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白合、葵花
雅雨清风

1

玉兰是浙江姑娘，长得小巧细致。她虽然三十出头，可看上去非常年轻，甚至可以用“小”来形容。她那微微上翘的嘴唇，显得淘气又稚气。

玉兰脑子里总是充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她对找男友一事颇为消极，说：我这人最怕孤独，万一以后我老公死得比我早，我怎么办呢？我开玩笑说：那你是幸运的，找到的是佳偶。万一你们是一对怨偶，你还巴不得他早死呢！玉兰又说：万一结婚十天后，我就不喜欢他了，那可怎么办？我说：你选老公肯定不能像你平时买 衣服一样十分钟就搞定，这样肯定十天就不喜欢了。

前些日子，有人给玉兰介绍了一位对象，怕她害羞，事先未告诉她，而让那男的直接到玉兰上班的店里来看人。待那人走后，介绍人问玉兰感觉此人如何，说他在银行有很高的职位、条件不错等等。玉兰说：有没有搞错？怎么连秃子都介绍来了！又有一天晚上，玉兰打电话给我，说今天有人给她又介绍了一个对象，三十六岁，太 老了。我大为惊讶，说：“大小姐，别太挑剔了，你自己不也三十三岁了吗？”玉兰说：“可他长得老，看上去像我爷爷！”

谁都以为玉兰这样心高气傲，肯定从来没有过男朋友，其实玉兰才是真正的“曾经沧海”。她是公司派出来“公务考查”的，旅游结束她便私自离队出走了。我在工作的商店里就听说过这种事：有个来美的考察团，在整个考察过程中，团员们的护照都集中藏在团长的衣服口袋里。有好几个人一直想从团长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护照来，未能得逞，最后这一夥人在饭桌上掀翻了桌子，几乎与团长打了起来，有的人趁乱抢走护照跑掉了。最好笑的是有个团员上午跑掉，下午又回来了。因为他看见人家跑，心想不跑白不跑，但最后又实在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但玉兰不需要抢护照，一切都由她”大哥哥”精心安排好了。她“大哥哥”是她公司的老总，属于商海几经沉浮的人物，可能是预感自己前景不妙，便找机会把她送了出来。她“大哥哥”是她奶妈的养子。她父母中年生了她，因孩子多，无暇照顾，便将她送到奶妈家长到好几岁。

在纽约，玉兰与相恋七年的男友重逢了，当初是她倾其所有资助他留学，那么多年刻骨铭心的思念如今却被陌生感所替代，再没了往昔的浓情蜜意。虽然男友口口声声要娶她为妻，但她还是发现男友有一相从甚密的女友。在一个清冷的早晨，玉兰拎上自己的行李，伤心但决绝地不辞而别，从此切断了七年的恋情。

当玉兰告诉我这些的时候，眼里充满了泪花。她说自己曾经怎样地爱他，而他也曾是怎样地关怀呵护她。孤寂中，玉兰打越洋电话回去，向追求自己多年的男友诉说， 男友给了她安慰与鼓励。当她心灰意冷想自杀时，男友一通一通的电话打过来，说：你想死也得回来咱们一起死吧。他就像她在茫茫大海中抓到的一根稻草。从此， 他们的恋情就被一根电话线联结了三年。这之间，男友多次要她回去，她总是犹疑不决。可前些天，有女友来信告诉她，说她这男友最近有了一位情人，是个有夫之妇。玉兰一下子茫然无措，怎么也不敢相信，也无法接受这一现实。她打电话回去质问，男友说：你才是我心仪的女子，她算什么！可是玉兰怎么接受得了。她就像 在真空中活着─她会为自己的恋人守身如玉，心无旁骛，便会需求同样的回应。玉兰再度掉进失恋的旋涡，不能自拔……

我给玉兰介绍了一位男友，是个音乐方面的艺术人才。双方约定暂不见面，先通电话看看是否有感觉。谁知第二天那男士打电话问我：她叫什么名字啊？为什么我打电 话到她家，都说不知道，没这人。我只好联络玉兰，问她是怎么回事？玉兰恍然大悟，说：“哎呀，我忘记告诉我爸妈了，说有人找玉兰的话那就是我。”我感觉很 奇怪，问：你不是本来就叫玉兰吗？为什么你家里人不知道？玉兰笑道：我不叫玉兰。我越发地感到奇怪，心想自己和她是认识那么久的朋友了，一直“玉兰玉兰” 地叫，却不是她的真名？玉兰进一步解释说，我第一天到店里来上班时，老板让我签名，我就签了，可能是字写得比较潦草吧，老板就在他本子上写成玉兰，大家也 就叫我玉兰。我想想这名字也不错，也就懒得纠正他们。我想这玉兰也真奇怪，连名字都可以任别人乱取的？我问：那你究竟叫什么名字呢？玉兰说：你就告诉他找 “吴君”吧。我说：你叫吴君吗？玉兰在电话那头嘻嘻地笑说：我也不叫吴君。对了，他叫什么名字呢？我还不知道。我说：名字只是一个符号，也没什么重要的， 既然你说吴君那就叫吴君好了。至于他嘛，我也只知道英文名字。

第二天我打电话告诉他去找“吴君”，然后顺便问他的名字。他说：我叫“其人”。我心想怎么那么奇怪的名字：一个“吴君”，一个“其人”，不过倒还是挺般配的名字。

没料想“吴君”“其人”在电话里越聊越有感觉。常常是一聊一晚上，不到一星期其人就急着要请吴君吃饭。吃完饭，双方感觉都不错。只是吴君更情愿在电话上聊而不愿与其人外出。其人邀请多次，渐失信心。加之吴君越聊越发觉其人的“穷酸小气”，因为他总是提及那次吃饭，说点的那只蟹很贵。而且吴君怀疑他当时吃完饭刷卡忘记签字，是故意的，目的是想让她看看他花了多少钱。还有一次店里想进一些小礼品，其人说他有渠道拿货，吴君让他拿来，原来是一些做得很蹩脚的小猫小狗。老板本不想要，可看在吴君的面子，加之他老在那儿磨来磨去，只好勉强买了一点。其人在那里推销他那三十多块钱的货品，让吴君觉得很难堪。说：“这种男人都敢要啊？别吓死我了！”

2

与玉兰相比，“百合”交男朋友的态度要积极得多。那天秃子来的时候，玉兰一句话没与他讲过，倒是百合以为他是一般客人，与他聊了好多。那人后来告诉介绍人说 他看上了百合而不是玉兰。介绍人告诉他：百合是结过婚的，而玉兰是黄花闺女。可那人说自己不在乎什么黄花蓝花的。介绍人开玩笑说：百合，你有那么多男朋友，怎么还抢玉兰的男朋友？百合满腹委屈地说：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来相亲的，我只不过跟他随便聊了几句，怎么知道他就喜欢上我呢？我说：谁叫你成天魅力乱射呢？还有你那媚眼，一天到晚乱抛。那天在巴士上，我坐在百合后面，她和我说着说着话，怎么眼睛一抛就抛到斜对面去了，我看了看对面，又没人，是后车门。我问她媚眼抛给谁？她说：抛给你啊！

百合来美后便与老公离婚了，但仍住在一起，有点像“换汤不换药”。据说离婚的目的是为了便于解决各自的身份问题。百合的老公曾是英语系的高材生，如今屈在一餐馆打工。最令百合伤心的是刚来美时她便怀上了小孩(在国内时想怀却没怀上)， 但老公迫于生存压力一定让她做流产。在国内时，百合的老公属年轻有为英俊萧洒型，很招惹女孩，而他行为也不太正轨，这点百合一直耿耿于怀，如今情况颠倒了，老公专门为百合配备了一部手机，如果百合出其不意地把手机凑到你耳边并让你讲话，这便是要证明给她老公听：自己和谁在一起。

百合经常惦记着给自己起英文名字，那天拿着金字典查啊查，最后宣布说：大家听好了，以后你们就叫我“可可”(音译)，恰好这时她男朋友来了，给她送来几□饮料。我指着其中一饮料罐上的英文笑说：原来你费那么大劲，取的就是这个名字啊？百合收起笑说：那我起个什么名字好呢？我说：你最喜欢什么，你就叫什么罢。玉兰插嘴说：我最喜欢钱，那我不是该叫MONEY。百合说：我最喜欢玫瑰花，干脆你们就叫我ROSE吧。我说：别肉丝，肉丝了，我们现在饭都吃不饱，每天叫着肉丝还不难受死了。原因是店里每天中午免费供应一餐饭，但六，七个人吃，老板却只在隔壁餐馆订一个菜。有时候玉兰自己带一点午餐，百合便和她抢，说你这人真自私，只管自己，就不管我。玉兰悄悄说：你吃不饱该去找她们(指女老板们)，为什么要来找我？我无限同情地说：可怜的百合，瞧你被饿得！

每天点菜，拿菜的任务自然地落到百合头上，因为她善于外交，也乐得往外跑。餐馆的人都和百合熟识，一会儿这个说：百合你手指甲的颜色很好看。百合便伸出她凤爪一样白嫩的手左瞧右瞧。那个说：百合你的脚指头也很漂亮。百合便抬高她经心染过的脚丫。这样一来二去的倒引起了天天在那儿吃午餐的一位老美的注意，据说 此人是个音乐家。

有天百合打电话给我说下午有个派对，问我要不要同去？说正是练英文的好机会，因 为全是老美，并声称自己现在只交老美朋友。我开玩笑说：那不是过两天你连我们都不认得了？接着百合回味无穷地述说昨晚音乐家朋友请她听音乐会的情景：你知 道吗，那些女士全都穿着非常华丽高档的晚礼服，精心打扮过的，而我虽然也穿了一件自认为很好的连衣裙，在那儿却显得像灰姑娘一般。那音乐厅的高档华贵是我今生从未见过的。百合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真的，我真的不知道怎样形容，简直是太浪漫了！

3

葵花有着丰满的体形、圆圆的脸盘，显得稚气可爱。她才二十一岁，却已有三年的婚龄。她说自己读小学三年级时，就有男生追上门去，被她妈妈用扫帚打了出去。她妈妈十八岁就生了她。我们异口同声：哦，原来早婚早恋是你们家的祖传秘方！

葵花是结婚来美的，她家邻近街上一杂货店年轻老板对她颇有意思，曾心怀叵测地问她：你老公有多老了？葵花答：二十四岁！那人颇为惊讶，特别是看见葵花与年轻英俊的老公双双走过。葵花最怕与家公(丈夫的父亲)一道上街，生怕被人误会，常常会大声地：”“家公，家公”地喊。葵花说她刚来美时，有一次，她家公在唐人街一杂货店外面的报摊上拿了一张报纸，翻着翻着就忘记了付钱，被报贩追回去，说她家公是小偷，还给她家公拍照贴在橱窗上，写上：这是偷报纸的小偷！葵花说：我们一家从此再不多看一眼那家店。

葵花一家是越南华侨，七十年代越南排华时她尚在襁褓中。因船上太拥挤，她被挤得掉入海中，她舅舅奋不顾身跳入海中救起了她。从此她潜意识里便怕水。直到长大后她妈妈告诉她此事才知原因。她家曾两度偷渡美国均未成功。第一次被遣送回广西原籍，第二次被关在香港难民集中营两年。两三岁的她被剃成光头，举着写有自己姓名的纸牌，前后左右地被拍照。两年后葵花一家再次被遣返回家，为此她妈一听“偷渡”两个字便发抖。以至后来有好友一家约他们再次偷渡，她妈妈再也不敢，结果人家那次却偷渡成功。葵花的外婆，舅舅当年偷渡美国成功，来后一直在为她妈妈 作担保申请，亲属移民排期要等十多年，直到现在，她妈妈仍有两年的排期。我开玩笑说：你妈要走二十年的路才能到达美国，而你在几天内便完成了。此话怎讲 呢，原来葵花曾在国内一家礼品店作售货员，一天她柜台前来了一华裔小伙子，用夹杂着英文的广东话说自己从美国来，可不可以请她给自己作导游？葵花说好啊， 你并且可以住到我家去。这天下班后，葵花便带了一陌生男子回家，她父母也热情接待。这下葵花的男朋友不高兴了，天天在电话里与她吵架，吵到分手，吵到她嫁到美国来。

葵花说：我小时候，我妈妈被下放到农村干活，累得几天起不来，给我外婆写信，我外婆便给她寄钱，叫她别干活了。我妈收到钱第二天就起床了，精神好得很。但现在我外婆说我妈了也要让她去做工。我说：那你妈还不如现在在家舒服。葵花说：问题是她不知道啊，还以为美国有多好。我说：那你还不赶紧给你妈通风报信啊。 葵花是个孝顺女儿，常常在店里给她妈买这样那样的化妆品。玉兰说：你想把你妈打扮成老妖精啊？葵花说：那以为我妈多老啊？我妈才四十一岁呢！

有人问葵花何时回去探亲，葵花说，从她来的那天起，便发誓一定要拿到了公民证才回去。因为在海关，她很明显地感到海关人员对不同人的不同的对待。经过出关验照时，她的护照是从窗口“飞”出来的，而别人的美国护照是“递”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