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
home
p13
www25
《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线
《今天》杂志今天要闻今天推荐李雾点评专辑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访谈评论


谁的头发最迷人
谢宏

1

当然是小青的头发最迷人了。小青的头发不但长,都垂到后腰了,而且油黑发亮,脑后一扎,那根辫子有我的小手那么粗。和人说话,她习惯侧一下头,然后用手将它抓到胸口,握住或者摩挲。我的目光,当然也顺着那根大辫子移动,落在她的呼吸上,一起一伏的,就像我的手,也按在上面,就像耍流氓一样。一回过神来,我都不好意思了,猛在心里喊哎呀一声,乘她还没注意,赶紧将目光跳走,我脸都红了。还好,我和她弟钩子是哥们。如果换了别人,让钩子看见,早就挥起拳头,让人撒腿而逃。

小青可能没有觉察,或者说她蛮不在乎,她比我们大好几岁,根本就没将我们这些屁孩放在眼里。钩子觉得这样的事,他当然要管,他要维护姐姐的尊严,他是这家里唯一的男孩,他爸妈都在外地工作。再说,他也不容许别人玷污姐姐的这根辫子。这是姐姐骄傲的资本。大家都知道,小青能演样板戏里的吴琼花、白毛女等女主角,就是因为这根辫子。开始文工团里的其他女团员,也想演女主角,都闹到团长那里去了。大家本来等着看热闹的,都拥到团长的屋子,看他怎么摆平这件事。团长打开烟盒,弹出一根抽上,扫了眼站在面前的女演员充满期待的眼睛。他想了想,然后说,你看看你们的辫子!那几个女的互相看对方的辫子,然后问关辫子什么事。团长说,你看看人家的辫子,看看你们的辫子!几个女团员不服气,都说辫子可以接假的嘛。团长说,你们都想演主角吗?那几个女演员低头说,我们轮流演。团长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小青于是演了很多次的吴琼花白毛女,让别的女演员妒忌得掉了不少头发,当然就越来越恨她了。不过,暂时也没人敢拿她怎么样,因为有团长护着她,她们只好等机会了。对有些事情,当人们还没有能力做的时候,等待就是最好的方法。

这些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只是很迷恋小青的头发,那根粗大的辫子。只要她一出现,就吸引我的目光。比如说,那时候夏天她洗头发,都到河边的码头去洗。我一看她走过我家的门口,我就会拿上钓竿,尾随而去。这天也一样,小青端了脸盘往前走,我就距离她十米左右,看她的屁股扭来扭去。我大口喘气,好像上体育课刚跑完百米的样子。小青走下码头,放下脸盘,舀了半盘水,拿出一块茶籽饼捣鼓。我们镇上的女人,都这样洗头的,据说这样洗出的头发,又黑又亮。当脸盘里的水起泡了,小青就将辫子解散,放在脸盘里搓洗,还拿梳子一下一下梳起来。我坐在码头边的柳树下偷眼望去,心里咚咚地猛跳起来,就像刚跑步完就坐在地上,十分难受。

突然,有人猛地拍我的肩膀一下,说干吗不喊上我?我吓了一跳,是钩子,他也带了钓竿,猛地在我身边坐下来。我说,你吓死我了!钩子说,干亏心事了?我争辩说,你胡说什么呀?钩子一笑,说那你慌什么呀,还问我钓了几条。我提了一下钓竿,说都怪你,给吓跑了。钩子有点不好意思,说那他不说话了。他将钓竿拿在手上,将鱼钩上了鱼饵,再甩了出去,然后坐下来。两人闷闷地坐着,我感到有点局促,但也没办法。

你过来一下!我听到小青的喊声。我转过头,看见小青蹲着,用手将头发盘在头顶,侧脸朝我们这边喊,钩子,你给我浇头吧。钩子听见了,很不情愿地,说你没见我钓鱼吗?小青说,喊你做点小事都这样。我催促他,说你姐喊你呢。钩子蛮不高兴的,说老喊我干这干那的。小青在那边又喊了,钩子,你听见没有?我说,要不我去给她浇吧?我刚想起来,钩子就说,别惯坏了她。她总这样,吩咐别人干这干那的。我正犹豫,小青又喊了。钩子很不耐烦地站起来,说你给我看着吧。他嘴上嘟囔着走了过去。

我看见小青蹲着身子,伸长脖子,让头发垂下来。她的脖子真白,头发真黑,互相辉映。钩子用脸盘端了水,往小青头发浇水。我听到水哗哗地冲下去,和头发形成了一道黑色的瀑。这时候阳光正好,那道水瀑反射出美丽的彩虹来。我都看呆了,连呼吸也没有了。直到小青端着脸盆走了,我才回过神来。钩子走回来,大声喊,叫你看着,你都干吗了呢?他插在地上的钓竿早被拉倒了,他看起来十分懊恼,说肯定是一条大鱼咬钩了。

2

我知道,晚上又要演样板戏了。每次都一样,只要小青一洗头,大概就是有演出了。我去镇上供销社给我爸打酒,果然看到布告拦上,贴了张大红纸,描金的大字告诉我,晚上在学校的戏台上,要演出《红色娘子军》,时间是7点正。小青肯定是主角了。我拎了酒瓶往回走,钩子正迎面走来,大声对我说,晚上我姐有演出。我说看到了。钩子说,一起去吧?我说,吃过晚饭你喊我。钩子说好的。我们胡扯了一会才分开走的。

我爸看见我进门,有点不耐烦了,说干吗去半天了?我说看布告了。我爸抬头盯住我,说有什么新指示?我说没。我爸又问,那你干吗看半天。我说和钩子说了一会话。我爸接过我手上的酒,说你少跟他混在一起。我问为什么。我爸没解释,只是说,你听我的话没错。我还想问下去。我妈端了菜进来,喊我拿碗碟,赶紧吃饭。我妈说,饭后她还得去对岸外婆那。等我妈烧的菜都上齐后,我们开始吃饭。我端了碗,飞快地扒了几口。我爸瞪了我一眼,说赶着去投胎啊?我只好放慢了手和口的动作。我爸倒是不急不慢喝着他的小酒。
我瞅我爸不注意的时候,紧吃慢吃,将两碗饭吃下去了。我站起身来,说我吃饱了。我爸皱皱眉头,说吃一碗就饱了?我说我吃了两碗。我爸的眉头又皱了一下,但没说话。看我往外走,他又喊,干吗去?我说晚上演《红色娘子军》。我爸说他和我妈也去的。我说我和钩子说好一起去的。我爸哦了声,还想说什么,但终于没说话,将手上端的碗往嘴巴一送,咕嘟将碗里的酒喝了下去。我赶紧一闪,就出了家门口。

我站在钩子的门口喊他,说我吃饱了。钩子端了碗出来,将话和饭含在嘴里。我望了眼他家厅堂的挂钟,说你姐呢?钩子说早走了,她得去做准备的。我说你快点。钩子飞快地扒了几口,将碗里的剩饭扫下自己的肚子。
我们赶去学校的路上,又遇见青蛙、老猫几个,他们一见钩子,都笑嘻嘻地喊,你姐又要劈腿了。钩子刚举起拳头,他们撒腿就逃。钩子也不追,和我说,哪天揍这小子一顿。我说算了,他们妒忌你姐姐。钩子用手大力拍拍我的肩膀,说就我够意思。我们边说边走,越近学校,从各个路口汇集过来的人就越多。我就想起我们学过的课文,说是涓涓溪流汇成了大海。等我们到了学校操场,戏台前后,已经人潮涌动了。我们走入其中,就给淹没了,像是一滴水,融入了汪洋大海中。我们怕走失了,就手拉手往前挤。我们的耳朵里都是嘈杂的人声。而且,我们个子太矮了,在人群中伸着脖子,却也看不见台上的动静。我贴住钩子的耳朵问,演了没有?钩子说他也看不见。他贴住我的耳朵喊,我们到前面去吧。

我们到了前面,台子刚好和我们高,我们费力地伸长脖子张望。戏还没有开锣,红色的幕帘还没拉开。其实,如果不是小青演出的话,我是不来的。我是顶讨厌看样板戏的。我不喜欢这么多人拥挤在一起,特别是天热,大家堆在一起,就弄出一身汗臭来。每次去参加这样的活动,回来我都发现,我好看的衣服,都结了白色的盐斑,让我伤心死了。还有就是,老要跟大人喊口号,声嘶力竭的。有一次,我嗓子都喊哑了,六天都没能说出声来,我们全家都吓坏了,以为我要变成哑巴了。还好,我外婆有个偏方,给我煮了草药吃,否则的话,我怕是要变哑巴了。我刚痊愈,我妈就虔诚地说,感谢毛主席!可我不懂事,我甚至想,要是哑巴了也好,以后都不用喊了。我将这话说出来后,我爸吓个半死。他给了我一巴掌,说这混帐话以后不准再说了。我给打懵了。我爸说,再说的话,我就打烂你的嘴巴。我哇哇地哭了起来。我爸又杨起了巴掌,说听见没有?我只得制住哭声,胡乱点头。

我正胡思乱想,戏开锣了。嘈杂的人声沉寂下去了。一阵紧过一阵的鼓点敲过后,红色的幕帘徐徐拉开了。我看见小青出场了。大家热烈地鼓掌。小青于是在台上跳跃、转身、昂头、劈腿,并将一条大辫子甩出无数的花样来。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她将辫子抓在胸口的姿势。后来,党代表洪常青上来了,围了小青又唱又跳的,再后来,他被敌人用火烧死后,小青还为他痛哭。看到这里,我都有点妒忌他了。我觉得他的命真好,那么多漂亮的女演员围着他转来转去,还为他痛哭流泪。

我突然听到有人说话。一个声音说,吴琼花肯定和洪常青睡过。我转过头去,青蛙正对老猫说话。我刚才没注意,他们是什么时候挤到身边的。不知道他们看见我们没有,总之他们是压低声音说话的。我听见老猫对青蛙说,肯定没有的。青蛙说,肯定睡过了,要不她怎么要哭呢?老猫说,娘子军全都哭了呢。青蛙说那她们都和他睡过的。老猫说人家是革命同志。他们争了起来,但我和钩子都没理他们。

后来,他们竟然争论到,小青是否和团长睡过了。青蛙的理论是,要不小青为什么每次都演主角。这话钩子听到,顿时怒从中来,抓住青蛙就是一拳。青蛙一看是钩子,也就不客气了,因为他认为,他姐姐老演不上主角,都是小青的原因。他也给钩子一拳。两人于是你一拳,我一脚的,打了起来。我和老猫想做和事的,一人拉一个。但前台都乱了起来,被人踩了的,被人撞了的,也争执起来,也打了起来。后来维持次序的民兵赶来了,费好大力气才控制住场面,但戏是没法子演了。青蛙被民兵抓走时,钩子的左脸也肿了起来。

我们走到后台,本来想等小青一起回去的。小青坐在后台里,对钩子十分生气,怪他捣乱,将她一台戏给搅了。其实,我觉得她生气的时候也蛮好看的。她抓住那根大辫子,胸口因为生气而起伏,由于强烈的灯光反射,她的那根辫子显得越发黑亮。这么近距离地看她,我心跳猛地快起来。这时候钩子争辩说,青蛙他污蔑你。钩子说我可以作证的。我赶紧回过神来,说钩子说的是真的,我可以做证。小青一摆手,说你们去去去。团长也走过来轰我们走,说不许我们来捣乱。我们只好走了。

一路上,钩子都后悔,他没一拳就将青蛙的嘴巴打烂。我安慰他说,这小子给抓去了,也没好下场。钩子说,对,他破坏革命样板戏。我回去后,发觉我爸我妈早回来了。见我进屋,我爸就问我干吗去了,现在才回来。我撒谎说,我和钩子帮小青他们搬东西了。我妈于是喊,赶紧洗澡睡觉。
我上床后,怎么也睡不踏实,看着窗子外的月光,移来移去的。

3

一早起来,我爸就交给我一个任务,那就是赶紧去理发。我极不愿意,摸了把头发,说还这么短呢。我爸虎起脸,说你这样子跟二流子一样。我嘴巴还是嘟囔。我爸火了,说不去我就给你推个秃瓢。我一听,只得赶紧出门。

我拉了钩子去。他的头发也够长的了。他也够臭美的,常将额头垂下来的头发,用水弄湿润后拉紧,朝着左边帖服过去。我们快到镇上理发铺,就看见青蛙从对面走过来。据说青蛙给关了几天,说他破坏革命宣传。这会看上去脸还是肿的,看来给关的日子,给楱得不轻。他看见钩子,远远地挥了拳头示威。钩子也攥紧拳头,昂首走过去。但青蛙一闪,就消失在巷口的那头。钩子对了他喊,狗熊!他还想追过去,被我拉住,随我进了理发铺。钩子说,他能放出来,大概是他姐和书记睡过了。他还认真地问我信不信。我含糊其辞地混了过去。

罗锅将我按在椅子上,披好褂子,问我想要什么发式。钩子也坐在邻座,扭过头来,做了个鬼脸,说来个秃瓢。罗锅说你混蛋,那不成了四类分子吗?他按住我的脑袋,问我想怎么样。我说只你稍稍剪剪就行了。罗锅说,那不行,没多久又长了,你妈会骂我骗钱的。我烦了,说那随你便吧。罗锅说,头是你的,当然你做主了。我更烦了,说和你的一样。罗锅有点高兴了,说好吧。他理的是板寸头。钩子在那头,对高个师傅说,你稍稍修修就好。

罗锅按住我的脑袋,将推子使得哒哒响,一边和我搭话。大概是说自己如何爱惜这行手艺,他的理由是,每个人的发肤皆受之于父母,因此更要认真对待。听我爸说,罗锅以前的背是直的,后来犯病就成了罗锅,担抬的活都干不了,只好转行学理发,没想到,他一用心力,就成了行里的一把好手。我给他按得很不舒服,就转了转头。罗锅说,你看,你爸的头发是卷毛,你也是,所以说,发肤受之于父母也。我懒得搭理他。他又得意地对我说,人说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可镇子上谁的头我没摸过?听他的意思,是只有他才敢将镇革委会主任的头这样拨来拨去。他边推剪子边唠叨,我刚打起瞌睡,但又被他弄醒,他将我的脑袋拨来拨去的。

等我再打一个瞌睡醒来,罗锅已经将我侍弄好了,他拿毛刷给我清理发屑。我给他搞得呲牙裂嘴的躲闪。他连喊,就好就好。我坐在长凳子等,一会钩子也好了。出了理发铺,我们的身体痒了起来,肯定是发屑落入衣服了。钩子边挠痒,边说,我们去游水吧。于是我们就往河边去。在河里,我们游了起来。后来钩子大喊一声,说他差点忘了一件事。他飞快地爬上岸,将衣裤套上,飞也似地跑了。

我上了岸,有点累了。走过公社革命委员会大楼,突然很想进去看看。我就拐进去了。大概是周末,没有人上班,大楼里都静悄悄的。我想上去顶楼,俯看全镇的风景。这座大楼是全镇最高的楼,以前我上去过,看公社书记在楼顶放驳壳枪,他站在高及半腰的围墙前,左手叉腰,右手平举驳壳枪,样子威武,朝远处砰砰地放了三枪。我对此一直印象深刻。

我像猫一样摸了上去。突然,我听到有人唱了几句,是女人的声音。我一惊,放慢了脚步。歌声又没有了。我往前走了几步。又听到一个男的唱了几句。我马上停了下来。静静地听了一会。我听到一个男的在说话。后来又听到一个女的在说话。听起来,应该是男人和女人在说话。我慢慢走过去,弓着背,猫一样移过去。我发现窗子的玻璃涂了红色的油漆,但有些年代了,都残破了。我趴在窗沿,往里一看,吓了一跳。

原来文工团团长和小青在排演。他们一唱一和的,还拉手搂腰的,说几句,唱几句,打闹起来。后来,我听到团长说,你换一套戏服吧。小青打开墙角的大木箱,从中拿了一件出来,是一件土灰色的女军装,就是演《红色娘子军》的那件。我见过她穿过无数次了。我还在钩子家里,看小青钉过领口上的那颗纽扣,当时没有灰色的线了,只好用了白色的线。小青当时还很遗憾,说这颜色有点跳。其实我觉得挺好的,谁会那么细心看得出来呢,特别是在演出的时候,场面那么热闹,灯光那么刺眼。

我正想着,听见小青说,你背过身去。小青说她要换衣服。我抬头望过去。团长一边说,好的,我不偷看。他真转过身去了。小青开始换衣服。但团长却猛地转过身来,用手按住她的肩膀,将小青吓了一跳。也将我吓了一跳。但小青没发怒,只是有点生气。团长却有点厚颜无耻。小青这时候身上只剩下胸罩了,长长的头发,都垂到了她的后腰。我看得两只脚发软,但我努力支撑住。我看见团长用手握住小青的那根大辫子,说多美啊!他还拿起来,放在鼻子上吸气,眼睛是眯上的,样子很陶醉,简直就是一副流氓样。我脚下一软,咕咚一声,跪在地上。我听见团长喊,什么声音?小青说,外面有人吧?我赶紧爬起来,飞快地跑了,像一只受惊的猫一样逃走了。

4

晚上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我梦见自己去了学校的操场,那里空无一人,我看见空空的舞台上,竟然有一架秋千架子。风吹过,秋千架晃动起来。我突然就有了冲动,我用手一晃荡,秋千就荡起来。我坐了上去,一下一下地荡起来,我越荡越高,我有眩晕的感觉,就用手抓紧了两根绳子。后来,我睁开眼睛,发觉小青在前面出现了,还对了我微笑,那笑多妩媚啊。我一下子就有种醉了的感觉,头晕起来,只好用力抓紧绳子。后来,我一睁开眼睛,发现抓住的是小青的辫子,她就紧挨着我坐下,我都闻到她身上和辫子的芬芳了。我感到身上开始发热,头也更眩晕了,因为小青也用力将秋千荡得更高,都到云端了,我都听见风声了。后来,我听到钩子在下面喊,说你个流氓!我一惊慌,手一松,就从云端摔了下来,掉到一个冰冷的水塘里。

我惊醒后,发觉我的确坐在一滩凉冷的水里。我偷偷拉开底裤,里面有一团糨糊样的东西,真脏!我想到自己刚才做的梦,在心里骂自己,真是流氓!我口干舌躁地爬起来,小心拉开抽屉,不让它发出响声,然后撕下一页作业纸,揉了揉,用它将那团糨糊揩干净,偷偷丢了。

一整天,我都浑身软绵绵的,还十分不自在,脑袋里老想那团东西,我有点恶心和羞愧。我甚至走路的姿势都有点怪,像胯下夹了什么东西,走路成了八字脚。我爸看见了,就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我说下河游水,大腿根痒了。我妈就骂我,知道水脏还下去?我没敢搭话。

一连几天,我都躲在家里,没敢去找钩子玩。连他来叫我,我都躲闪不见。我是怕见到他姐小青。我爸见我这样,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表扬我,说你早该这样了!我问他为什么这样说。我爸说,小孩子问这些干吗?我只好不问了。

我躲藏在家里的那些日子,真的闷,但我躲不掉那天见到的情景。有时候我困了打瞌睡,我又会抓住小青的辫子荡秋千,从地上荡到天上,在云端上眩晕起来,快乐极了,但最后又堕回地面的一滩冰水里。这让我既快乐又恐惧,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直到有一天,青蛙来喊我,我才知道,我有许多天没出门了。刚开始,我一听到有人喊我,我就条件反射躲进房间里不出来。后来听出是青蛙,我就觉得奇怪,我以为他是单独来找我的晦气,就没敢出来见他。听我爸妈说,他总是很失望地走了。后来,我给我爸去打酒,在镇供销社遇见了青蛙。他也给他爸打酒,他见到我,就说,咦,你怎么瘦了?我一慌张,说吃少了饭。还问他怎么打酒了。他说他爸今天回来了。我哦了声,赶紧转身要走,他拉住我说,晚上去看戏吧?我说我不去。青蛙说,去看吧,我姐做主角!我停住脚步,愣愣地望住他,说不是小青吗?青蛙呸了声,吐了口吐沫,说,她是破鞋!然后他一脸的得意。说我姐是主角了。我一慌,赶紧离开。青蛙在我身后喊,今晚7点,学校操场。我往回走的时候,经过布告栏,发觉里面真是有个消息,晚上演出《红色娘子军》。

晚饭时分,我边吃边想心事。我爸用筷子打了一下我的碗。我给吓了一跳。你干吗?我爸严肃地盯住我。我慌张说没什么。我妈说,没事那还这样?我说晚上有戏看呢。我爸说,你没看过戏吗?我没敢搭话,闷头扒饭。

吃好饭,我走出家门,心里犹豫是否去叫钩子。想了半天,我还是没去。我独自走在去学校操场的路上。我看见各个方向的路口,都有人走过来,和我汇集到一起,越来越多。我又想起了,这样子像是涓涓溪流,汇集后奔向大海。到了学校,那里真是个人海了。闹哄哄的。人们刚吃过晚饭,一边剔牙,一边打闹。等到大喇叭宣布,演出即将开始,人们也没静下来。后来有人宣布,演出前,要先开个批斗会。人们也还是没静下来。

等大幕拉开了,大家都朝前看。有几个带了红袖章的人,将小青押了上来,将她的手反扭着,大家还以为是演出开始了,但这个开头大家都没看过的,觉得挺新鲜的。我看了有点心疼,我想那几个家伙,肯定将小青弄疼了。后来,青蛙他姐也上来了,她走到小青跟前,揭露小青有生活问题,仗着有几分姿色,肆意勾引革命干部,谋取演主角的资格。后来,也有其他人上前揭露她的罪行,其中就有那个团长。他也揭露了那天小青对他的勾引,他也说到小青的那根辫子。不过,他叙述的,和我看见的有所不同。他说,当时小青利用换戏服的机会,对他进行勾引,但他革命立场坚定,就猛拉住她的辫子,将她拉开,取得了反腐蚀斗争的胜利。

青蛙他姐听到这里,更显得义愤填膺,她拿出一把剪刀,冲上前去绞那根辫子。我尖叫一声,心提了起来。小青紧紧地抓住辫子不松手,护着不让剪。青蛙他姐和小青拉扯起来。小青死也不松手,最后被团长按住了,青蛙他姐就将小青的辫子绞了。一根大辫子,就从小青的脑后断开了。小青手上紧紧拽住的,是一根断了的辫子。小青呜呜地哭起来,样子伤心极了。青蛙他姐觉得还不解恨,就喊了,罗锅,罗锅!那罗锅只得上来,用推子将小青的脑袋,推了个阴阳头。奇怪,这时候小青不哭了,任人折腾。青蛙他姐说,将这类隐藏的坏分子连根除了好!折腾了一番后,小青又被人押下去了。这时候大家才想起要喊口号,于是又喊了一阵子的口号。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青蛙挤到了我身边,对我大声喊,我早说过她是破鞋嘛!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以为我没听清楚,就又凑近我的耳朵,大声喊,小青她是破鞋!钩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挤了过来,听见这话,扭住青蛙就是一顿老拳。人群于是骚乱起来。两人打了一会,终于被民兵扭住,这混乱才算结束。戏才开始演起来。青蛙他姐一出场,脸上的化妆,怎么也盖不住那股喜气洋洋的兴奋。

在一阵紧过一阵的锣鼓声中,我却想回去了。青蛙他姐是演了主角,但我怎么看,那根辫子都是接了假发的,我见过她的辫子,又黄又少,一点也没精神。

我回到家里,静悄悄的,我坐在大堂里,顿时感到一阵的恐惧,我回想起钩子的眼神,那是要吃人的眼神,凶巴巴的,让我不寒而颤。后来墙上的挂钟响了,将我吓了一跳。我一看是10点种了。我爸妈推门进来,奇怪我怎么这么早回来了。我爸问,这么早就回来了?我撒谎说头疼。我妈急了说,那还不赶紧吃药。我说吃过了。我妈过来摸了一把我的头,说那去睡觉吧。我惊慌地逃进了自己的房间。

5

有好些天,我都躲在家里。事发过于突然,有许多事我都想不通,小青怎么就成了坏分子呢?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我想我得想想,但想得头都快裂了,也无法想通。

钩子来找我的时候,我本来想不见他的,但也想找他问个明白,他想没想通这些问题。我听见钩子喊我,还砰砰地拍门。我一拉开门,他就闯了进来。还没等我开口,他举起拳头,直照我的脸就打来。我被打倒在地上,鼻子肯定开花了,血都流了出来,搞得地上都是,衣服上也是。钩子喊了起来,说我打死你个卖国贼!我头晕得厉害,但还想挣扎着爬起来。我说,你胡说什么呀?钩子冲过来,用手按住我的脑袋,又给了我几拳。我疼得大声喊,猛地推开他,愤怒地喊起来,谁是卖国贼就打死谁!钩子听我这么一喊,倒停住了手。他说,不是你是谁?我说,你说什么啊?钩子愤怒了,说不是你出卖我姐还能有谁?我站了起来,抬起手来。钩子见我抬手,以为我要还手,正做好开打的姿势。我抬手抹了一把鼻血,大声喊,我要是出卖了你姐,我给雷劈死!我发了个毒誓。钩子脸上的肌肉放松了,说是真的吗?我此时身上被他打击过的地方开始疼了起来,我眼泪汪汪地说,我他妈干吗要出卖你姐?我呜呜地哭了起来。钩子也愣住了,他也想不出我要出卖他姐的理由。钩子临走,对我说,要是知道谁出卖了我姐,我一定砸烂他的嘴巴!

过了不久,那个团长调走了,回城了。换了个团长,青蛙他姐演了一段时间的主角后,又换了别人演。小青呢,一边接受监督批斗,一边做些担抬的活,给人搬道具,卸幕帘什么的。但她还是很珍惜她的头发,等她的头发长齐后,她还是经常去河边,用茶籽水洗,头发还是很油亮发光。但小青没有再留长发,她剪了个齐肩的短发,稍稍长点,她就要剪短。

有一天,我经过她家的门口,被小青叫住了,我停住脚步,有点忐忑地进了她家。小青说想剪发,让我帮个忙。我说钩子呢?小青说去河里捞鱼了。我犹豫着走了进去。她给我拿了剪刀,梳子,毛巾,还端了把椅子坐下。我站在她的身后。她的肩膀真的很圆润。那浓密的头发,发出一股清香来。我都有点恍惚了,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小青一愣,想说什么,但她只是叹息一声,就让我给她梳头。我一下一下的,用梳子将她的头发,从上往下梳,然后拉齐头发,用剪刀剪下长过肩膀的头发。我手握住一把把的头发,不忍心丢到地上。

后来,小青让我进她房间,我跟了过去。小青拉开抽屉,找出一个用红布包住的东西。她打开后,我看见一双用头发编织成的鞋垫。小青望住我的眼睛,问我喜欢不喜欢她的头发。我吞了口口水,小声说,喜欢!小青说,那送给你吧。她说本来送给他的,在他临调走前,她对他说,以前这头发在天上,现在,你亲手将它毁了,这头发落到了地下,它也没什么用处了,用来做鞋垫,也还可以暖暖脚吧。可他没敢要,他哪里还有脸要啊?小青喃喃地说着话。我是半懂不懂的。我走的时候,我将她的这副用头发编织的鞋垫带回去了,将它藏在抽屉的最里面。

快上学的时候,我爸又对我喊,还不快去理发,简直像个二流子!我只得再去镇的理发铺。罗锅将我按在椅子后,又一边给我理发,一边自言自语。我打瞌睡的时候,模糊中听见他说,我真是作孽啊,那么好的头发给我糟蹋了。后来我才知道,小青出事还是身世的原因。她爷爷是打入国民党军队的地下党员,后来据说是在解放战争中牺牲了,但前不久,却传来消息,说是香港那边的报纸有他在台湾的消息,说他还是个很活跃的高官呢,因此断定小青他们家肯定在此前撒谎了。

2005-6-17


 
p6
news
jintian journal
book series
jintian people
editorial team
selection
letter from editor
readers feedback
related links
submission
subscription
contact
p23

今天视野
| 版权声明 | 今天杂志 | 读者留言 | 投稿 | 订阅《今天》 | 联系我们
Copyright© 2000-2007, jintian.net, All Rights Reserved.
 
spa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