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 走
杭丽滨
雪下了整整三天,终于放晴了,太阳淡淡地挂在屋顶上。德林一早起来就把院子里的雪扫了,打开猪圈,猪崽一窝蜂地窜出来,在院子里撒欢。这时候,媳妇大香已经把早饭端上了炕桌,他进屋上炕喝了一大碗稀饭,打了个响嗝。趁着大香把东西收拾到灶间的功夫,德林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梳弄已经稀疏的头毛,然后,从枕头底下拿出裤子换上,裤子已经在枕头下面压了一夜,裤线溜直的,又套上出客穿的新袄。今儿是一年一度县剧团来村的演出,这可是个大日子。
媳妇还在灶上刷碗,“我去看戏了。”“去那么早?”媳妇头也没抬。“早些去,占个好座。”他走到大门口,又折回屋里,问媳妇“还行么?”媳妇已经在扫灰了,还是没抬头:“衣裳挺好,就是头毛没两根了,老得没法看了。”说着,故意朝他扬起了一蓬灰。“说什么呢?”德林心疼地掸掸裤子,没走两步又折回来,“你去吗?”“年年就那么两出破戏,有什么好看的,我不稀罕去!”“不去就不去”,德林有些心虚,嘴里叨叨咕咕地出了门。
雪停了就上冻,覆了雪的路面不好走,德林一步一滑地往村东头的小学赶,心说怎么没耽误多少功夫,太阳就老高了呢?心里越急,还越走不快,迎面走来了本家四叔,这可是个话篓子,他要是看准和谁唠上了,满嘴可就跑开了火车,不知道啥时候靠站。德林硬着头皮一扬声,却未停下脚步“四叔”。
“德林,又看戏哪?媳妇呢?”“在家”。 “怎么不带她去?”“她不去。四叔,我先走。”德林丢了支烟,继续往前走。“莫发急,锣鼓还没敲。”“知道了——”,说话间,德林滑出了三五十米。
小学的操场上没有什么人,放了几排从教室里搬出来的条凳,几个小孩在前排的凳子上蹦?着玩。第一排是不能坐的,那是村长、书记坐的地方,他们还要上台欢迎、感谢剧团呢。第二排起就是老百姓的座了,座位当然是谁来得早谁坐,德林几乎年年都是第一个,总是坐在第二排的正中。德林正要在老位置坐下,“起来,起来,这是我的座。”一个小孩嚷道。“好,好,”德林笑着往旁边挪了挪。“起来,起来,这是我爹的座。”德林有些不高兴了,往另一侧的边上靠了靠。
“这是我妈的座,这一排都是我家的座,我爷,我奶,我叔,我婶。”小孩不歇气地说了一串。起了这个头,后面的几个小孩也照着样对德林嚷,德林怵了一会儿,就在第二排中间,赌气坐下来:“我今天就坐这儿了。”小孩子们合起伙来推他:“走,走。”德林不说话,也不动,“干什么?干什么?”德林回头一看,是村长,赶忙站起身来。“他坐了我家的座”小孩子告状。“去去去”,村长挥着手,赶麻雀似得赶小孩子,“快给你德林叔让座。”“这是我占的座。”“这是你德林叔的专座。”
小孩子不服气:“我比他来得早。” “这座,你没生出来的时候,德林叔就占了。不信,回去问你爹,你妈。”小孩子们看看讨不了什么便宜,慢慢地散去了。
“村长,还是你行。”“德林,全村大概就你一个人最惦记看戏这事了。”德林看看空空荡荡的小学操场:“大家一会儿就来。”“来什么,早些年,大家抢着占座,哪回不是挤得满满腾腾得,还有走几好里路赶着来看外村人的。再看看这几年,家家户户都有电视了,县剧团唱来唱去就这么几出,也没些新鲜玩意。天寒地冻的,谁还到这儿来看戏?我要不是个村长,才不来这儿呢。”“电视里那是个假的,哪比得上这真的。”“什么真的假的,就那么回事嘛”,说话间,一辆大面包开进了小学校门,上面挂着一个红色的横幅“县剧团送戏下乡慰问农民兄弟。”“快,放鞭炮。”村长交代着德林,自己迎了上去。德林心里一阵热乎,赶紧挑了一挂鞭炮,鞭炮噼里啪啦地响,红色的纸皮在地上直跳。接着,喧天的锣鼓响起来了,村里也渐渐有人聚拢过来,小操场上有了些热闹的气象,算不上人山人海,但场面也算看得过去。村长觉着好交代了些,赶紧说了句官话“刘团长,辛苦了。谢谢你们送戏下乡,欢迎,欢迎。”“你别安慰我了,情况我知道,”刘团长苦笑着,“今年,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来了,明年不来了。”“为啥?”“整个农村市场在萎缩,年轻人都不爱看戏,好几个村子都唱不下去了,光走你这一站,不上算哪。”村长看看来看戏的,真是没几个年轻人,也不禁有些伤感:“要不,你们排点年轻人爱看的,搞个演唱会啥的。”“能唱演唱会的,谁还来这儿啊,早出去走穴了挣钱了。”德林听了这话,心里一哆嗦,扔下鞭炮,走到敲鼓的小伙跟前,夺过鼓捶,卖力地敲,额上沁出了密密实实的汗珠,索性甩了棉袄,拼了命地擂。
好戏开场了,贵妃醉酒。还是县剧团的云梦秋,凤冠蟒袍,手中一把金底大红牡丹花折扇,一双俏目顾盼神飞,真是雍容华贵,仪态万千,一出场便赢了个满堂彩,德林屏住了呼吸,心怦怦直跳,一个“好”字却是憋在嗓子里,一声也吼不出来。“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十几年了,唱词已经听得烂熟于心,可是她一开腔,就让德林觉得韵味十足,丝丝缕缕的声音扯得他心底一颤一颤,四周的人们似乎都不存在了;十几年了,他年年盼着她来,她每来一次,他就老一岁,可是,台上的她还和第一次来村里唱的时候那么漂亮,就象天上的仙女,月里的嫦娥,他甚至不能想象她的衰老。说实话,惦记着看戏,也是惦记着看她,虽然他们话都没说过一句,但是这些曲子,她年年都唱给他听,他年年听,年年听不厌。在人们的叫好声中,她还在悠悠地唱,唱得越来越悲伤,越来越肝肠寸断,以后,她唱给谁听呢?
场子里终究是看热闹的人多,还没终场,人就稀了。德林坚持到了最后,直到剧团的人去大队部吃午饭才走。进了自家门,径直进屋上了炕,稀里呼噜吃面条。“今天唱啥了?”“贵妃醉酒。”“又是贵妃醉酒,好看么?”“还行。”“哎,到年底了,二姐借咱那钱催一下?”“催啥,又不等用。”“那不行,钱还是在自己口袋里踏实。”“也好。”“今年草莓收成挺好,开了春咱再多种些。”“行。”德林心里正烦,媳妇说啥,他都哼哼唧唧的。媳妇终于看出了德林的心不在焉,她可受不了德林这个样子,爱理不理的,三拳打不出个响屁来,于是把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摔:“你怎么的啦?看了一上午的戏,还不死不活的样?”德林没搭茬,自顾自吸面条。“吃,吃,吃,就知道吃”,媳妇一把夺过德林的碗,“你倒是一辈子不操心,当个甩手掌柜。盘个炕,还要我夯土坯;摘草莓,我摘了一筐,你才摘了个筐底。哪个男人像你烂泥糊不上墙,我怎这么倒霉嫁给你,遭了一辈子罪……”
村子小,村东狗叫,村西便知道客来,而来客比吵架要稀罕得多,所以吵架这个事,村里人从来就由着它吵,除非是动了手,才有人围过看,实在看不下去了,才有人拉。而这个架吵在德林家里,从来都是他媳妇的独角戏,就更懒得看了。德林是家里的老小,上面有六个姐姐,因为是老来得子,从小就是家里的宝贝疙瘩。都说慈母多败儿,德林倒还行,是个老实孩子,成天就是捧着书,油瓶倒了也不知道扶。德林功课一直不错,一家人满心希望他能读出头,可没想到胆子太小,初中毕业考学,一上考场就手抖,怎么也考不上去,只好回了家。回了家还是喜欢看书,也不知道从哪捣腾来的,三国,水许,西游,七侠五义,包公传,一本接着一本地看,家里有个事,来个人也不知道出来招呼,还是猫在房里看书。日看夜看,看得脸色白寥寥的,看得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一点不像庄稼人。德林他妈半辈子都顺着他,由着他晃荡,只有在娶媳妇这件事上,没依着他。德林媳妇大香,当年是几十里外村子的妇女队长,身板结结实实的,走起路来一阵风,干起活来当然不在话下,老太太一眼挑中了,托人说了媒。大香虽然是个能干人,可十八九的少女哪个不思春,长相清秀又识字的德林一下子让大香一见倾心。德林对别的,长相啊,脾性啊倒也不挑,就嫌大香没读过什么书,识字不多。老太太问德林“你念那么多书,学会了啥本事,是盖房呢还是种地?到村小学代课,几个小毛孩子都整治不了,没几天就回来了,你说,读书有啥用?”“那你们为啥让我读那么些书?”老太太叹了口气:“本来以为你能读出来,到城里找个舒坦活干,谁知道没成啊。你可记住了,以后有了儿女,他要能读书读出头,砸锅卖铁也供。要是不行,趁早断了这个念头,学门手艺做个买卖比读书强,花花草草的不能填饱肚子,没用!就你这身子骨,能伺候谁?老老实实娶个媳妇好好种地过日子是个正经事儿,儿啊,这事可由不得你做主,你得听妈的。”
老太太果然英明,媳妇娶进了门,家里的大小事,播种插秧耕地,养猪烧饭洗衣,都是大香说了算。都说知识就是力量,但到了德林这儿,知识成了砖头,算是把他给压垮了。这么个家,德林就活该比大香矮三分,但德林也有好处,到底念过点书,嬉皮笑脸的哄个人还是挺在行的。这女人哪经得起哄?所以每回吵架,大香总是虎头蛇尾。时间长了,还有谁稀罕听?
平常吵架,德林由着大香骂几句,或者说几句好话,和和稀泥就过去了。可是,今天,云梦秋还在这儿,他羞愧难当,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有种脸面丢净的屈辱。这么些年,这个婆娘对自己想怎么数落就怎么数落,自己总是忍,积聚已久的委屈涌上心头,一股火直冲脑门,脸涨得通红,今天他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她。他想回骂,却发现,根本张不了口,只好气呼呼地走到院子里。一只鸡正好窜到他脚下,他恨恨地踢了一脚,鸡惊得支棱起着翅膀直转。“你个死老头子,不想过日子就滚,拿鸡撒什么气。”德林一摔门就出去了。大香愣了愣,又骂道“滚,滚,出了这个门,就莫再回来!”
正午的阳光亮得晃眼,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外面没什么人,德林出了门,怎么想都觉得憋屈,看个戏,想个心事还要老婆数落,而且以后连戏都没得看了。自己的日子就象打转,怎么过都是那么个圈,就象现在,他怎么走满眼还是看熟的砖土墙,庄稼地,别说没人,就是碰到了人,说的话,处的事就那么些,一点新鲜滋味都没有。他甚至羡慕地里的庄稼,发芽,开花,结果,常常有新的变化。而他,已经是旱季的土地,干得寸草不生,一片荒芜,再没有雨水滋润,就要开裂了。他四处转悠,急于为纷乱的心绪寻找出口,却毫无方向,就这样,不知不觉溜达到了村口。“大兄弟,去哪?要不要捎你一段”,团长认出了德林,从正在发动的面包车里探出头来招呼他。“好啊。”德林还没反应过来,话已经出口了,人也顺势上了车。“你去哪?”德林愣了愣,去哪呢,他真还没想好,“你们去哪?”“回县城了。”“好啊,我也去县城。”他心里一动,对,就去县城,就不信过不下去,能过下去就不回来了!这个念头让德林豁然开朗。
车上人不少,再加上服装道具,也满满的一车,德林坐在一个女人旁边,女人丝丝缕缕的香气直往他鼻孔里钻,熏得他鼻孔发痒,他使劲地憋着,怕一个喷嚏打出来,惊了别人。他暗暗地四处打量,到底哪个是云梦秋呢?和云梦秋坐一辆车呢,他听到了自己兴奋的心跳。这时,旁边女人拍拍前面一个女人的肩:“梦秋姐,你哪下来?”
云梦秋回转头说了个地名,德林没听清楚。“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五十多的人了,经不起折腾了,累的呗。”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慵懒。她就是云梦秋,一张苍白削瘦的脸,眼睛旁边已经有了皱纹,一点不像舞台上那么饱满丰润,从侧面看也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德林大吃一惊,几个小时前,她还是画里的仙女,几个小时后,她就成了个寻常女人,她居然这么显老,这么不经看,和台上比起来,简直面目全非!虽说岁月不饶人啊,她也五十多了,这年纪的女人就该如此,几十年的岁月在这一瞬间,毫无先兆地在云梦秋的身上跨过,原有的想象完全被颠覆,德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也没法把舞台上的云梦秋和现实的云梦秋对照起来,只觉得身体深处扯开一个缺口,风往里直灌。他真想跳下车,转身就走,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让云梦秋仍然停留在舞台上,还是他心里那个最美丽的身影。
可是,他还是坐在车上,跟着滚滚车轮向前走,从最初的打击里渐渐恢复,看着云梦秋中途下车,她的背影和乡里女人完全不一样,也远不如台上看起来那么精神,瘦弱得一阵风就能吹跑。她到他们村唱了那么多年,而且最后同车走了一程,以后可能也没机会见了,怎么着自己也该和她道个谢,道个别,但车子已经又朝前开了,说什么也来不及了。他叹了口气,其实,即使以后再见面,肯定也不是那么回事了,失落硌得他心里隐隐发疼,一路没精打彩。
县城到了,德林下了车。坐了一个多小时车,午饭又没吃好,他觉得肚里空落落的。县城里吃食很多,卖馄饨下面条的,蒸包子煮茶叶蛋的,烤红薯炸馓子的,一家挨着一家,最后,一股油乎乎的葱香味勾着他的脚步,葱油饼,五毛一个。三口两口饼就没了,到底是城里做的,又鲜又香,可是怎么挺大的饼吃下去,肚子里还是轻飘飘的呢?德林以为是自己谗的,心想,就这么的吧,可没走几步,肚子里咕噜响了一下,确实还是饿,又买了一个,这回他明白了,这饼看着大,但是松得很,不经饱,就是个样子货,不像媳妇蒸的馒头实在,一个下去,肚子就有底了,再吃一个,肚子就微微发胀,打个饱嗝,懒懒地往炕上一靠,多美啊。人家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是这个理。大香他还不知道么,就是嘴厉害,刀子嘴豆腐心,哪天不是把自己伺候得好好的。夫妻哪有不吵架的,女人么,哄哄不就过去了,多大个事,自己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赌什么气,在外头遭这份罪,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德林已经想通了,出门时候的那股子气当然经土崩瓦解,不过既然已经到了县城,不好好逛逛亏得慌。德林站在路口,想起拐弯处有一家挺大的书店,站在里面看书,只要不把书弄坏,看多久也没人管。几个月前和媳妇一起进城买东西,刚翻了几分钟,她就催命似的催,她自己不识字,还不许人家多看会儿,真扫兴,今天清静了,一定要看个够。德林一头扎进了书店。店门口有几排是卖CD、VCD的架子,以往德林总是要张望好一会儿,那些演员光彩照人的剧照,总引得他一阵赞叹。可是,今天他似乎要避开什么,急急地穿过,很快淹没在后面高高的书架中间,他沉浸在书的海洋里,就象一尾鱼儿到了水里。他喜欢的书是那些通俗直白的,有故事曲折动人的,书里的字字句句都凿在他心里,说得他泪眼蒙蒙,说得他喜笑颜开。有了书,无论是烈日炎炎的盛夏还是滴水成冰的严冬,他都是冬暖夏凉的水帘洞里发号施令的美猴王;有了书,无论是平淡如水的寻常日子还是捉襟见肘的尴尬时分,他都是摇着鹅毛扇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诸葛亮;有了书,他可以上天,可以入地,可以飞翔,可以跳跃;他可以是劫富济穷的绿林好汉,他可以是铁面无私的黑脸包公,他可以是运筹帷幄的将军;有了书,他的生活就有了无限铺排的可能,是直行还是拐弯,是跋山还是涉水,都由他说了算,他自由了。书里的时间是薄如蝉翼的金叶子,过得飞快,“关门了,关门了,里面还有人吗?”叫声打断了德林的自由时光,他合上了手里的书,怅然地放下,书太贵,到底是舍不得买,弓着腰出了垂下一半的卷帘门。
已经到了傍晚,风有些大,吹到身上透骨的凉,该回家了。进了趟城,不给大香带点东西说不过去。正是下班的时候,路边几个流动小摊边围了些人,生意还不错,几番讨价还价,德林买了一副黑色带玻璃水钻的发卡。他刚付完钱,突然有人喊道“黑猫来了!”黑猫是城管的代名词,这声喊有绝对的威慑力,摊主把东西一拢,骑上三轮就跑,一溜烟就没影了,人群也随之散去。,德林摸着口袋里的发卡有些恍惚,泼盆水到地上也得干半天,这么多人没就没了。马路上车来车往,已经有星星点点的灯光亮起来了,周围的一切十分陌生,德林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自己怎么会站这里,过了好久,才缓过神来。
车子只到镇上,回村还得换车。德林下车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他冻得打了个激灵。这个时候从镇上到村子里的车已经没有了,回家的路要走一个多小时。他觉得饿得紧,重新束了束腰带,紧紧地勒住肚皮,急急地往家赶。
路边的树叶子已经落光,树干直直地向天空伸展,天空上几颗星星闪动着银色光芒,天空的尽头是大地,黑暗把天空和大地温柔地卷入,绵延万里。德林一个人穿行在回家的路上,在这无边的夜色里,陪伴他的只有风声、喘息声和地上忽长忽短,忽前忽后地移动的影子,他回味着这短短的一天,发生了那么多不一样的事情,是真的吗,怎么象做梦一样。他觉得有些荒唐,有些好笑,慢慢的,伤感如雾气般弥散开来,不那么真切,却无处不在,很多时候,他就是这样,有很多话想说,却无从说起,即使说得出来,也无人倾听。在这些时候,即使在熟悉的人群里,他只是一个寂寞的存在。这会儿,他鼻子有些发酸,眼睛湿润了。哭什么呢,没出息的老头子,他本能地抗拒这样的感觉,这么想着,泪却掉得更急。他擦干了泪,扯开了嗓子,“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几句一唱,竟然觉得气短,罢了,罢了。
乡下人走夜路走惯了,摸着黑也能找到自家的门,只是一个人走这么长的夜路,怪冷清的,德林开始思念各种熟悉的声音,说话声,鸡叫声,
灶间里锅碗的响动。渐渐的,村子的灯光近了,亮亮的,暖暖的,越来越近地在眼前晃动。德林仿佛嗅到了饭菜的香味,更觉饿得前胸贴着肚皮,加快了脚步。刚进院门,却听见大香在哭,旁边有人在劝:“别哭了,德林肯定在哪转悠呢,一会儿消了气就回来了。”一推门,大香还在旁边抽泣,一屋子人围了上来,“德林,上哪去了,也不言语一声,你媳妇到处打电话找你,急坏了。”出去这么长时间,也没打个招呼,大香肯定以为自己出了什么事,急坏了,德林感到挺羞愧,更不敢说自己出去快活了大半天。村长说话了,“好了,不说了,回来就好
。大香,以后不许再这么吵了,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男人的脸面不能不当回事;还有你,德林,你也有错,有事可以讲么,以后不能再这么一走了之,知道不?还没吃晚饭吧,好了,好了,有什么话,吃完饭你们夫妻俩好好说,不许再吵了,啊?”德林和大香点着头把大伙送出了门。
回了屋,大香红着眼睛给德林盛了一大碗面条,上面卧了两个鸡蛋,德林不敢吱声,埋着头吃面。大香凑过来,捣了捣德林“还生气呢?小心眼。我都急死了.。”“急啥?我这么大个人还能走丢了?”“那可不一定,二婶讲,她有一个亲戚,六十多岁了,就是因为跟家里头拌了两句嘴,走了两年也没信。你这大半天到底去哪了?”德林硬着头皮说“进城了。”“进——”大香气不打一处来,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德林赶紧一把捂住她的嘴,“别叫,别让人听了去。”“你还怕别人知道?”德林赶紧掏出口袋里的发卡,递给大香。果然,大香不再那么气乎乎的,对着镜子比划开了。
这天晚上,大香一粘上枕头就打开了呼噜。德林却睡不着,他索性坐了起来,点了一支烟,火光在黑暗里一明一暗,他的脑子异常清晰,今天发生的一切像过电影似的一幕幕在他脑海里闪回,他咂摸着,越嚼越软乎,越嚼越新鲜,忍不住笑出了声。大香让德林翻来覆去得捣腾醒了:“还不睡啊?”“你呼噜打得跟个小猪似的,我怎么睡得着。”“还不是成天为你操心,累的?”“瞎操心。”“你个没良心的,你要嫌我呼噜响,当初就应该娶只小耗子,天天在被窝里挠你痒痒。”“那我可不敢和她上一个炕,觉都睡不踏实。”“别耍嘴了,快睡觉吧,困死了。”大香翻了个身又睡着了。德林也掐了烟躺下了,热炕贴着身子,暖和得让他上下眼皮打架,沉沉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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