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
home
p13
www25
《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线
《今天》杂志今天要闻今天推荐李雾点评专辑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访谈评论


重返鹏城的马高
毕亮

献给所有灵魂高贵的女人和男人!
——题记



瓦蓝天空下的乌兰察布草原跟大海一样广阔,放眼望去,四处是骏马牦牛绵羊。乐队一行人盘腿坐在葱郁的草地上,马高举起右手,指着西藏的方向说,我还是喜欢过流浪的生活!

我不晓得马高是否真心喜欢流浪,反正他在一个城市总是呆不长久。最近两三年,我跟随“苦日子乐队”辗转长沙、上海、武汉、兰州、西安好几座城市,日子过得颠沛流离,今天过完,不晓得明天将会是什么样子。

说实话,我已经厌倦了这种生活。每回脸上表现出不悦,马高总是劝我说,刘顿,我们是在寻找艺术的真谛,那些红起来的歌手唱的什么歌,说白了,垃圾!讲完之后,马高会伸手拍两下我的肩膀,有时候伸的是左手,有时候伸的是右手,他声音高亢地说,我们要像男人一样活着!他生怕我听不到,故意将嗓音提高了好几倍。马高是乐队的主唱兼吉它手,他这么讲,我只能点脑壳应许。内心里,我开始动摇了,我已经过了抛开一切彻底追求艺术的年纪。

半年前到鹏城以后,马高才晓得来错地方。鹏城的酒吧根本容不下我们这样的重金属摇滚乐队,那些酒吧老板需要的是抒情歌手,那样的音乐才能安抚受伤的灵魂。马高出去接洽业务,也就是联系夜里跑场的活,四五个酒吧老板说,你们这不是音乐,你们这是在别人的伤口上撒盐!马高对那些老板的话表现出鄙夷,态度不屑一顾,他说,一群粗人,根本不懂音乐,不懂摇滚!马高提出北上,去北京,乐队其余几个人都不想再坚持,包括我,于是“苦日子乐队”散了伙。

马高只身去了北京,离开鹏城的那个夜晚,凄风冷雨。马高上火车的前一刻,依然跟我说,我们要像男人一样活着!他目光坚毅、语气坚定,不容人置疑。

马高似乎看到了前途的亮光。



现在我习惯了过鹏城的夜生活。

我喜欢坐在舞台右角边架子鼓前,有节奏地舞动双臂,一边擂鼓一边听台下男男女女撕心裂肺地尖叫。他们在嚎叫什么?他们不满意当前的生活?或者他们想得到更多?我总是做出这样那样的猜测。酒吧的氛围就是如此,幽暗、暧昧,张扬着欲望。

目前我是“忘不了乐队”的一名鼓手,我们乐队是鹏城本色酒吧的驻场乐队。酒吧老板出得起价钱,乐队收入稳定,不用四处赶场。我们只需按老板的要求,翻唱一些流行歌曲或者民谣、伪摇滚,博取台下观众的欢心即可。

五月六日是我生日,那是我在鹏城过的第一个生日。

以前我的生日多半是跟马高一起过的,我俩搭档多年。夜里,我的新伙伴、乐队主唱杜唯翻唱藏天朔的歌曲《朋友》时,台下听众异常热情,他们举起双手,舞动着手里的荧光棒,随着音乐的起伏高声叫唤:

朋友啊朋友
你可曾想起了我
如果你正享受幸福
请你忘记我
朋友啊朋友
你可曾记起了我
如果你正承受不幸
请你告诉我

……

我摇晃着青光的脑壳,随着电吉它、键盘音响的节奏擂鼓。眼泪水滴在手上,昏暗炫彩的灯光下,没人看见我的泪水。台下的听众全情投入,追忆着自己昔日的伙伴、朋友。我回忆起从前混乱不堪的生活,想起马高,长发齐肩的他站在舞台上,油黑顺溜的头发放着光,他微昂着脑壳、斜着眼睛,以嚎叫的方式表演着他原创的歌曲。这就是马高的风格。他为什么昂起脑壳、斜着眼睛呢?马高说,那是在藐视世俗的生活!

马高就是那样一个人,与普通过日子的男人格格不入。

起初,“苦日子乐队”在鹏城接到过活,但酒吧老板要求我们改变风格,做一支抒情乐队。马高满口答应,我们都以为他想通了,为了生活作一点小小的改变并不可耻。结果临场表演时,马高依然坚持表演他的重金属摇滚、他的原创歌曲。音乐响起后,台下听众发出一阵嘘声。我们这才晓得,马高不过是虚晃一枪。

大家都想到了后果,酒吧老板相当生气,他朝马高投了个长矛似的眼神,然后跟马高说,你要考虑市场,你要考虑客人的感受……老板一连讲了七八个“你要”。马高等老板讲完,昂起脑壳说,我不能跟那些下三烂的乐队一样,不能随波逐流,不能向流行歌曲低头……马高也接连讲了十来个“不能”,对酒吧老板的话进行反驳。

马高十二分的激动,他梗着脖子,嘴里吐出粗气。歇了几口气后,马高缓和语气跟站在对面的老板说,听众的口味是需要时间培养的!酒吧老板眼睛放大了十倍,成了鼓胀的牛眼睛,他说,我是在挣钱,不是陪你们一帮傻逼搞艺术!马高晓得自己是在对牛弹琴,跟屠户谈诗歌,他甩手抓起身下的烟灰缸,扣在了酒吧老板脑门上。马高恶狠狠地扫了老板一眼,转身走了,将身后的门撞得比放鞭炮还要响亮。

马高的名声臭了,鹏城的酒吧没有一家愿意请“苦日子乐队”表演,他们都害怕马高临场表演前变卦,坚持搞他不为大众接受的音乐。乐队接不到活,我们没有响应马高的号召去北京。想起马高离开鹏城的那个夜晚,天上落暴雨,他走得落寞凄凉。



其实马高完全可以选择过另外一种生活,如果他愿意的话。

初到鹏城,马高走狗屎运,有个叫苏琪的女孩看上了他。苏琪不是一般的女孩,她的父亲身家过亿,是鹏城某个知名民营集团公司的董事长。也就是说,马高碰到的不是狗屎,也不是金矿,金矿还需要他去开采。马高碰到的苏琪是一座金山,现成的摆在马高面前。

马高并没有想要拣这座金山的意思,跟苏琪上床后,他第二天清早便走人了。苏琪想跟马高结婚,死皮赖脸、低声下气地求他。

苏琪说,这么多年,我才遇到一个真正的男人!

马高是不是真正的男人,我不知道,反正在苏琪眼里,他是真正的男人。苏琪见马高态度不明朗,她甚至直截了当告诉马高,他们俩结婚以后,她的父亲可以投资成立一家唱片公司,到时候包装“苦日子乐队”出唱片。

对一支地下乐队来讲,这是多么好的事情,这是天上掉馅饼!马高并没有因此高兴起来。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换成别人,没有人会绕过金山不要,走其他的路。退一万步,苏琪并不是缺胳膊少腿,长得也不难看,放在人堆里,她也算是那种鹤立鸡群的女孩。

我跟马高说,结婚吧,结婚以后,苦日子乐队就是真正的苦尽甘来了!

马高不答应,他说,苏琪不是处女!

我说,是不是处女有什么关系,她是一座金山,你就跟金山结婚好了!

马高还是不愿意,他说,我讨厌她那有几个臭钱盛气凌人的架势!

我一时语塞,不晓得讲什么话应对。后来乐队的几个伙伴轮流给马高做思想工作,嘴巴皮磨出茧子,马高仍然不同意。我不晓得马高是不是以“处女”当借口,他曾经跟我提过另一个女孩舒童。马高说他喜欢舒童,但舒童已经成了别人的老婆。马高说,他要等舒童离婚,一辈子他都愿意等!

每一年,马高会写两封信,用手写的。马高写的信不是寄给家里,是寄给舒童的。一封信在情人节以前寄出,一封信在舒童生日前寄出。信寄出去以后,马高从来没有收到过回信。但他每年都坚持写信,坚持寄信。据马高讲,舒童在北京生活。

马高去北京后,不晓得他有没有跟自己的心上人舒童联系。



最近半年,我隔一个月或者两个月,便收到马高的信,他亲笔写的信。过去只有舒童享受过这样的待遇,收到信后,我有些受宠若惊。

马高的信写了两三页信纸,谈到他理想的生活,还介绍了北京地下摇滚乐队良好的氛围。马高是这样讲的,他说,我终于找到了组织!

我已经对摇滚乐追求的精神失去兴趣,马高讲他满意自己当前的生活状态,唯独这一点令我高兴。我希望自己的朋友,过去一起追求纯真艺术的伙伴马高的生活好起来。

马高还给我寄过好几张他跟一些知名摇滚乐队拍的合影照片,我清晰地记得,过去马高对那些乐队是不屑一顾的,他说他们已经市场化,失去了成名以前的锐气。

国庆节前夕,我收到马高最后一封信,看完信后,我心里的高兴陡然增长了好几倍。马高跟我讲,北京有一家音像唱片公司的老板听了他一首单曲,打算为他出唱片。马高要出唱片了,这就好像是我自己要出唱片了一样,我的心加速跳起来。我衷心的为马高祝福,并在心里说,马高终于熬出来了!

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收到马高的信,我猜想着他是不是太忙,天天进录音棚,或者忙着开演唱会。想起马高时,我会从抽屉里取出他寄给我的四封信,一封信一封信默读。

有一次,我注意到信封上的邮戳,每封信投出的地址都不一样。我就想马高在北京,会不会是经常搬家。也许马高是在哄我,他并不是跟信里讲的那样,日子过得理想。我没有多想,担心是自己过虑了。

大约半年后的一个中午,我坐在阳台休息,突然手机响个不停,来电显示是北京的区号。按下接听键,我听到电话那边传来马高的声音,刚开始他跟我客气地问寒问暖,接着语气变得吞吞吐吐。我猜想马高肯定有什么事,有难以启齿的事。他沉默后,我开口了,问他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马高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犹豫半天后才告诉我,他想找我借两万块钱,他的父亲病重住院,做手术需要钱。站在阳台上,我想象着远在北京,站在公用电话厅里的马高,他的模样肯定相当难堪。清高多年的马高是不愿意求人的,他跟我开这个口,肯定是有了天大的难处,没办法解决。

一下拿不出两万块钱,我答应借五千块给马高。马高一边给我报银行的账号,一边讲了无数声感谢的话。尔后,我不晓得讲什么话好,两人沉默了老半天。很久以后想起这次跟马高通电话的细节,我始终记不起来,挂掉电话之前讲过的那句话。也许我是问马高,见到他的心上人舒童没有!

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接到马高的电话,也没有收到他的信件。汇款给马高时,我就没指望他还这五千块钱。他在北京并没有过上好日子,比起从前,甚至更惨淡。我惊讶的是,马高居然音信全无了。



进入雨季的鹏城阴雨连绵。

傍晚,我跟“忘不了乐队”的几位搭档到福临门酒楼吃夜饭。去得有些晚,如果不是落雨,平时酒楼大厅都会高朋满座。落雨影响酒楼生意,大厅的人不多。等上菜的间隙,我突然听到不远处酒桌上传来熟悉的声音,循着声音望过去,我目睹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马高。

啊,马高回鹏城了!我不禁喊出声音。

那桌人好像是唱片公司的,我认得其中一位老板。再次仔细望了一眼那人,我又觉得他不是马高,虽然他披着齐肩的长发,但头发显得凌乱,甚至有些邋遢。以前马高最爱收拾的就是他的头发,其他什么马高都可以不管不顾,但他会把头发打理得顺滑而有质感。这时,我又看到了苏琪,如果他右边坐的不是苏琪,我绝对不会当他是马高。

马高左右逢源似的跟身边的每一个人敬酒,他仰一下脑壳,吞一杯酒。我远远地望着马高喝酒的动作。那人是马高吗?我无数次地问自己。以前的马高是不屑跟这些老板打交道的,更别提喝酒。我正准备站起身,过去跟老朋友老伙伴马高打招呼,他来了鹏城居然不通知我,我隐约有些不快,怪他不拿我当朋友。

接下来,那边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好像是作东的老板喝多酒,敬酒时甩手给了马高一个耳光,嘴里还骂了一句粗话,去你他妈的艺术!那位老板的声音比春雷还响。

酒楼大厅瞬息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马高身上。面对莫名其妙的袭击,马高开始有些张惶失措,接着他矮下脑壳,我又看见了那久违的眼神,那种对世俗生活不屑一顾的眼神。

我以为马高会提起啤酒瓶,砸向侮辱了他的那位肥头大耳的老板。过去马高经常这么做,啤酒瓶落到对方头上时,他的眼里会闪烁着桀骜不逊的光芒。

马高抬起脑壳,决绝的眼神消失了,他没有抓起摆在面前的啤酒瓶。望着扬手抽他耳巴的老板,马高眼神柔和,他陪着笑脸,嘴唇一张一合。我听不到马高讲的什么话。我听到那边一桌人发出哄堂的笑声。

苏琪站起身,满脸怒气,她站在那里囔,马高,你不是一个男人!讲完苏琪离开酒桌。随后马高也离开了酒桌,跟在苏琪屁股后头。苏琪跑出酒楼大门,朝停车场方向飞奔而去。马高喝多酒,走路东倒西歪,跟不上苏琪的步伐。

我目睹了后面发生的一切。

苏琪驾着她的宝马跑车,马高跟着车尾跑,跌了一跤,豆大的雨滴打在马高脸上身上。苏琪的跑车渐行渐远,马高爬起来,浑身湿透的他站在大雨中发愣。我突然听到外面传来雷鸣般的歌声,声音有些颤抖:

苏琪苏琪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
苏琪,我真的爱你啊!
……
苏琪,我的心里只有你!
……

马高用三首流行歌曲的旋律,表达了自己对过去讨嫌的女人苏琪的爱。那个不是处女的苏琪,那个有几个臭钱讲话盛气凌人的苏琪,现在正被杵在雨中的马高歇斯底里地呼唤。

我的心像是被锥子凿了一下,疼痛揪心,望着雨里马高的背影,我嘴里反复念叨着从前的马高哪里去了,他在北京到底经历过什么。马高是否还记得曾经对我讲过了成千上万遍的那句话:我们要像男人一样活着!

 


 
p6
news
jintian journal
book series
jintian people
editorial team
selection
letter from editor
readers feedback
related links
submission
subscription
contact
p23

今天视野
| 版权声明 | 今天杂志 | 读者留言 | 投稿 | 订阅《今天》 | 联系我们
Copyright© 2000-2007, jintian.net, All Rights Reserved.
 
spa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