岸上课,用汽车把黑孩儿运到了几十公里外的农村,打算一了百了。
他们忘了,黑孩儿是只聪明绝顶的狗,而且它还跟小主人江岸有着那么深切的感情,这样一只狗你是不大可能轻易把它甩掉的。
黑孩儿失踪的结果,是江岸重新开始了独来独往闷闷不乐的日子。他先是大闹后是大病,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跟父母说话,能用一个字绝不用两个字。就在爸爸妈妈越来越为儿子的表现担忧的当儿,黑孩儿突然在某个下雨的黄昏出现在江家的新居门口。这只狗尽管已经饿得形销骨立,背上还长了大片大片的疥癣,把原本又黑又亮的皮毛分割得七零八落,可那双表情丰富的眼睛,还如江岸印象中一样充满善意和聪慧,不同的只是,眼神里掺杂了些许不易觉察的哀怨。
黑孩儿的失而复得,给江岸带来的只有巨大的惊喜,可在当爹当妈的心里,引起的却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它的忠诚,叫你无可挑剔。它的宽容,叫你心存愧疚。还有它的智商,叫你不得不佩服,他们认定黑孩儿不光是从几十公里之外跑回了这座城市,还从老房子出发找到江岸的学校,再从学校跟踪放学的江岸找到了新家。只有它可以使他们郁郁寡欢的儿子重新快乐起来,但他们又不想或者说不能名正言顺地重新收留它。因为爸爸机关的行政处出过公告,不准在家属区喂养大型犬,黑孩儿是一只中型偏大的狗,符不符合公告规定的要求,爸爸自己也拿不准。加上他是一位刚刚被提拔的处长,他不想为一只狗在单位造成不好的影响,尤其是他们这栋楼,下边几层住的都是厅长副厅长。可是这样的考量在一个只有10岁的男孩子眼中,简直就是无稽之谈,绝不能成为再次遗弃黑孩儿的正当理由。
江岸在家门口蹲着,搂着浑身又脏又臭的黑孩儿不松手,爸爸妈妈一碰他,就发出不顾一切的尖叫。最后一家人商量出折中的办法,给黑孩儿喂了食洗了澡涂了药,让它在门口擦鞋的小地毯上卧着,一旦邻居们发现了,有意见可以分辩,没意见就这么喂下去。这里边其实还含着妈妈的小九九,她怕黑孩儿弄脏了她精心打理的新家,只是这个想法没法向儿子说出口。
江岸虽然对这样的安排一百个不满,但人微言轻左右不了父母,也就依了,只要天天能看见黑孩儿,他就知足了。每天晚上上床之前,江岸都要打开门跟黑孩儿道个晚安,摸摸它的头拍拍它的背,嘱咐它说,千万别出声,什么闲事都别管,不然让楼下的人烦了,你就待不住了。
黑孩儿的眼睛在暗淡的灯光下非常明亮,它懂事地听着,发出细细的犹如喘息似的喉音,来应答江岸的关照。每次掩上门,把黑孩儿明亮的眼睛留在黑暗里,江岸小小的心脏都会感到一阵阵不能忽略的酸楚。而每天早晨,他从床上跳起来,提着裤子趿拉着鞋,第一件事情就是开门看看黑孩儿是否安然无恙。
儿子跟黑孩儿的感情,在这样的逆境中日深一日,让半推半就的父母都有些动摇了。他们开始允许黑孩儿在晚饭时分进屋待上一会儿,蹲在桌子底下等江岸喂它些肉骨头什么的,妈妈还在不知不觉中增加了买肉的分量,以保证儿子的肉食量不会因为黑孩儿分享而减少。爸爸还心怀侥幸地对妈妈说,幸好咱们是住在顶楼,遛狗在天台上就解决了,也不影响下边的什么人。为了让对门的叔叔阿姨不把黑孩儿的事情捅出去,妈妈还有心跟他们套近乎,包了饺子买了新鲜水果,都打发江岸送些过去。江岸渐渐体会到父母的良苦用心,也渐渐将埋怨他们遗弃黑孩儿的心思淡了。只是黑孩儿似乎对那次被遗弃的经历记忆犹新,在这个家具亮晃晃,地板光溜溜的新房子里,它显然很不自在,收声敛气地坐在固定的位置,不叫不动不撒欢。江岸对妈妈说,都是你,把家搞得像舞台,黑孩儿都吓傻了。
事实上,黑孩儿非但一点儿不傻,反而比原先更多了些心思。叫它进屋来的时候,除了江岸以外,别的人再怎么热情相邀,它总表现得小心翼翼,放它出屋去的时候,任何人有任何表示,它就立即知趣地走到门边,等着开门。
有一天,爸爸酒足饭饱,无意中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黑孩儿就以为主人表示他累了,要休息了,急忙叼起正在啃着的骨头,跑到门口去了。如此这般,渐渐地连爸爸妈妈都不得不承认,黑孩儿是一只非同寻常的狗。天真的孩子以为他的狗伙伴,只要时刻记住他的忠告,别出声别管闲事,就可以遮遮掩掩长久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了。
可是,黑孩儿毕竟是一只狗,狗的天性使它不可能对黑夜里发生在眼前的可疑动静不闻不问。冬天的夜里,顶楼的风很大很大,一个盗贼沿着下水管道爬上了五楼的天台,打算从这儿潜入楼中溜门撬锁,他的行窃方案里并不包括应该如何应付一只勇猛忠诚的狗。所以当黑孩儿从黑暗里挺身而出玩命大吠时,盗贼一下子就瘫倒在楼道里。
当派出所的民警把盗贼押走,楼里惊魂未定的住户正要散开的时候,住在三楼的厅长忽然问起,刚才好像是谁家的狗发现了那个贼娃子吧?
爸爸已经上到了四楼,赶快回身答道,厅长,是我们家的。
厅长说,听声音可不是一条小狗呀。
爸爸说,原来住平房那会儿喂的……后来……
不知是大人们碰到领导说起话来都这样,还是因为黑孩儿在这栋楼里没有合法身份,爸爸说话的口气很是心虚的样子。照江岸看来,他完全应该理直气壮把刚刚立了功的黑孩儿夸上一夸。也可能是厅长没给爸爸多说话的机会,三楼的门和其他的门都渐次关上了,楼道里又恢复了深夜的寂静。
黑孩儿站在自家门口,精神抖擞地迎接大小主人,耳朵竖得直直的,尾巴摇得像风车,好像在等待他们热烈的夸赞。自从它历经磨难回来之后,从未有过这样的兴奋和快活。没想到爸爸拍了拍它的头,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你这只狗准是凶多吉少喽。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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