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山
于小韦
已经是下午八点多钟了,我终于在一个小镇上住下来。
旅店是一排平房和一个长满草的院子,店主是个中年妇女,样子很和善,她的嗓音尖尖的,和她的年龄和样子好像不大相称。她问我到这儿来是做什么的。我是路过这儿,我说。她还问了我是不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像是出于好奇。接着,她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小本子为我开住宿单。
旅店有四间客房,我住的屋子里有四张床,另几张是空着的。
你把包放在我的房子里吧。店主见我把包放在墙角,就这么说了一句。不要紧的,我说。她听我这么说,便没有再说什么。
这草原,走了两天还没有走出去。太阳灰灰的在西面,远处的那几片土墙这会儿已看不出曾是什么东西,弯弯曲曲的爬在一个小山坡上。那座黑色的山,顶上这会儿还积着雪,那些山和这些连绵的草地差不多是同时出现的,走了那么久,它还在那儿。和那些山比起来,这小镇上的十几间房子,像是些歪歪倒倒的土块。
小苏一定等急了,可我还得在这个小镇上住一晚上。
我在一个小店里买了盒烟,还没等我走出店门,就有一群牦牛拥在门口,那些牦牛身上背着肮脏的羊毛,毛和毛,黑的和白的混在一块儿,分不清哪是牛头哪是牛尾。小店主人从我身后走过去吆喝着,用土块砸它们,它们东一个西一个的跑开以后又一动不动的站在路的中间,并不见牛的主人。
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人,刚才也站在柜台边上,他站在门口,像是要走到街上去,我等着他先走出去,可他站在门口,让你觉得他要走到街上去,但他并不走出店门,我用手碰了碰他,他才往边上靠了一下,但仍然站在那儿,我只得挤着他的胳膊出了店门。
小镇上有一个小饭店,还有一个修鞋的小摊,我没有找到邮筒,只转了不一会我就又走回到小店那儿。
那个青年已经不在了,店主人不知道什么是邮筒,他理会了我要做什么,指给我一间房子,就在离小店不远的地方。那是个用石头垒起来的房子,房间很小,里面有一张床,墙角有一个土灶,并没有信筒和邮包之类的东西,屋里没有人,我想到刚才在小店里碰到的那个青年,他该不会是邮差吧,我又从小店出来的时候,他从马路对面走过来,我以为他要跟我说什么,我站着不动,而他径直走进了小店,脸上的表情并不以为我会疑惑他为什么又来小店。
我没有去找他,出了那个小屋往右一拐就到了草地上,那儿很开阔,我有点兴奋的往草地的深处走着,远处是那座山头上积着雪的山。
天空干净的什么也没有,但是风很大,有点冷,不像是在夏天,那些冷风像是从远处那个积着雪的山头上吹过来的。那座黑色的山那么大那么高又那么远,一动不动,感觉已经走了很久了,那座山还和先前一样远,它的身下除了缓缓起伏的草地,什么也没有。我站下来撒了泡尿,我大概已经走的很远了,那个小镇被遮在起伏的草地后面,我已经看不见它了,这时太阳也已经下山了。我突然感到恐惧,我拎上裤子,掏出香烟来抽,除了那座山,四周是看不到边的昏暗的草地。我想到那个邮差,他是不是该回来了。我在草地上又稍稍站了一会,便带着惊恐的心情往回走。我的身后没有一点声响,我用力的走着,似乎担心天黑之前回不到那个小镇上。
我又看到了那个镇子时候,小店门口的那个青年也在镇子外面的山坡上站着,他像是在看山坡上的那几匹马。我朝他站着地方走过去,他的脸瘦长,衣服穿的很单薄,我想他早看到我了,但他的样子像是不愿我去跟他说话。我不想证实自己的感觉,我想他不会是那个邮差,我径直从他的边上走过去,到了镇子上。
街上已十分冷清,见不到一个人,我也没有再去那个小屋,径直回到了旅店。
女店主刚刚点上了油灯,她尖着嗓子问我去哪里了,她的声音让我感到亲切,我很想问她一下,那青年是不是邮差,可她说完话,并不等我回答就到房屋后面去了,我只得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另三张床仍是空着的,店主已为我烧着了火炉,我坐在火炉边烤火,这会儿真的是很冷。
我在火炉边坐了一会,从包里抽出一本小说来读。
感觉百里以内只有我一个人,那店主怎么会跑到这儿来呢?还说一直在这儿,她开这个旅店,就是为了接待我这样的过客?可是有多少人会跑到这儿来呢,还说有贼,他们到这儿来偷什么,这儿几乎没什么人。
已经是深夜了,我大概睡了一会儿,我模糊觉着有人在敲隔壁的房门,接着听见有人在说话,不一会,店主人领着两个穿着当地服装的人进来,指给他们空着的两张床,然后就自己出去了。
油灯一会儿亮,一会儿暗,火炉里的木块大概也还在烧着。那两个人并没有马上就睡觉,他们大声的说着话,接着就坐在靠窗的那张床上喝起酒来。开始我闭着眼睛听他们说话,过后我侧过头看着他们。
喝酒!那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看见我没睡,冲着我说。我摇摇头,但他坚持叫我过去,样子显得很热情,我只好披上衣服坐到他们床前,接过他们用来装酒的水壶喝了一口。我没喝过这么难喝的酒,里面有股酸味。
这么晚才来。我说。
他们像喝水那样把酒往嘴里倒,他们身上的羊皮袄很脏,羊毛全都沾在一块了。
我老婆是教书的。那汉子冲着我说,她已经教了很多年书了。他把酒壶又递过来,你是不是也是教书的,他问我。我回说不是。他接着又说,她弟弟死的那年她就开始教书了,他也没喝多少酒就死了,就葬在这后面的山上,他往窗外指了指。另一个人一直没说话。
这地方金子很多呀!他又说。
我是路过这儿,到天骏去,我说。
你到天骏去?
是呀!
我们也要去天骏,明天你可以和我们一起走。
是吗,那好呀!我觉得很高兴。
你人很好,他说。我笑笑。一阵沉默之后,我说我该睡了,他像是没听见,又开始跟我说话,说有一次他自己的马跑掉了,五年以后,他居然又从别人的马群里把马找了回来。
能认得出来吗?我有点不信。
怎么不能。他不乐意我这么说。
草原上的早晨很亮,我醒来的时候,外面就像正午。那两个人还在睡,水壶扔在地上。我叫了他们几声,不见他们答理我,我只得拿了行李到街上去等车。
太阳正悬在积着雪的山顶上,下面是黑色的山,再下面是连成片的草地,那座山一动不动,但感觉不象昨天那样远,那些房子也一动不动,街上很安静。我向街的另一头走过去,我觉出自己走路的样子很陌生,可能是因为太空旷,可能是我没有这样空旷的经历,一切似乎都不是原来的样子。我走到街的另一头,然后我又转回来,我可以清楚的听见我的鞋在石子路面上磨出的沙沙声,很久才有一个人从一边的房子里出来,穿过马路到对面的房子里去,接着很长时间没有人。这时,有一个房顶上的烟囱开始冒出烟来。我有点想回到客店去叫醒昨晚的那两个同房,可没走多远,我还是站了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在街上转悠了多长时间,车还没有来,没有迹象说明车要来。后来终于有两三个人在街上走动。而且,我看到的总是那两三个人,其中有一个男孩。又过了一会儿,我昨天晚上的那两个同房才从不远的客店里出来,两个人在路的中间点着了烟,慢慢走近了我。
你真早呀!还是昨天晚上和我说话的那个汉子说,好像还没有睡好。
车到现在还没有来,我说。
嗯!
他们没有在我面前站下来,而是径直走进了对面的一个小饭店,没一会儿就又从小饭店里出来,去了昨天我买烟的那个小店,他们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那个年轻一点的汉子对我笑笑,我想跟他们说点什么,可他们没在我的面前停下来。他们转了一阵之后,一个蹲在离我十来米远的地方抽烟,一个站那个小店的门口。
一辆满身尘土的车终于晃晃悠悠的来了,冒着热汽停在路的中间,我已经被冻的发木了,我急忙拎了行李上了车。车上已经有四五个人,那几个人是从前面的一个什么地方过来的,我上车的时候他们都看着我。我在靠近车头一个座位上坐下来,那儿要暖和一些,这时我看到昨晚的那两个同房并没有过来上车,一个蹲在地上抽烟,另一个仍在小店那儿,那个年轻一点的从车窗看见了我,仍像先前那样冲着我笑。我用手指了指车,但他并没什么反应。
又过了一会,昨晚和我说话的那个才从地上站起来,但他并没有过来上车,只是站在那儿。
车终于开出了那个小镇,车后面卷起很大的灰尘,草地仍在路的两边延续着,感觉不到它会在什么地方结束,公路高低不平,整个车身都在抖动着,声音很响,速度也总是在一个挡位上,一切都显得很枯燥,小镇在后面越来越远,昨晚的那两个同房终于没有上车。我觉得很累,想睡觉,小苏这会儿可能也在睡觉,我感到在我到他那儿之前,他总是在睡觉。这时,边上的一个人捅了我一下,我不认识他,我没有问他为什么捅我,就又趴下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