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花
劳美
在枣花的印象里,爹的哮喘病是在她刚上小学时得的。从那时起,爹就对春秋两个季节的气候非常敏感,春暖花开,秋风送爽,人们倍感这两个好时节的到来时,爹却开始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十年里,爹那急促而夸张的喘息,憋涨得青紫的脸,已经让枣花由惊恐万状渐化为无限的爱怜。听着爹喉咙间发出的怪异的声音,看着他佝偻着身体痛苦不堪的情景,枣花只有无奈地心疼。枣花心疼爹,也心疼娘。在村里,娘这个岁数的妇女们很少去地里和男人们一起干活儿挣工分,但枣花亲眼目睹过娘和那些男人们一起割麦砍玉米高粱却被远远地甩在后面的场景。她知道娘去地里干活儿是没有办法的事,爹在农忙季节的三分之二时间在家里休息养病,一年下来,爹和娘两个人的工分才与人家一个男人的工分相当。年终生产队结算时,我们家和人家一样都会有一点点的结余,这些结余仅有几十块钱,远远不够应付爹吃药打针的所需。
枣花小学毕业时十三岁,那时的枣花清瘦、白净,走在路上,脑后两条乌黑的发辫一翘一翘。村里人家一般都有两个以上的孩子,可枣花却是个独生女。她羡慕人家姊妹俩或兄妹俩一起走在上学路上的情景。枣花问过娘这个问题,娘说,只有你一个不好吗?枣花没有从娘的回答里得到答案,在她毕业时的那个夏天,她才隐隐觉得,自己是个独生女,大概与爹的病有关。
那个夏天,枣花家卖了一头猪。枣花看着娘细长的手指轻捻着那几张钱时,脑海里便出现了几种颜色的花布的影子,那些花布做成的漂亮的衣服都曾穿在女同学们的身上。她不止一次把贪婪的目光停留在她们的衣服上,那一刻,羡慕和嫉妒的小虫便喧闹着从心底爬向她的全身。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枣花想象着那些花布做成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的情景,激动带来的美感便充盈了她的心田。当走进家门,闻到呛人的药味,看到瘦削佝偻的爹,她那还处于激动中的兴奋骤然间消散得无影无踪。那天,娘数过钱,拿了一些掖进裤袋,走出屋,已经走出门时,又走回来,伸手领了枣花。娘领着她,走在村里的土路上,走过几家土坯房子。直到走近墙上都贴了一层红砖的房子时,娘才领着她拐进那个用红砖盖成的门楼,门楼的脸上贴了一些带着颜色图案的瓷砖。院子里,正站着一个头发光亮的五十多岁的男人。娘冲着枣花说,枣花,叫表爷。枣花站在娘的身后怯怯地叫一声,表爷。男人的眼里冒着灼人的光,比头上的太阳还刺人,那光正直直地照在娘的身上。听到枣花的叫声,男人醒过神来似的对着枣花“嗯嗯”地应了两声,那光就开始在枣花的身上身下照来照去。娘从口袋里掏出那些钱,脸上呈出一点笑容,说,她表爷,这些钱还您,谢谢您了。表爷的眼睛看向娘手里的钱,却没有伸手去接,眼睛又直勾勾地瞧娘的那只手。娘的手白皙、细长,像刚刚从湿地里拔出的白萝卜湿润而光泽。娘察觉了表爷的眼神,那只手像是被烫了一下缩回来。表爷眯缝着眼,脸上立时堆起一层笑,说,不急不急,干什么这么急着还?你有难处,就先拿回去用。娘说,今天把猪卖了。表爷看娘一眼,皱起眉,说,把猪卖了?还不够分量吧。娘低垂着眼点点头,又将手里的钱递向表爷。表爷思忖着抬起手,捏住了娘手里的钱,接着,他的手指一张,抓在了娘细长的手指上。娘急忙一抽,把手抽回,羞涩而惶恐地曲一下身,说,谢谢您了。回身领着枣花向院外走,刚到门楼里,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子一瘸一拐迎面走进来。娘低头对枣花说,叫表叔。枣花随口叫了一声表叔,却被那张脸吓了一跳。枣花见过这个表叔,并且知道他在公社供销社上班,听娘说,他是村里唯一一个在公社上班挣钱的村里人。表叔没有应声,阴沉着脸看她们走出门楼。回家的路上,枣花偷看娘一眼,娘白白的脸上还透着一层淡淡的红晕。她忽然觉得,娘同村里的那些妇女不一样,娘同男人们干一样的农活儿,可娘的手和脸仍然是那么白,丰满的胸也比别的女人突出和诱人。晚上,枣花一人睡在西屋里,想着和娘去表爷家还钱的情景,心里升起一丝隐隐的恐惧。她想,也许就是因为爹的病才导致了自己家比村里的人家穷;因为家里穷爹娘才只有她一个女儿;一个女儿的他们,竟也不能让她和别的女孩子一样穿得起那些好看的花衣服。
枣花决定不再上学了,爹和娘都感到很意外。他们问她为什么?她说不为什么,就是不想上了,上了初中、高中也没什么用。爹就低头不再言语,可娘说,你不上学在家里干什么?再上两年吧。她说,再上两年和不上还不都一样。口气里带了些倔强。
爹的病随着枣花的长大也日渐严重,几乎不再去生产队干活儿,他在家里除了一阵阵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就是弯曲着佝偻的身子慢悠悠地走在屋和院子之间。爹的手里常常拿着一个能喷出雾气的小瓶,时时将小瓶对着仰长的嘴里喷两下。娘每天一早起来就和男社员们去地里,所有的农活儿都干,工分却比男人们少二分或者三分。枣花看着娘早晨起来时脸上那般隐忍的神情,便开始想也去生产队里干活儿,挣不到十分八分,挣五分三分也可以,至少能把爹损失的工分补回来。她把想法说给娘,娘一口否决。娘摸着她柔嫩的脸说,你别想这些,我还能挺住,我只求你将来不要像娘一样遇到你爹这样一个病秧子,你要嫁个能支撑家的好男人,你享福,我们也能跟着你沾光。
两个月前,在村里的路上,张家文和枣花相遇了。张家文是枣花的小学同学,而今已是细高的个子,一双眼睛大而有神,只是体魄稍显文弱。去年,他在公社高中毕业回到村里当了老师。他喊住枣花,走上前塞给枣花一张纸条。枣花拿着纸条没敢看,心里扑腾着就往家赶。回到家,她躲到自己屋里,把纸条看了一遍又一遍,纸条上只有百十个字,是张家文表达对她的爱慕的一些词句。他说,他的这份差事来之不易,他要格外珍惜。尽管他的家人多次到村长家请求,但最后得到村长首肯的应该还是自己的学识,他是凭着自己的学识当上村里小学校的老师。他还要凭着自己的真情赢得枣花的芳心,最后组成一个美满的家庭。枣花从心里喜欢张家文,但想到张家文的差事是请求村长得到的,心里却产生一股说不清的隐隐的不快,因为,村长就是表叔的爹。枣花在学校外的路上等到了张家文,并把一封斟字酌句的回信交给了他。从此,他们开始偷偷地在晚上的村头约会。每一次,张家文都主动而勇敢地搂着她,激动地向她描绘他们的未来。今年中秋刚过的那个晚上,他们又在村头见面,分手时,张家文竟亲了她的嘴。被亲着嘴的她浑身像被火燃着起来,双腿不停地打颤,回到家躺在炕上,她的心都还在怦怦地乱跳。可就在第二天天刚亮,枣花就被娘的叫声惊醒。娘在喊,枣花,你爹犯病了,枣花。
爹张着嘴,青紫着脸,只有吸气没有吐气地蜷曲在炕上,两只眼睛暴突着。娘手忙脚乱地给爹捋着前胸捶着后背,爹的喉咙间传出汩汩的声响。看到枣花,娘把爹放倒在炕上,急惶惶地说,枣花,我去队里找马车,你去表爷家借点钱来。说完,急匆匆地跑出屋。
枣花的脑海里闪出表爷的身影,但看着爹横卧在炕上,身子一下一下地蜷曲着时,回身跑出屋子。
跑进表爷家的院子,枣花喊,表爷,表爷在家吗?
表叔从屋里走出,站在门口,一脸的惊疑。枣花不禁向后倒退着,怯怯地说,我找表爷。
他不在。表叔带着冷冷的口气说着,皱起眉头,上下打量着枣花。
枣花回身向院外跑,才跑几步,又站住,转过身,说,我要借点钱,我爹犯病了。
表叔脸上显露出些许鄙夷的神情,说,你们家到今天还欠我们钱呢,你知道吗?
枣花疑惑着摇摇头。
表叔哼笑一声,说,你当然不知道,可我知道。到底欠多少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们家绝对还欠我们家钱,可你娘还不起,也不想还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枣花又摇头。
表叔说,算了,知道了有什么用,你进来吧。说完,转身一瘸一拐地回了屋。枣花站在院子里,她不想跟表叔进屋。
表叔又出现在屋子里,他没有走向门口,只站在屋子中央,手里举着三张钱,对门口外的枣花说,你想拿走钱,就进来。
枣花想起了表爷抓娘的手的情景,身体打了一个寒战,回身就跑。
站住!枣花听到表叔低声地喊。
枣花的腿立时像被什么东西粘住了,她停住脚步,身体却不敢转过来。她听到表叔在说,你借不到钱,你爹的病怎么治?得这种病的人说完就完,你不知道吗?
枣花的身体紧了一下,她转过身,看到表叔的眼睛正眯着看她,嘴角浮出得意的笑。她低下头,挪动着脚步。
表叔从门口走过来,拉起她的手,把三张钱塞进枣花的口袋,然后,搂着枣花的脸亲起来,嘴里在说着,你娘就是这样不还我们家钱的,我亲眼看到的。
枣花把脸左躲右闪着,听到表叔的话,她惊悸着睁大眼,却看到那块刀疤正像一条又粗又光滑的蚯蚓晃动在眼前。她尖叫一声,双手双脚一阵乱抓乱踢把表叔推到一边,回身跑出院子。
远远的,她看到家门口娘正和几个男社员把爹扶上车。她紧走几步,到了娘跟前,从口袋里掏出那些钱递给娘。娘只看一眼手里的钱就把钱掖进口袋里,说,快上车,扶着你爹。
爹住进公社的小医院,晚上病房里亮起橘黄的灯光时,爹的脸上逐渐好看起来。爹问娘,家里还有钱?娘说,没了。爹皱着眉问,你从他家借的?娘低着头说,是枣花在他家借来的。你?!爹急了,接着,又开始短促地喘息起来。娘赶紧说,我去找马车,就让枣花去借了。
枣花站在一旁,听到爹和娘说话,便想起表叔脸上的刀疤,她走出病房。
枣花走在昏暗的走廊里,又拐过走廊,门口的灯光很亮,门口的深处,却是一片漆黑。看着灯光外的黑处,她想,张家文如果能在这个时候从那一片漆黑里走过来,走向她,该多好。
娘在身后低声地喊她。枣花的身子一抖。
娘看着她,眼睛很亮,几乎亮过门口的灯光。娘轻声问,你跟表爷借钱,他没说什么吧?
枣花疑惑着,问,说什么?
我是说,他没……没有……娘支吾着说。
没有。枣花看着娘的眼睛说,他没在家,我跟表叔借的。
娘嗯了一声,突然又一把拉住枣花的手,问,你跟表叔借的?他……
娘,你放心,什么事也没有。枣花作出轻松的样子说,以后,以后,我去把钱还给表叔就是了。表叔的脸吓人,可表叔人挺痛快,他和表爷不一样。
娘的目光仍旧疑惑地停留在枣花的脸上,枣花不想看到娘的这种目光,她把脸朝向门口的灯光外。她觉得,那一片黑处,漆黑得就像她此时迷惘的心一样,无边无垠。
一夜过来,爹像是恢复到平日一样,大夫到病房说爹最好再住两天院彻底治疗一下,娘和爹的脸上同时现出黯淡的神色。爹把目光对向枣花,枣花急忙走到爹的面前,抓住爹的手,说,爹,听大夫的。
大夫走后,枣花对娘说,我回家去喂猪,喂了猪就回来。
回到家,枣花喂了猪,在屋子里呆坐了半天,然后,走出家,来到村里的小学校。她沿着低矮的教室墙根,循着熟悉的声音,找到了正在上课的张家文。
张家文顺着学生们的目光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枣花,眼神对接的一瞬间,枣花分明发现了张家文先是愣怔继而惶惑的眼神。张家文没有来得及放下手里的书,一阵风似的来到门口外,把枣花拉到一边。
张家文问,有事?
枣花听出了他的声调有些颤,心里便凉了一下。她低下头,看着地,又把目光看向一边,说,没事,想来看看你。
枣花的耳边飘过一声幽幽的叹息,她听他说,没事快走吧,我在上课。
她扭脸看他的脸,他在专注地等她回答。她失神地望着他,然后,垂下眼帘,转过身便走。才走几步,她听到他向她走进两步。他在低声说,村长说,下个月,让我当校长,等我当了校长就让家里托人去你们家提亲。
她站住脚,回过身,冲他笑笑。她觉得自己笑得很难看;张家文也笑了笑,他的笑容很舒畅。
回到医院时,已是中午,一进病房,枣花就看到表叔站在爹的床前,同时她看到了窗下的那张破桌子上放了一堆水果罐头之类的东西。
表叔看着枣花进了病房,脸上很沉静,他扭头对枣花爹说,表哥好好养着吧,有时间我再过来看你。说着,对枣花娘点点头,又对枣花微笑着,就要出门。
娘要送表叔,表叔推让着不让送,娘便说,枣花送送表叔。
枣花低垂着脸点头,随着表叔走出病房。走到走廊时,表叔说,你也回去吧。
枣花看着走廊的前方说,我送您到门口。她感到今天的表叔有些异样,今天的表叔倒像个真正的君子。
走到门口,枣花站住了,她等着表叔自己走出门口,自己就快点回病房,可是,表叔也站住了。
表叔说,枣花,我,我跟我爹不一样,我是真心来看表哥的。
枣花抬脸看表叔的脸,表叔的个子正和她一样高,右脸上的那块一寸多长的刀疤像是涂抹什么接近了皮肤的颜色。那天她被这块刀疤惊悸得不得了,现在看去,它似乎不再那么令人害怕和厌恶。
枣花低下头,用一只脚踢脚下的地砖。
我这刀疤是小时候打草时和人打架时被人砍的。表叔说。
枣花抬起脸冲着表叔微笑了一下,她很快发现自己不该对他微笑,马上把脸又沉了起来。
表叔看到枣花的微笑也笑了。他将手伸进口袋,拿着一些钱递向她,说,我问大夫了,你爹这个病不能累着,需要坚持吃药,这点钱你先拿着用,就不要想着还我了。
枣花没有去接表叔递过来的钱,身体也不由向后躲闪着说,我不要,那些钱我们会尽快还您。
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表叔说着,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拉起枣花的手把钱塞到枣花的手里,说,这是我自己的钱,你先用着,不要想着还我,有什么事你可到供销社找我。说完,转身就走。
枣花没有追过去,她怔怔地看着表叔一瘸一拐地走出医院的大院,才将手里的钱数了数,一共五十五块。
晚上,枣花把娘叫到病房外,说,我又找张家文借了五十块钱。
昏暗里,枣花似乎看到了娘惊异的表情。她继续说,我和他在搞对象。他说了,过些天他就要当校长了,等他当了校长就托人到咱家提亲。
枣花的话对于娘不亚于一声晴天里的惊雷,娘的惊讶也是枣花想象中的。她只看到昏暗里娘的脸对着她已经一动不动,她把脸扭向走廊的尽头,努力让自己作出一种不屑认真的神情来。半晌,她才听到娘说,他的身体好像太单薄,不过,当老师的,用不着受大累。
枣花把五十块钱交了住院费,又到公社一家小店里用隐瞒的五元钱给张家文买了一支好看的钢笔。她用手摩挲着黑得发亮的钢笔,心想,张家文还没给她买过一件礼物呢。
枣花没有按和张家文曾经的约定去赴约,她隐隐地从心里感到有一种说不清的别扭劲,但她却从娘的嘴里听到了张家文当上了校长的消息。又过了几天,张家文家托了一个说媒的女人果然来家里提亲了。枣花娘说,张家文是个好孩子,等过几天我们再给你回话。枣花在自己屋里听到娘和那女人的谈话,她理解娘的话,娘在为自己的女儿尽力做到一点女家该有的矜持。那女人临走时对娘说,人家可是校长啊,差事轻松,挣着一个劳力的工分,每个月还能拿点补贴的钱,这样的亲事你们家可不要错过啊。枣花听出了女人话中对自己家的轻视,她听娘微微笑着说,的确是门好亲事。
媒人来提亲的第二天,表叔来到枣花家,表叔说他来看看表哥的病怎么样了。枣花给表叔倒了一碗水就回到自己的屋子,她小心地听着那边屋子里的说话。听了半天,爹娘和表叔都没再说话,后来,她听到娘送表叔出屋的声响。
娘走进枣花屋,说,他好像不单单是来看你爹的,倒像有什么事,该不会是为了借他的钱吧。
枣花想了一个晚上,最后,她决定主动去见表叔。
星期天的中午,枣花背着筐子走出家,走到村口时,她感到正午的阳光没有一点遮拦地晒在细嫩的脸上,脸先是痒痒的,很快便觉到一股生疼。她抬脸看一眼天,天幽深的蓝,不见一丝云。
西边的路上远远走来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正是张家文。
张家文也看到了枣花,枣花心里忽然涌出一阵紧张和喜悦,但她没有停下脚步。
枣花的两条乌黑的辫子已经长过肩,身上是洗得已近发白的蓝色裤子和蓝色上衣,裤子略显肥大,上衣却被丰满的身体撑得挺扩。走在阳光下,她的脸被照得更加白净和细润,两个黑黝黝的眸子忽闪着不安。走到村外的路上,枣花放慢脚步,回头看看,她没有看到那两个男人,走了几步,她又回头,还是没看到那两个男人。
枣花心想这个时候真不该碰见张家文,正午到地里去打菜,难免有点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村里人家养猪的不少,猪菜一般都是在上午去打,正午时去地里打菜,总是有点惹眼。
过了前边的小桥,拐进西面的河堤,枣花的脚步又慢了下来。向前望去,前面的路被榆树和庄稼夹得越来越窄;尽头,树和一片高粱近乎合在一起。她想,今天是星期天,表叔在公社供销社只上半天班,他一会就会出现在尽头的那个地方。那个地方的上空,此时被路北边的高粱映出一片烈烈的紫红,紫红和深蓝的天像是一上一下地对望着,仿佛眼神里都充满了一股急于吞噬掉对方的欲望。枣花走着,感觉自己走在一个细长的天井里。她盯视着远方那片紫红,心里怦怦跳起来。
枣花走近那片紫红时,头上的阳光已经幻化得金灿灿。金灿灿的阳光穿透紫红,洒在枣花的身上,身上的蓝色便被染成点点好看的花色,像是穿上一身花花绿绿的衣服。她摸自己白净的手,摸自己细嫩的脸,心里就甜甜地升起一股舒心的喜悦。
在紫红的氛围里停下,枣花欣赏着被阳光照耀下的自己,她觉得,这才该是十八岁的枣花,真实的枣花。
一阵风吹来,周围发出一片的声响,惊悸了沉浸在自我欣赏着的枣花。她警觉地看看身前身后的路上,急忙躲进身边的高粱地里。
高粱长得很稀疏,地里很平坦,高粱秆下面的叶子已近枯黄。透过错综的高粱秆,一眼望去,能看到地里的远处。枣花第一次置身这样神秘的环境里,突然感到有一股深深的恐惧向她袭来,回身就往外跑。
枣花。一个男人在叫。
枣花才发现自己差点撞在一辆自行车上。是表叔。
表叔下了车,把车子支好,愣愣地看着浑身还在打战的枣花,惊疑地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枣花在表叔惊疑的脸上看到一种坚毅和怜爱的表情,由于恐惧,她已经有眼泪挂在了眼角,她忽觉得此时的自己是那么弱小和脆弱,是那么需要有人来保护自己。她竟带着委屈地说,我在等你。
表叔怔了一下,伸手慢慢地把她搂住,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说,不怕,有我在,你什么都不要怕。
枣花感到表叔搂她的力量很大,近于使她窒息,可她不愿从这窒息里抽出身来,她觉到了一种被拥抱的温暖和坚实。
有人来了。枣花听到表叔在冷静地说。
枣花回头向远方看去,远处有一个骑车的人影。
咱们进去吧。表叔瞅瞅高粱地,温和地征求枣花的意见,她紧张地点点头。
枣花走进高粱地里,背了刚才留在地里的筐子。表叔推着车在枣花一侧走,头顶上黑红的高粱花纷纷扬扬地震落在他们的头上和肩上。枣花垂着眼帘,开始琢磨如何向表叔说明她今天来这里等他的意思,她发现自己作出的那个决定却难以当着眼前表叔的面说出口。
已经走到高粱地的深处,枣花的心里开始跳得厉害起来。
有事吗?枣花。表叔终于站住,轻声地问。
枣花的心一下跳到了喉咙间,她停住脚步。
我想……枣花鼓了鼓勇气说。她不敢看他,抬手抚摸着眼前的一片高粱叶。
表叔在等待她说话。
她没有说出下面的话,又慢慢地向前走,走出几步,她没有听到表叔跟上来,便想让自己冷静一下。她蹲下身去,这时,头顶的叶子哗哗地响起来,她惊恐地站起身,回头看站在几步外的表叔。表叔被一些错综的高粱挡遮着,就像一个影影绰绰的鬼影。她觉出这时的自己像一只旷野里的小羊在与一条凶猛的恶狼对视,她忽然浑身颤抖起来。
怎么了?枣花。表叔轻声地叫着,把车一放,便跑过来,枣花,有什么事?你说,我会帮你的。
枣花看到眼前的表叔的眼里竟流露出焦急里带着关切的目光,心里便涌出一股温暖和坚实的感觉,她说,我想……我想。
你想什么?表叔急切地问。
我想……你。枣花喃喃地说,她想说,我想,你那五十五块钱我不还了,你再亲我一次,就作为偿还了。可是,她忽然感到自己实在无法说出这些话来,急得捂住脸抽泣起来。
枣花。表叔异常激动地叫了一声,一把搂住枣花。他在她的耳边说,枣花,我也想你,真的。
不是,不是……枣花推搡着表叔说,她知道表叔误解了她的意思,她要为自己辩解清楚刚才的话。
表叔已经在枣花细嫩的脸上不停地亲起来,枣花的推搡更加燃起了他身体里积蓄已久的欲火。他已经听不清她紧张而含糊的言语,双手开始进入到她的上衣,接着,重重地把她的身体压在地上。
枣花觉到背上产生一阵轻微的疼痛,她忽然不再推搡表叔。她开始冷静地想,自己今天到这里来,不就是要和他做他正想要的事吗?自己已经来了,他也开始了行动,就让他做吧,对自己刚才的话要做的辩解等他做过之后再说。
枣花躺在地上,表叔开始撩起她的上衣。她的脑海里一阵恍惚,看到表叔的双手在自己白皙光滑的前胸上胡乱而贪婪地摩挲。当那双粗糙而颤抖的双手触到了那对小巧而坚挺的乳房时,枣花的身体像是被灼烧一般痉挛起来,她突然伸手啪地打开了他的双手,嘴里叫着,不要不要,忽地坐起身来。
表叔呆住了,急促的喘息喷向枣花的脸上耳边。枣花气喘吁吁地镇静着自己,她愤怒地看了表叔一眼,把目光移向他的肩上,然后,目光从肩上穿过,失神地向前方望去。
穿过纷乱的高粱秆和枯叶的间隙,枣花蓦然间看到不远处有一张男人的脸,那张脸上的一双目光正在愤怒地看过来。她惊愕地睁大眼睛,她看到,那双愤怒的目光里正流泻着无限的哀怨。
是张家文。枣花确定了那张熟悉的脸就是张家文时,脑袋里立时一片浑噩。她刚要双手扶地想站起身来,表叔警觉地回头向身后看了看。他什么也没有发现,扭过脸低垂着头说,枣花,对不起,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你。
枣花没有听清表叔在说什么,只觉得不远处的那张脸一晃不见了,她把目光在那个地方又停留了一会,那张脸果然不见了。
泪水瞬时哗哗地滚落出枣花的眼角,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渐渐地松软,似乎又听到了一座顶天立地的大山顷刻间坍塌的轰鸣,一股深深的怨愤和悲哀立时爬满全身。
枣花,怎么了?表叔手足无措地给枣花抹着眼泪。
枣花睁开眼睛,仔细地看眼前这张男人的脸,瘦窄、黢黑,刀疤泛着狰狞的肉红色,细眯的眼睛充盈着猥琐的内容。她的脑海里呈现出一条踉跄着奔跑的恶狼的身影。
那五十五块钱,我想……枣花说。
表叔说,不要再说那些了。
还有……枣花说。
所有的,所有的,都不要再说了,我的脸上有刀疤,我的双腿瘸,但我是个男人,我说话算数。表叔说着,细眯的眼睛里闪烁着坚定和恳切的目光。
枣花的脸上浮现出迷茫疑惑的神情,将审视的目光滞留在表叔那张丑陋的脸上。
高粱地的上空又拂起一阵急骤的风,身边的高粱哗哗地摇晃起来。枣花扬起脸,看到了穿过头顶那片紫红的金灿灿的阳光,她迷离着双眼迎向阳光,竟看到金灿灿的阳光里有一块块好看的花色的布子在空中飘舞。
枣花的嘴角微现出一丝苦笑。
她轻轻地躺了下去,将身体尽量地在地上伸展得平直舒适,然后,慢慢地闭合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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