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吧,我的夜莺!
刘沁
(十五)
岁月不饶人,已是新世纪了。五十岁的英子虽然容貌依然颇秀气,但她身体瘦弱,步履踉跄,思维迟缓。她心存个愿望,在她有生之年必到省城走一趟。她要到工业局找张建国,探望儿子小兵。她还想,小兵应该二十近三十了,确实是几岁,她闹不清。她没去过省城,她一人不敢去。她想,嫂子杏花一定肯陪她去。
“你肯定张建国在工业局?”杏花问。
“他说过,他以後会到工业局。”
“事隔那么多年了,去找他干嘛?就算见到张建国,他也认不得你了。”
“嫂子,求求你了。我不是要见张建国,也不指望他还认得我。我只希望看到小兵一眼,这样我死也瞑目了。”
杏花决定陪英子到省城走一趟。
“你怎么不穿好点的毛衣?这毛背心太破旧了。”杏花又说:“我送你一件吧,我有富裕的。”
“不,嫂子。”英子轻抚她那退了色的红毛背心,娓娓又说:“这是囤哥留给我的,穿在身上格外温暖,塌实。”杏花不胜欷歔。
杏花和英子乘了一天长途汽车来到省城工业局。她们东问西探,但都不知道有叫张建国的。她们又到农业局,化工局,商业局,公安局甚至市政府,同样失望而回。她们来到省城已第三天了,一无所获,准备放弃回去。杏花说,登报寻人吧。英子点头。蓦地,英子有个不寻常的臆念,好像冥冥中有个昭示告诉她应该到城建局。她对杏花说了。杏花不以为意说是否因为城建局有个“建”字?英子自已也说不清。
“请问,你们城建局是否有叫张建国的?”杏花问城建局传达室的一位老头。老头打量她们一下,问:“你们认识他?”英子和杏花喜出望外,精神兀地亢奋异常,异囗同声说:“认识,认识。”老头向路过的老太太叫了一声,只见他俩嘀咕了几句。
“你们找张建国有什么事?你们是他什么人?”老太太问。
“我们是他的亲戚。”杏花不假思索说。
“张建国和他儿子移居美国多年了。”老太太说完,英子和杏花浑身打了个冷战,心脏几乎不跳了。
“你怎么知道?就他父子俩?他儿子叫什么名?”杏花急问。
“过去我们是邻居嘛。张建国在多年前离婚了。他的儿子叫张兵,孩子长得很帅又聪敏。听说,张建国的哥哥,嫂嫂是美国公民,是大商家,是他们申请张建国父子俩去团聚的。”老太太凝视英子,“你是张兵的姑妈?张兵长得很像你,一点都不像他爸。”
英子乍然心头一紧,恍若木雕泥塑,痴痴呆立。片刻,她双手掩面遽然蹲下,泪水像决了堤的河水,泣声既哀恸又凄怆。
“妹子,冷静点。”杏花哽咽安慰英子,“虽然见不到小兵一眼,但小兵好好的,你这就可以放心了。”
“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儿子了,我的儿子恐怕也永远不知道他的亲娘是谁。”英子抽抽噎噎说。
两个村妇带着哀痛又沉重的心情,默默蹒跚走着。人的心情格外凝重时,天也格外凝重。她们俩的眼眶一直洇着泪花,红丝丝的。天也黑压压的,下着细细的毛毛雨。她俩苍凉地乘长途汽车朝回去的方向离去。英子闭着双眼在颠颠簸簸的车里陷入悠悠荡荡的冥思。她默默念叨:“囤哥,如果我们一直在一起,我相信我们会有间青砖瓦房的大屋和两个可爱的孩子的,可是……”英子不禁潸然泪下,柔肠百结。“半个世纪的岁月仿如水流般悠然离去了,可是你知道吗?自你离我而去以後的岁月里,我是多么孤苦伶仃。我尝尽了人间的喜怒哀乐,历尽了世间的沧桑和坎坷,身心疲惫不堪了。我多么渴望从此长眠,长眠可以和你在一起令我忘掉一切,不会再有任何哀恸和烦恼纠缠我。”朦胧中英子蓦然忆起满囤说过要到阎王处讨个说法,她怀疑他是不是在阎王处等她?突兀,她脑海里居然浮现出满囤的身影令她的精神为之一震。满囤向她招手囔:“我的‘小夜莺’!快来!快来!我带你到没有任何烦恼的地方去。”她兴高采烈扑向满囤,满囤紧紧搂抱她。他俩在一个有盛开的花,有绿油油的草地,有喷泉,有秋千……的大花园里如胶似漆地相拥着、热情奔放地亲吻着,如鱼得水般地呼风唤雨着。她对满囤高傲地瞟了一眼,妩媚一笑,“囤哥,我现在要告诉你,小兵就是我们连续三次的激情中创造出来的,你知道吗?这个事实只有天知道,地知道,我知道。”满囤狂笑不止,“往事如烟,把所有的一切都忘掉吧!”
(十六)
杏花奶奶整理英子存放衣物的破旧木箱时,无意中发现一本已发黄的粉红色印着“工农兵”图像和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字的日记本。她翻开日记本,满囤画的画顿时令她瞠目结舌。她颦蹙眉头,忧戚地翻了一页又一页,看了一遍又一遍,不禁悲怆呢喃:“真是一对痴男怨女!”日记本中除了满囤的画以外,英子密密麻麻纪录着过去的年、月、日和简单的天气状况,没有其他文字。她疑惑不解英子为什么要记录这些日子和天气状况?
大山爷爷手持日记本,看了又看。第一个纪录是七二年五月十二日,天气和暖。最后一个纪录是七五年八月十九日,天气闷热。年、月、日记录的最短时间间隔是一天,而最长时间间隔是八天。天气暖和或凉快时,时间间隔较短。天气寒冷,时间间隔稍长。一般时间间隔是三四天。他冥思苦想,英子纪录这个有什么用呢?她为什么要做这个记录呢?他倏尔一愣想,第一个纪录是英子婚後一年的,而最後一个纪录是满囤被水淹死前的。他顿然醒悟,最後的纪录应当是八月二十二日而不是八月十九日。他记得很清楚,八月二十二日是他接到上级防洪通知的日子,也是满囤和英子被喜妹的兄弟捉奸的日子。他大为震撼,年月日的纪录竟密密麻麻多达三百馀条。杏花奶奶迫不及待问大山爷爷,但大山爷爷没回答,他只是哀叹了一声说把日记本也让英子一起带走吧。
日落西斜,村民已给英子打造了个简单的棺木。英子上身穿着旧红毛背心,下身穿旧裤子躺在棺木里,她身边还搁着她的日记本。英子灰白的头发梳得很整齐,但隐隐约约还看得见脑袋顶的疤痕。她施了粉脂,面颊是粉红粉红的,眉是黑细的宛如柳叶,嘴唇是红红的。她闭着双眼,额头上显现着有条不紊的细皱纹。她的脸颜很安详,她正在熟睡,她已长眠了。她默默躺着,一声不响躺着。老老少少的村民们围着英子的棺木周围,他们不再害怕,反而觉得她很慈祥,很善良。一位年老村民轻抚英子的颜脸,怆然说:“可怜的闺女呀,你饱经了风霜,受尽了凌辱,你坎坷的人生历程太凄惨……”村民们顿然噙着泪水,不停轻声呼叫英子,但英子依旧不声不响安详躺着。
太阳落山了,暮色苍茫。村民们静默站在英子墓地前,没人说话,只有嘤嘤的抽泣声在回荡。
“走吧,英子,我可怜的妹子。”大山爷爷的话音既忧伤又悲切,声声凝重。“你历尽了沧桑的岁月,受尽了苦难的折磨。系缚在你身上的千丝万缕的烦恼、枷锁、灾难、烟消云散了。你解脱了,你从此获得解脱了。不会再有不幸和烦恼再降落到你身上了。你走吧!轻快地走,开开心心地走,高高兴兴地走吧!”大山爷爷说毕,突兀爆出天崩地裂,凄怆又悲惨的哀号。男女老少呜呜咽咽的哭泣声,顿时成了一曲悲壮的挽歌。这挽歌在一片愁云惨雾的阴霾天空中不断回旋。
“小鸟!小鸟!小鸟从英婆婆的墓里飞出来了!”娃娃们不约而同,异囗同声叫囔。
“是夜莺!是夜莺!夜莺飞走了!”几位妇女又不约而同,异囗同声叫囔。
“英子!我的苦妹子,我的‘夜莺’啊!……”杏花奶奶哽咽喊叫:“走吧!英子!飞吧!夜莺!你可以飞到树林里,你也可以飞到高山上,你更可以飞到万里长空的悠悠苍天!你飞吧!飞到没有任何烦恼的地方去吧!飞到你喜爱的地方去吧!飞吧!飞吧!……”
英子墓地周围漆黑一片,但村民们的香烛把墓地照得通亮。哀怆的泣声和痛彻心肺的叹息声宛若谱写着“小夜莺”的凄楚曲子,又宛若村民们唱出了获得解脱的“小夜莺”的悲戚赞歌。久不停息,久不停息。
(一) (二) (三) (四)(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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