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落进河里
权聆
他们将两个女人塞进麻布口袋就扛走了。羊肠道凹凸不平。骡车载着两个女人,起伏颠簸。其中一个女人奋力挣扎。随行的秃头拍拍她的屁股,女人不甘心,还要动几下,动作幅度明显收敛许多。另外三个人哈哈大笑,一人拍一下那女人的屁股。麻布口袋再也没动弹过。我数了数,算上车把势,总共有五个人。
天凉了,夜来得快,才吃过晚饭,麻雀刚飞回窝,满天都黑了。徐老大借着酒劲,说走就走,不消一个时辰的光景,掳了两个女人上山。弟兄们都说他能。
第二天,徐老大把头上不多的几根毛精心梳理,还上了头油,穿一身紫衣来敲我的门。我回到屋子不久,衣杉上露水未干,立马钻进被窝里。徐老大跨进门,黑里发红的脸膛洋溢着喜气。
“秀才,快些起床为你哥哥我写个对子。”
“为个什么由头?”
“你没听见外面的动静?兄弟们把响器找出来,试试声响,好贺喜你哥哥的喜事呢。咦,你咋还赖在床上?你平素不是起得早吗?”
“不瞒哥哥,我昨晚到山下喝了一宿花酒,晕得很咧。”
徐老大猛一跳,跳到案几上坐下来,指着我坏笑,说:“你小子。我说过的,没有不沾腥的猫。上山半年了,没见你碰过女人,敢情别有所好哪。闲话少说,我跟你讲,我昨天请了两个女人上山。其中一个娘子瓷器一样白。你快些给我爬起来,写个对子,好好替我把这天仙妹妹赞美一番。你小子可别说对子是你写的啊。只管说出自我的大笔。”
“这我明白。另一个呢?”
“另一个,另一个就稍微差点。妈的,性子也烈,就让她做烧火丫头罢了。”徐老大下意识摸了摸裤裆。“姥姥的,差点被她灭了。”
徐老大许是惦记着天仙妹妹,正色给我交代了几句,推门一走了之。今晚上,少不得烟花爆竹,戏班响器助兴了。我皱着眉头,反手枕着后脑勺,苦想心事。
想我世家穷儒,干活没力气,经商没本钱,偏偏又不甘心做土匪。每次经过县城张贴的告示,我心里都犯嘀咕。告示说得仔细,但凡举报者,赏大洋千元,所范过失,既往不咎。我何不领了赏钱,远走他乡,索性学东家少爷飘洋过海,去红毛子的地皮做点事。我记得东家少爷说过,红毛子修铁路,需要工人。东家少爷当时干咳两声,示意我下去。我端着水烟筒子,慢吞吞地退出来。东家少爷跟他的朋友密谈半日。后来,认识我的人纷纷找到我,请我替他们美言,要东家少爷送他们上船,去海外挣大钱。他们争先恐后地上了船,我有好几年没见过这些人,兴许是发财了,不想回来了。我也揣着官府的赏银去吧。话说回来,官府的赏银也不是好挣的,凡事讲证据。我得弄一个本本,记录徐老大的言行。
响器的闹声乱作一团。都是干土匪的料,哪有人懂得音律。成天和他们在一起,我越发觉得乏味。要不是东家的马嫌贫爱富,把我撂在地上,被人取笑,害我赌光了积蓄,我也不会跟那畜生斗气,使劲踢它,要不是我踢伤东家的马,被赶出东家大宅,我也不会上山投奔徐老大。我听说,徐老大好风雅,见了读书人,都要哈腰请个好。他听说家父办过私塾,认定我旧学渊博,力邀我做他的师爷,哪里想到,我不过是依样画葫芦,背了几句哀哉。家父去世后,我在少爷书房侯差,大小世面算是见过。听这帮地道土匪胡乱吹弹一气,我不由思念起在少爷书房听留声机的日子。
横竖睡不着,我换好衣服,去瞅瞅徐老大的天仙妹妹。
经过柴房,听见嘤嘤的哭声。我凑到门缝里瞧,老妈子在训一个丫头。十六七岁的光景,穿着月牙白学生裙。相貌寻常,可以说有些丑,塌鼻梁,鼻翼上长着雀斑,泪痕挂在脸上,雀斑更红了。不看她的脸,单论身段是不错的,虽然单薄,但毕竟是个处女的身子,姣弱有弹性。女学生的打扮让人觉得还是有几分动心的。老妈子插着腰说,“干嘛不走大道?一个姑娘家。”
“我一下火车就迷路了。越往里走,路越窄。我就跟旁边的人打听,人家说,这儿闭塞,没几家旅社。让我问那个穿得鲜艳的女人。我正跟她问路,冷不丁眼前一黑,就被带到这儿来了。那个秃老头还试图非礼我。”女学生哽咽着说,“婆婆,您放我回家吧。”
“我屁法子都莫得。一个姑娘家好好在家呆着,东跑西跑的做什么。学文明戏里的女疯子么?这世道男人都应付不过来。甭说你了。哎呀,认命吧。该你爹娘枉费心血了。”
“婆婆,放我回家吧。放我回家吧。我知道错了。我再不跟爹娘赌气了。”
“赶紧拿着火钳,往灶里添柴火才是真。你怎么还哭呢?我帮不了你。土匪杀人不眨眼的,你晓得不?我还没活够。”老妈子见我在听她说话,连忙住了口,忙着做饭,烧菜。我走到女学生跟前。女学生从下往上打量我。说实话,她真象棵豆芽,小脸蛋满是稚气。我猜想徐老大对她兴趣不大,压根没放在眼里,早晚会放她走。我背着手,对她说:“老老实实呆着,别干傻事。吓唬你两天,很快就放你回家。”
“真的吗?”女学生破涕而笑。她用衣角擦干眼泪,乐乐呵呵地帮老妈子做饭去了。
我看着这小丫头,心里直为徐老大脸红。喝酒喝得不分东西南北,连个小姑娘都给抢来了。跟土匪是没理可讲的。这也可在言行录上重点写写。
等我踏进饭厅,见兄弟们闹成一团,嚷着要看新来的押寨夫人。昨夜随行的四个人更是嚷得脸红脖子粗。他们说:“老大手一挥,我们就扑上去,罩上麻布口袋,哪知道美丑?老大不让我们看看新娘子的模样,我们可不依。”
徐老大摆着手说:“晚上不就看到庐山真面目了吗?我新郎倌不急,你们倒猴急,这算是唱的哪出戏啊。”
“烧火丫头我们见了,没什么看头,小屁孩一个,另一个准是美人。”
“急着封她做押寨夫人,不就是往铁板上钉钉子,怕我们跟你抢豆腐吃么。老大可别让我们寒了心嘞。”
“我徐老大有什么好的不跟兄弟们分享?兄弟们念我半把岁数了,也该成全我,让我早日养个儿子才是啊。”
眼见着场面闹僵了,我上前打圆场,说:“兄弟们有所不知,老大早先跟我提起,这两天要找个夫人养儿子。断然不是昨夜临时起的意。”众人的声量有所下降。我转身对徐老大说:“老大,兄弟们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老大把嫂夫人请出来大家见过,误会自然消了。”
徐老大令手下去后院请押寨夫人。
不一会儿,帘子揭开,好一个天仙妹妹出场了。且不说她顾盼秋波,风情万种的俏丽模样,单看她莲步轻移的身姿就让人忘乎所以。她一亮相,就震住了大家。大家说不出话来,牢骚吞进肚子里。等回过神来,起哄似的要徐老大赶紧摆喜宴,早早闹洞房。这些人荒唐得很,看其中个别人,尤其昨夜陪徐老大下山的四个人,眼睛红通通的,恨不得宰了徐老大。好事让半白老头捞走了,心里恼,又说不出来,憋屈着呢。我瞧着这女人也好,可我心里有数,女人太美了,反倒是祸害。
这女人的眼睛藏着钩子,钩人魂儿得很。她一个一个地从兄弟们脸上扫过,异常镇定。她显然看出来,我对她并不那么感兴趣,她颇有深意地和我对视了一小会儿。她不象一般女子,钩人魂儿归钩人魂儿,眼睛里绝没有别的低贱意味。她晓得自己美,晓得用眼睛统治人家。我不得不怀疑天仙妹妹的来路。和她比起来,我等土匪不过是粗人,身份明摆在那里,干过的无非是偷鸡摸狗,杀人越货的勾当,还能有比这更阴暗的秘密吗?坏事做尽,反觉得好人神秘了。在这个女人面前,我觉得在座的男人都愚蠢无能。大家只晓得她美,但她的神秘无人理会。
我提前离开饭厅。那女人给我的疑团在心里缠绕纠结。我摸到河边散步。清风拂面,脚踏在落叶上刷刷响着。天微寒,草开始枯了。汩汩的流水清澈见底,鱼虾游得也不那么欢实了。我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来。我抱着膝盖,什么也不想,望着河流出神。落叶在旋涡里打转。徐老大的人白天做坏事,夜里赌牌,睡大觉。夜里出户活动的,大概只有我。我睡不着觉的时候,就跑到这里来游泳。星星象是落进河里,密密麻麻的缀满深蓝色的水面,随着水波荡漾起伏,怎么赶也赶不走。我浮于河中心,一动不动,吓得过路人失魂落魄地尖叫。看他们落荒而逃,我心里很得意。
“什么事这么好笑?”
我一走神,竟没瞧见天仙妹妹坐在对岸。她指着远处两个人说,“想出来走走,人家说河边风景不错。老头让他们陪我。”她伸出手拨了拨水。“一来就看见你一个人发笑。”
“我在想可笑的事,自然就笑了。”面对这新来的嫂夫人,我得谨慎些。
“你是不是觉得我嫁给老头很可笑啊?”
“怎么会呢?老夫少妻才是绝配。”
“你可真会说话。老头说,土匪配妓女才是绝配。你看你,脸都红了。那小姑娘跟我问路,我哪知道庵呀庙的,做我们这行的,菩萨才不吝惜呢。我的盘缠丢了,我惦记着我的盘缠。老头带着几个人一古脑把我和那小姑娘抢跑了。你猜我在麻布口袋里想什么?我想,天无绝人之路。我没了盘缠,也无亲可投,生也好,死也罢,总算老天爷肯容纳我,好歹随它吧。”
“你跟我讲这些做什么?”远处两个人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瞧,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天仙妹妹笑着说:“我想找人谈心。老头说找你最合适不过了。你念的书多。”
我重新坐下来。“你不怕么?这河里女鬼不少呢。”我也没细说,土匪撕票,把人绑起来,拉到河里沉潭。看样子,这女人识见颇多,无须我浓墨重彩。
“怕?我有什么没经历过?有什么可害怕的?就是你们把我分着吃了,我也不怕。我跟老头结婚,答应给他生儿子,余生无所谓做男做女,象个人一样踏踏实实过日子就够了。”
我觉得眼前的天仙妹妹不是女人,只是个人。她对人生有念想,不搀杂人间的俗,象个神。是那七仙女,也要到人间来觅情的呀。
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我聊了几句话即宣告辞。徐老大拍着我肩膀说,“来得好,正找你。”
徐老大和县城放高利贷的冯白驹合伙做生意。冯白驹出全资,徐老大出人力,算干股,说好二人对半分利。徐老大以利润微薄为由,迟迟不与冯白驹分红。冯白驹现在提出撤资,要求徐老大将拖欠红利一并奉还。冯白驹本人是个罗锅,面黄肌瘦的,不了解底细的人满以为他好欺负。实际上,他依仗的后台靠山大有来头——县警察局的副局长。冯白驹这痨病鬼和副局长是连襟。徐老大身为一方土霸王,多少顾忌个中关系,但吞进肚里的钱财又不情愿吐出来。冯白驹此时在上房侯着,徐老大一时想不出好计谋。他问我主意。我说:“冯白驹人是得罪不起的,先别说牵扯黑白道,再一说,他那母老虎爱钱爱得紧。”徐老大听我说完,沉吟良久,吩咐我请冯白驹到山下怡红阁小坐一叙。我照着徐老大的话,去上房请冯白驹。冯白驹一开始不愿挪动。我指着外面的精壮挑夫,劝道:“轿子备好了。冯先生。您听见外面的唢呐声了么?您大概也听说了,老徐今天好日子。等他拜完天地,一准儿到山下跟您了结账款。您瞧瞧,生意都做到外省了,现钱方面还能有差池?再一说,良辰吉日也不是随意拈来的。”我挤眉弄眼地暗示冯白驹:“这里人多眼杂,多有不便。怡红阁里风景独好,冯先生不妨……”我话没说完,冯白驹倒是心领神会,插话说:“不消细说。既是好日子,先成人之美,我跟你去那怡红阁便是。”我暗自好笑,分明是要行龌龊的勾当,场面上却都人五人六的。
我一去怡红阁,就安排厨子备好精美菜品,把埋在花园里的酒刨出来。厨子手重,打翻了一坛。酒香四处钻。我拍着他的脑袋骂:“把你一家人变成猪卖了也赔不起这坛酒。”我端着酒盅和下酒菜,小心恭顺地放到桌面上。冯白驹笑得皮包骨头直发颤。照徐老大的交代,我的任务是陪冯白驹喝酒,把冯白驹灌醉。行酒令的时候,我仗着酒意开冯白驹的玩笑。冯白驹起先还比较拘束,后来放开喉咙喝,胆儿也大了,问我新娘子的情况。我摆手说,人家的娘子,我咋清楚底细。冯白驹不甘心,死乞百咧地打听。看他模样,非但是酒鬼,还是个色狼。我喝得满肚子翻江倒海,也没把冯白驹放倒。这狗东西,道行深哪。我记得我跟徐老大问过,要不要叫几个姑娘作陪。徐老大讳莫如深地眯着小眼睛说,“用不着。”我看冯白驹明明好色,徐老大咋不投其所好呢?咋让我一个人和冯白驹喝素酒呢?我搞不清楚徐老大的算盘。徐老大交给我的任务,我没有打过折。我往死里喝,为了麻痹姓冯的,我还使出浑身解数,翻出我晓得的所有黄段子给他听。他瘫倒在桌子下面的时候,我也不省人事了。
我这人有个毛病,不管醉成什么样,憋不住尿。为了稳住冯白驹,我一趟厕所也没去。到半夜,那憋屈劲可想而知。我睁大朦胧的眼睛,我在地上,冯白驹不在地上。我踉跄着推开门,凉风吹得我禁不住打寒战,不由醒了三分。
我一边朝茅厕踅摸去,一边象个蚊子似的叫:“冯先生!冯先生!老冯!老冯!冯罗锅!冯孙子!”黑漆漆的夜,只见明月,树影。怡红阁的池子经年死水,散发出腐臭的气味。那冯白驹若是失足落进池子,徐老大还不拍手叫好?我从茅厕出来,惬意地伸着懒腰,心里想,管他姓冯的作甚,暂且睡一阵儿,再去找他不迟。我抬眼看山上的动静。迎新人的爆竹和响器早闹过了,袅绕的雾气说不清是喜事留下来的烟雾,还是草木散发出来的地气。徐老大抱着新娘子流口水,把我和冯白驹晾在边上。我担心,明天一早,姓冯的醒了,找我讨下文可麻烦了。下文,徐老大没细表,我作不了主。
我走到拱桥上面,被一个黑影撞得差点掉进水池。不等我大发雷霆,嘴巴被按住了。两个面熟的兄弟抬着人从我身边一路小跑跑进西院。捂我嘴的人也很快跟上前去。我恍然大悟,他们是给西院的人送姑娘去了。姓冯的,必是在西院。想来,徐老大忙着结婚,疏忽了冯白驹的禀性,怕他翌日责怪,趁他昏睡中,赶紧补过,送个姑娘放他床上糊弄他。醉鬼哪清楚醉中的情形。
我不愿意想太多,随便找了个屋子躺下来睡了。
说到这里,且容我长叹一声。
我后悔没留心观察那天夜里的情形。我不得不佩服徐老大够聪明够狠。要是有一天,你发现人家跟你说话只说一半,你就要警惕背后的名堂。我作为愣头青,历年来,被徐老大在内的人骗还少了吗?我被人骗,被人支使,被钱牵着鼻子,我是个可怜虫。
论及可怜,当数她了。
我看见她姣弱的身体,和冯白驹并排躺在一张床上。她的胸口插着匕首。冯白驹赤裸着瘦骨,在打呼噜。公鸡的打鸣声从村落里传来。我站在徐老大身边,腿略微有点打颤。徐老大精神矍铄,一脸威严。在他旁边的案几上放着笔墨砚台,信笺两页。一页写着,从此两清,互不拖欠。另一页写着,冯太太亲详。
我确信,我在拱桥上见到的被高高抬着的姑娘,身体已僵硬,是一棵夭折的豆芽。
你猜我看见冯白驹光着屁股在从此两清的信笺上签字以后,为什么急着上山找言行录?我要拿着它报官吗?
我一把火把它烧了。
柴房的门,我再不敢跨进去。那丫头逮着我,又得问东问西了。
2006年9月4日 美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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