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 光
劳美
1
我指着从村北走向村里的那人对我爹说,“爹,我看到你爹了。”
我爹刚猫下去的腰一下子就停住了,他皱起眉,斜过眼睛看看我,然后,直起身来,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人越走越近,有人在同他打招呼,他漫不经心地摆着手。我们盯着他看,一直看着他走进村子,又绕过一些房子,向我家方向走来。
“妈的,滚。”我爹扭过头对我说,回身把手里拿着的一根木棍扔了出去,房下的院子里咣当地一声。
“嘿嘿。”我咧嘴一笑,又指着已经走近我家房子的那人,说,“他不是你爹吗?”
我爹果真朝房后又看了一眼,回头气呼呼地对我说,“你给我下去。”
那人走到我家房山一面去了。
我爹继续猫腰捡房上的那些木棍,再把它们一根根地扔到院子里。前些天,我爹把从地里拉来的棒子弄上房来晾晒,之后,又弄下房去,囤积在院子里,等待冬天里再把棒子粒搓下来。这些棍子是我爹用来挡住棒子的,好使棒子不从房顶滚落下去。
我朝四周的房顶看,别人家的房顶上也都有木棍破筐卷着的草席之类,那都是晾晒棒子和枣时弄上去的,冬天来临前,或者下第一场雪前,他们都要跟我爹一样,把那些东西弄下来,否则,冬雪下到房顶上,在那些破乱的东西处堆积了,不便于人们扫清房上的积雪,积雪融化,房顶就容易漏水。我们这里都是土坯房,房顶用泥覆盖,夏季里,家家的房顶上都要长出一片片的青草,下雨时,雨水就会顺着青草的根须往下渗,一直渗过房顶,滴进屋里。
我又朝村外的田野看去,村外一片灰灰白白,一幅深秋时干涩清凉的景象。这时,我觉得有点冷,我只穿了一身单衣单裤,我爹一闹我,站在房顶的兴致也没了,我小心地挪到房檐,俯下身子,用双脚触摸梯子,当我顺着梯子下来时,我又看看还在房顶忙活的我爹,心想,那人不是你爹又是谁,你真行,我说我看到的是你爹,你还冲我发火,他不是你爹,他难道是个混蛋。在我心里,那人就是个混蛋。
院子里被我爹用秫秸杆弄了两个囤积棒子的囤,现在又扔了一片木棍,使我下了梯子无处落脚,我只得把脚小心翼翼地插到那些木棍子的间隙里,跳跃着,到了门口,回身又看看那些横七竖八的木棍,转身进了屋子。
我娘在刷锅,锅台上摞着一些碗,碗里还挂着一些黄色的面粥渣,那些筷子散在锅里的水中,我娘正用炊帚在锅沿上来回地抹。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拿起一个个碗在锅里洗涮着,我闻到了屋里还余留着我们刚刚喝过的棒子粥的香味。娘回头对我笑笑,我觉得她的笑也没什么内容,我就也笑笑,我听到院里又是咣当的一声,我爹还在房顶扔木棍。我走到门口,看到木棍砸在木棍上,腾起一缕尘土,很快就被风吹没了。
我回过头来,想告诉我娘我刚才站在房顶上看到的那人,之后再告诉她我对我爹说的话,我爹对我发了火。一转念又觉得没意思,就没说。
我进了东屋,坐在炕沿上,看到有阳光从窗子上照进来,炕席上泛着点点刺眼的光。老奶子躺在炕头儿,盖在她身子上的被子也有一小片阳光,看上去很温暖。老奶子的脸在那片阳光之外,脸上深深的皱纹和似睁不睁的小眼睛显得很灰暗。我皱着眉头看了她一会,就起身往外走,走到她的头前要出屋子时,她竟然哆嗦着伸出一只手来,我知道她要拉我的手,我看着那只手,手心又青又白,已经看不到肉,却像有一层皱巴巴的纸展在她的手心,她把眼睛对向我,那眼睛里模模糊糊,就像晚上昏黄的灯光,忽明忽暗,让人感到漆黑就要降临。她咧一下嘴,做出努力微笑的样子,很难看,印象里,她这是第一次要对我微笑,我看看那手,看看那眼睛,又看看干瘪深陷进去的嘴,摇摇头,她的脸上慢慢现出一丝哀怜的表情。我掀开门帘,走出屋子。
我娘把锅和碗都洗完了,正在洗手,我掂着脚把嘴贴在她的耳朵边,小声说,“她想拉我的手,我没有让她拉,我,嫌她脏。”
我娘看我一眼,没说话,进了西屋,西屋里不像东屋能照进阳光,也显得有些阴凉。我娘在炕沿上坐下后,我说,“干吗让她一个人住那屋,我们人多,我们应该住那屋,那屋暖和。”
我娘看着我,说,“你应该让她拉拉你的手。”
我眯起疑惑的眼睛看着我娘,我说,“我嫌她脏,我也不喜欢她。”
我娘拉起我的两只手,说,“记住,她再想拉你的手时,你应该把手伸给她。”
我说,“我不。”
“你在一些时候,也要叫她一声奶奶。”我娘又说。
我斜着眼睛看看我娘,甩掉她的手,向屋外走。
“她已经不行了。”我已经撩起门帘,把我娘的话挡在门帘里。
我站在门口,呆呆地看那一片棍子。
我始终不喜欢这个我爹我娘都让我叫做奶奶的老女人,我想,他们叫娘,是他们喜欢叫,可我不喜欢叫她奶奶,我对她很陌生,她看我时的眼神也是陌生的,我只能在心里叫她老奶子,她没有像别人家的奶奶一样,在我小时候领着我去这去那。在我九岁的童年里,我只见过她有限的几次,那时,她还能拿着一个小板凳,从院子里走到院子外,再走到旁边那个房山下的荫凉里,同邻居的几个老头老太太说话。她的脚非常小,就像一块不大的山芋,圆圆的,布鞋的头上也是圆圆的尖,走起来身体两边摇晃,很似我长大后看到的小企鹅走路。她同那些人说话时,我有时就在他们身旁跑来跑去,我注意到过,她看我的眼神很游离,就像看一个别人家的孩子,我当时就很心痛,从那时起,我就不再想和她接近,别的孩子趴到自己的爷爷或奶奶的肩膀上撒娇时,我就站在旁边看着,这时,她就对着那孩子笑,还会夸那孩子长得真好看,她夸那孩子好看时她的两眼间现出一种由衷的微笑,微笑使她的眼睛眯得只剩下一条细细的缝,她也就没法看到我当时嫉妒和愤愤的表情。四个多月前,她来到我家,我惊讶她在那个时候来到我家,印象里,她都是在很热的夏天才来我家的,她曾说,还是老家凉快,城里热死了。她是被我大姑大姑父送到我家来的,她被人背到我家的东屋炕上,她就躺在了炕头上,她从此就没有起来过,也没有再下过炕,就那样一直躺着,尿尿拉屎都由我爹我娘侍候。白天晚上,我常常听到她哎哟哎哟的哼叫。她来到我家我们就搬到了西屋来住,吃饭时,她坐不到饭桌上,我爹我娘却偏偏把饭桌放到东屋来,她自己吃不了饭,却由我爹我娘用筷子或勺子喂她。四个多月里,我爹用马车拉着她去了公社医院很多次,最近,她几乎吃不下饭,就是吃了也都要吐出来,我爹一次次地把村里的大夫请来给她看病,大夫每次离开我家时,我爹都要把一些钱递到大夫的手里。现在,她连话也说出不来了,我看到她只能用眼神和手向我们表示她的想法。我听我娘说,老奶子得的是食道癌。
那人在我家院门口出现时,我爹已经下到院子里,把那些木棍一根根地收拾到南墙根,码成一堆,然后,他在院子里拿了一把铁锨,我看到我爹昨天就把铁锨磨得很亮,他向站在屋门口的我走来时,那个人就出现了。
我爹的脸上不紧不慢地堆出一些笑容来,对那人说,“来了。”
那人轻轻地哼了一声,向我走来。
我爹等着那人先进屋的样子站在我身边,我看着那人走近我,一动不动,我站在屋门口的中间。
“你躲开,让你二爷进去。”我爹对我说。
我看着我爹的脸,他的脸绷得有些紧,也有些严肃。那人的确是我的二爷,他已经站在我的面前。
“你躲开,听到没有?”我爹又说了一句。
我没理会我爹,把目光移向二爷的脸上,他已经皱起了眉头,我知道他对我没有及时躲开给他让路感到不愉快,但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更没有柔和,他就这样看着我,那样子就像他有足够的时间一直等到我给他让路,然后走进我家的屋子。这时,我说,“你到我家来干什么?”
我爹气哼哼地替他回答着,“他是你二爷,你不知道吗?”
“他是我二爷?那他为什么骂你,为什么还打你耳光?”我反问着我爹,想看看我爹脸上的反应,可是,我的嘴巴上却狠狠地挨了一个耳光,当我听到一个响亮的声音后,脑袋里就开始回响起了另一种声音,电影里那些飞机往阵地上扔下炸弹时的声音。
我挨了一个耳光,身子一斜,不自觉地给二爷让开了路,二爷从我身边一闪,进了屋,我爹也跟着进了屋。我扭头愣愣地看着被我爹收拾得干净的院子,眼前一片金花在徐徐飘舞,就像冬天的雪花。
2
今天是礼拜天,我本想在家老老实实待着,我要在家写作业。偏巧,我二爷到我们家来了,他这是自夏天以来第二次到我们家里来,我纳闷他竟然还有脸到我们家来,我要质问他为什么打我爹耳光是憋在我心里很久的事了,可是,为了我爹的一个耳光,我自己却又挨了一个耳光,我真觉得委屈又丧气。我娘奔出来要看我的脸,我挣脱了她,向院子外走去。这时,我听到我爹大声的说话,“娘,我二伯看你来了。”我站住脚,回头看窗子里面,我娘正俯到老奶子耳边,她也大声地在说,“娘,我二伯看你来了。”站在一边的我二爷瓮声瓮气地问,“嫂子,你好点吗。”
眼前的金花消失了,脑袋里仍在不停地鸣响,被我爹打的嘴巴上火烧火燎,听了我爹我娘的话,一股怨气直冲我的脑袋,接着我感到我的心有点疼,我撒开腿跑出院子。从我爹被我二爷打了一个耳光那天开始,我就认定我爹是个没出息的人,也是个没囔气的人,今天,他竟然又二伯二伯地喊,喊得还挺亲,还有我娘,竟也这样随着我爹低声下气的喊“我二伯”,他们难道都把我爹挨了一个耳光的事忘了,他们脸上那付面带笑容的样子,真让我承受不了了。
我出了院门,停止奔跑,开始慢慢地走,我准备向村南方向走,到村南头的那条铁路上去。我要顺着铁路走,朝着哪个方向走都行,我只要一直走下去。我曾经想过,我们这个村子很小,也很沉闷,只有那条铁路才能给人一种豁亮和通畅的感觉。我爹去年冬天在那里干了一冬天的活,为铁路换枕木,那个冬天,他每天早晨走得很早,但到太阳刚刚滑向远方的铁路线时就可收工回家,听我爹说,在那里干活,很受罪,一天里只能呆在高出地面的铁路上,大北风刮起来,他们只能躲在铁路的南坡下面避风,中午休息一个小时,他们就啃又凉又硬的饽饽,喝几口凉水,但是,在那里干一天活,不但在生产队能计上十个工分,还能挣到铁路部门给的一元二毛钱,当然一元钱给生产队,二毛钱才归自己,我爹就是奔那二毛钱去的。我苦闹着央求我爹带我也去,我爹没办法,我爹疼我,我一哭一闹他就什么都依我了,那天天气还不错,没有风,太阳照的人挺暖和,我站在那二十多个大人旁边,看着他们两个人两个人地把一根根刷了厚厚的黑油漆的枕木抱到铺了很高石头子的铁路上,然后,再把一段段的铁轨搬上去,然后,用粗粗的道钉把铁轨和枕木镶在一起。他们一个个的脸上都流着汗,有的人身上只剩下了一件背心或者衬衣,我看到他们的背心和衬衣也都被汗水湿透了。我觉得无聊时,就走到远处,跳到那些已换好的铁轨上,我在铁轨上小心翼翼地往前走,铁轨在太阳下,铮亮铮亮的,一闪一闪很刺眼,我停住,顺着铁路向远处看,铁路变得细窄,我不知道铁路在远处是没有了还是怎么了,但是,我的心里很畅快。
我在门口的路上才走出几步,一抬头,我看到我二叔和一个细高个男人在说话,他们差不多大,我总看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现在,他们肩上各自扛着一把铁锨,铁锨被太阳照的闪着光亮。他们面对面地站着笑着,说着。我转身往回走,这时,我听到二叔在喊,“你干什么去?”
我疑惑地回过头看着他,说,“玩。”
他说,“别到处跑。”我不想理他,刚要再转身,又听他说,“你去哪里玩?要不,你去和小弟弟玩吧。”
他说的小弟弟就是他的儿子,三岁多,个子小小的,像两岁不到的样子,小脑袋小眼睛,瘦瘦的,走起路来像个小鸭子。二叔家就在我家房前,二爷和二奶奶就住在他们家,我很少去看那个小弟弟,我不喜欢看他,倒不是因为他长成这个样子,我的心里有一件事始终让我感到憋闷,那就是在去年刚刚入冬他刚刚能自己吃东西时,我就要到嘴的食物被人强行地夺走了,然后,送进他的嘴里,这个事件对我的心理伤害极大,也许,等到他长到我这么大,他也不会知道他吃到的第一次香喷喷的食物是从他的哥哥我的嘴里夺去的,所以,我很少去看这个小弟弟。
我带着一种否定的神情对他摇摇头,然后,扭身往后走。扭身时,我在想,我爹刚才也拿了一把铁锨,他们两个人这时也都各自扛了一把铁锨,铁锨都闪闪发光,我不知道他们都要去干什么。
我从路上拐到我家房后,从房后又下到一条小道上,小道边,有一个猪圈,猪圈里有一头足有一百多斤的猪躺在一堆乱柴禾上,太阳照在它身上,白色的毛晶晶亮亮,肚皮上的肉也被阳光照得又嫩又透明,猪的眼睛半睁半闭,眨动时,我看到它的眼睫毛很长。它倒比我舒服自在。我这样想着,我就开始在地上找东西,小道上土坷垃砖头瓦块什么都有,我捡起一块砖头,在手里掂了掂,挺重,我笑笑,就绕到猪圈的那一边,猪就在我的一米之外了,我举起砖头,对准猪那粉红色的肚皮用力砸去。猪四腿一蹬,肥硕的身子一抖一晃,嗷叫一声,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我撒腿跑向小道。
我拐向一条通向村子外的路,路边有一个女人领着小孩在自家门外晒太阳,那是个男孩,脏兮兮的,黑红的嘴巴上还挂着一些鼻涕一样的东西,他正把一块像是糖块儿的东西填进自己的嘴子,我看着有点恶心。那个大人是小孩的娘,她看我走来,就直着眼睛看我,我有些不自在,我揉揉脸,脑袋不再鸣响了,嘴巴却还疼得厉害,我委屈地想,我爹对我下手够狠的,他平时挺疼我,今天他却因为我那个二爷给了我一个大嘴巴,想想,他真不值得我为他挨了我二爷一个耳光而同情他。这时,我想起我二叔和他家的小弟弟。
我记事起,就觉得二叔对我还不错,他每次看到我,都要对我笑笑,有时还用手摸摸我的头,这让我有一种心满意足的感觉。二叔喊我爹叫大哥,喊我娘叫嫂子,喊时的那声调自然得就像一家人,我曾经想过,我们家和他们家或许就是一家人,就像别人家的两个儿子之间的关系,一个哥哥一个弟弟那种关系。我爹我娘有时也去房前的二叔家,我爹去找二叔借干活的农具,我娘去找二婶说话,二叔和二婶到我们家的时候多,他们来时叫着大哥叫着嫂子,叫得格外亲热,老奶子住到我家以后,他们来的次数更多一些,他们是来看望老奶子的。但是,我心里却始终在纳闷,我们如果是一家人,他们的儿子为什么就有权利或者有资格吃到就要到了我嘴边的香喷喷的食物,而我只有站在外面用鼻子去吸吮飘过来的香味的份。我对他们心存不满就是从这一事件开始的。记得那天,我那个二爷手提着那只野兔,喜形于色地说“呵呵,真肥啊,这回我大孙子有好吃的了。”他说的大孙子就是二叔的儿子。我不知道二叔为什么没有自己的大哥,偏偏叫我爹大哥。
看到那个高台上的门口大敞着,我站住脚,想了想,就走了进去。
比老奶子还老的女人盘着腿坐在炕头上。我经常来这里,每次,我都看到她用这种姿势坐着,还不停地慢悠悠地点着头。吃饭时,她的面前会放一个小木桌子,她摸索着拿碗里饽饽,端眼前盛有棒子粥的碗,用筷子颤巍巍地夹一个小碟里的咸菜。她的吃的都是二奶奶给她做的,二奶奶五十多岁了,每天都要过来给她做饭,再看着她吃完,然后,把桌子拾掇干净,她是二奶奶的婆婆,是二爷的娘。她今天穿着很旧的蓝色上衣和黑色裤子,裤子的小腿处用黑色的带子缠了一圈又一圈,一只小脚搭在另一个腿上,像一块几口就能吃掉的烤糊的黑山芋。她的脸上的皱纹松懈地一层层地往下垂挂着,花白稀疏而油亮的头发在脑勺后面挽成一个髻。她很老,有七十多岁,看上去她很利落,但她已经瞎了。
我站在地上,离她有一段距离,我看着她慢悠悠地点着头,凹陷的嘴在慢慢地蠕动,她的牙早就都没了,从我看到她那天起就没有了,我皱着眉看了她一会,我看不出她的嘴里有什么吃的东西。
我问她,“我爹的爹是谁?”
她慢悠悠地点着头,说,“是你爷爷。”
我说,“我知道,他在哪?”
她的耳朵动了动,仍在慢悠悠地点着头。她说,“死了。”
我问,“什么时候死的,我怎么不知道?”
她说。“嗯,你哪里知道。”
我说,“我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见过他?”
她说,“那时候,还没你,你爹,才三岁。”
我说,“不对,他才三岁?他娘在城里,他爹也不在村子里,可我爹在村子里,谁把我爹养大的?你骗我。”
她说,“我把他养大的,我把他当儿子养大的,你爹,是我的大孙子,你爷爷,是我的大儿子。”
我说,“可我听人说,我二爷是我爹的爹,他们说得不对吗?”
她扭过脸,瞎眼睛里的白眼球上下翻翻,抖动着凹陷的嘴,像是很着急,他说,“谁说的,谁这样说的,这样说,烂嘴的。”
我说,“我听有人这样说过,真的,不骗你。”
她说,“你不要信,村里人爱嚼舌头的,你不要理他们,你要躲着他们。”
我眨眨眼,看着她的瞎眼睛,说,“你知道我是谁啊?”
她说,“你是你爷的孙子,你是我的重孙子,你爷死了,你奶奶还活着。”
我说,“我走了。你可以到院子里看看太阳,太阳很好,外面比屋里暖和,你这屋里进不来光,哦,对了,你的眼睛看不见,屋子里有光你也看不见的。”
我走到堂屋门口,我听到她在说,“四辈儿,给老太太关上门。”
我对着屋里说,“知道了。”我伸手把要关上的门又重新敞开了。我对着屋里大声地说,“我奶奶就要死了。”
“谁,你说的是谁?”我听到她紧张地问。我没理她,走出院子。
3
我顺着路走,很快就到了村外,这期间我没有再遇到村里的一个人,我知道这正是村里人吃早饭的时间。我下了路,在光秃秃地头的路上向北走,前面是村北的那条河,每到夏天,河里的水很多,下雨时,田地间壕沟里的水就缓缓地流向河里。眼前的田野上只有壕沟里还堆着已经被晒得干干的棒子秸,那是生产队还没有来得及分给社员们的。我走过一条很浅的壕沟头上时,看到壕沟的沿上插了一趟小木棍,小木棍之间距离不等。我突然想起,这个壕沟两侧夏天里种的是山芋,在山芋的叶子长得又绿又阔大时,我跟着我爹还有一些人来这里给山芋翻秧子。我爹就是在那个下午被我二爷响亮地打了一个耳光。我看着那片地,地里的山芋已经被刨完了,已经分到社员们家里了,可是,那片被翻起来的土,使我产生了故地重游的感觉,那个下午的场面不由让我思绪万千起来。我感到身上有些冷。
夏天,我常常跟着我爹到地里来,地里一片片绿色的庄稼让我欢喜得不得了,壕沟边上有黄的白的红的粉的花,我在大人们干活时就去摘那些花,往往在不知不觉间,我就顺着壕沟走出很远,那时,我的心里没有什么事,我走在没过脚踝的草中,心情愉快地就像那些欢跳翻飞的昆虫,我常常追赶着捉那些昆虫,追着追着,就从壕沟的这头到了那头,又从那头回到这头,踩在松软的野草和野菜上,我有一种轻飘飘不实的感觉。那天,就在我追着一只蚂蚱时,我的耳边突然响起“啪”的一声,声音清脆悦耳,在那个阳光狠毒的下午的空间里,这声响显得异样而分明。我停住脚步,背对着一片高出我很多的棒子地,眨着眼寻找发声的部位,我看到了那一大片山芋地里的人们都站直了身子并且瞪大了眼睛看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手里的一把镰刀正掉向山芋地,然后,他双手捂了脸,半天,他也没有哭出声,我想他会马上哭出声来的,我已断定,他的脸上被打了一个耳光,因为我看到,站在他面前的我二爷的右手伸展着才从他的脸部移开,可是,我没有听到他的哭声。我的脚步开始跑动,很快我就摔倒了壕沟里,一些杂草绊住了我的脚,脸也扑在了壕沟里的野草上,我马上又站起身来,爬上壕沟,嘴里喊着,“爹,爹。”二爷和那些大人们的目光又都投向我,我在山芋秧子上蹦着跳着,来到我爹身边,我踮起脚用手拉他捂着脸的双手,可我爹却把双手捂得紧紧地,我没有办法,我回头仰脸气呼呼地看着与我只有一步远的二爷,我说,“你凭什么打我爹?”二爷的脸涨红着,还在一个劲地喘粗气,他看看我,便把目光移开。我大声地喊,“你凭什么打我爹?”他不回答,他向旁边走去。我骂道,“二爷,我操你妈!”骂着,我弯身就在山芋秧子下面扣出一把湿乎乎的土,甩手向他身上扔去,那些土在我与二爷之间散开了,我又弯身想去抓土,我却被我爹一把拎了过去,“浑蛋!”我爹骂着我,一甩手把我推倒在地上,这时,我看到了我二爷铁青的脸和浑身颤抖的身体,他站在那里,用手指着我,“你,你。”大人们都围拢过来了,嘴里说着,“爷俩别闹了,有什么事好好说。”有人推着二爷,有人推着我爹。我爹过来拉起我,气呼呼就往山芋地外走。我们回到家,我娘断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她一次次地问着我爹,“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你的脸怎么了?”我爹坐在西屋的炕沿上,两眼看着地一个劲地喘粗气,就是不说话。我说,“我二爷。”我马上改了口,“那个老混蛋,打他了。”我娘一愣,用手搡着我爹,“你说,他为什么打你,你做错什么了?”我爹说,“你小点声。”他看看东屋,怕老奶子听见,接着,他又不说话了。我娘看看我,我就说,“我也不知道。”我娘一把把我爹推倒在炕上,说,“你说不说,你不说,我现在就去地里问他。”我爹从炕上爬起来,才说,“我跟他说,大姐二姐不象话,老奶子不行了,就送到老家来了,他们怎么就能做得出来这种事情,她们可是她的亲闺女,他说,不送给你送给谁,你是她的儿子了,你的任务就是给她养老送终,我说,亲闺女都不要她,过两天我就给她们送回去。他挥手就给我一巴掌。”我娘的眼里立时就落了泪,我娘说,“你跟他吐苦水,你拿他当亲人,你还拿他当亲人,你看看,他是人吗?”晚上,二叔二婶到我们家来了,二婶说,“我说他二爷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大哥都这么大了,你还动手打他,你让他以后怎么做人?”我娘说,“他可以打他,他有权利打他,谁让他是他长辈呢,可是,他说的话对不对呢,你们自己也琢磨琢磨。”二叔说,“他二爷也后悔了。”我娘说,“后悔有什么用,他的心就是放得太偏了。”第二天刚吃过早饭,我二爷就进了我家,我对他的到来感到意外,我娘拉着我到了西屋,我听到东屋里半天也没有人说话,我挣脱我娘拉我的手,来到东屋,看到二爷坐在炕沿上,他一会看看地一会看看躺在炕头上的老奶子,他好像有话说,可他没说,他看我进了屋,眼神木木地落在我身上,我用眼睛瞪瞪他,他的脸上竟没有什么表情,我过去对着我爹的腿踢了一脚,说,“你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我爹对我瞪起眼睛,我也瞪着眼睛回敬着我爹,我说,“你以后要是打了我耳光,我一辈子都不会理你,爹,我觉得你真窝囊。”我二爷站起身出了屋子。
田野里显得很空旷,风也大,我打了个冷战,拔腿向前面跑,跑过两个壕沟后,拐身进到前面的一条壕沟里,壕沟没过我的头顶,有两米多宽,我费劲地抱来棒子秸铺到沟底,又抱来几个横着盖到沟上面,然后,把两边用棒子秸堵上,我扒开一个洞,钻了进去,又把洞堵好。我像进到了一个小屋子里,没有风,很暖和。
我仰身躺在棒子秸上,伸手够上面的顶,够不到,伸伸双腿,前后正如我身体一样长。我想,这小屋子足够我一个人折腾的。
静下来后,我开始想我爹我娘在家里在做什么,他们是不是在找我,我二爷是否已经离开我家,想起我爹打我的耳光,我摸摸脸,嘴巴还有点火热,我爹他真行,他竟然为了二爷打我,想起二爷打我爹的耳光,印象里,那个耳光更响亮。
我躺在棒子秸上,翻身时,棒子秸哗啦啦地响,我稳住身子,耳边还是有哗哗稀疏的声音,我想,如果在这时有一只野兔钻进来,我便会不费力气地能把它捉住,能捉住一只野兔,我也许就不会再为刚才在家里的事生气,我会提着野兔,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让我爹扒掉野兔的皮,再让我娘把野兔放进锅里。这时,我的嘴角流出了哈喇子,我想起了那天闻到的二叔家院子里飘出的炖野兔的香气,那香气让我在那天站在二叔的院墙外,不停地皱起鼻子吸吮,我从没有享受过这么美味的东西,那是个深秋的傍晚,路上黑黑的,可我能想象出二叔一家在灯下尽情撕扯着炖熟的野兔的样子,想到那个小弟弟眨动着疑惑的眼神吃着野兔肉的神情,站在路上的我心里开始难受,后来,北风刮得柴禾发出隐隐的响声,我的浑身一个激灵接着一个激灵,我还不愿离开,最后,往家走时,我发现自己的眼角有凉凉的泪水。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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