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封信
钟求是

春天时候，何名楠赴了一次同学会。同学会回来，就有了心思。他的心思并不曲拐，直溜溜的奔向一只鲜丽的身影。这个鲜丽的身影属于一位叫项小云的女同学。十五年前，当何名楠的身子还未长全时，项小云已熟成了一颗葡萄。这颗葡萄整天在何名楠的眼前晃来晃去，弄得他走投无路。一天，他终于在经典文字上找到了解脱。他哆嗦着在纸条上记载下句子，然后悄悄塞进项小云的课桌。不久，项小云小心翼翼打开纸条，见到了来自汪曾琪《受戒》中的四句：

　　　　　　　　姐儿生得漂漂的，
　　　　　　　　两个奶子翘翘的，
　　　　　　　　有心上去摸一把，
　　　　　　　　心里有点跳跳的。

项小云“呜”地一声哭了。嘹亮的哭声招来了同学们的注意，并导致这张纸条在教室里递来递去，差一点酿成了一起事件。许多年过去了，中学时代最尖锐的记忆也变得松软。同学的聚会，已成为各种身份的集合。许多人是为复习旧时的温馨而来，当发现并不容易时，就用圆滑的嘻嘻哈哈来掩饰彼此的陌生。但何名楠不一样。在晚饭后的舞会上，当他的手心与项小云柔软的腰肢相结合时，一种久违了的感觉奔袭而来。他的记忆像一只从深水中拉起的铁锚，发出湿淋淋的光泽。他的呼吸因此硬结起来，在和缓的音乐中显得别样。这影响了项小云。她从他的不自然中窥见了过去的影子，一抹娇羞的神情毫无准备地爬上了她相当成熟的脸庞。

现在，何名楠坐在办公室里，思想仍走不出那个晚上的舞会。他想，曾经那么个骄傲的人儿，轻而易举就被请到了跟前，还仰了脸看他，还娇羞，一副被征服的样子。他又想，女人多么像一本书，年少时看不懂，年长些再打开来，就简单多了。他这样想着的时候，走廊里很安静，窗外还飘起了雨丝，正是培养情绪的氛围。何名楠呆了半晌，突然觉得应该给项小云打个电话。他找出通讯录，一只手拿起听筒，另只手伸向数字时却僵住了。他想这样打过去是不是太唐突。毕竟分别多年，双方不知道深浅，忽然要在电话里进行偷情式的对话，不仅别扭，还容易弄巧成拙，倒不如写信。写信可以一层层剥出自己的意思，不怕解放一些细腻一些。如果对方复信，寄回一盆冷水，也就断了念头，反正没让她看见自己的脸红。这样一转念，自己都觉得高兴，忙取过信笺，想想停停，一路写了下去。他的文思分外的好，以至于中间起身上洗手间的途中，脑子里都能活泼地跳出一二句妙语。

傍晚下班，何名楠将信搁在公文包里，骑车回家。本来机关大院的门口有一只大邮筒，因为下雨，他就不打算停下，反正住宅区附近也有一只。半路上，雨歇了，他的兴奋却没歇住。到家进门，才记起忘了把信扔进邮筒。正想着掉头，妻子董素适时给了一个理由，让他把脏西装送洗涤店洗了。他把信塞进衣兜，取了待洗西装出门。洗涤店不远，正好去邮筒的途中。到洗涤店，接待他的是一位精瘦女人，一双颇具骨感的手把西服翻前翻后，终于找不到破绽，就收了，开出一张取单。之后何名楠向邮筒走去，一边从刚才瘦骨的手跳想到另一双柔软如水的手。那双手属于项小云，并在一次舞会上掌握在了他的手中。这种思想小差让他觉得有趣，脚步也跟着轻快起来。到邮筒前，他伸手到衣兜里摸信，一摸摸了个空。他心里“咯　”一下，双手急忙在各只袋兜里游走，可什么也没抓到。

何名楠愣怔中首先想到，这封信应该掉在路上，便低了头往回走，一边用手拍着衣兜，恨兜洞太浅。这样携着焦急走了一程，一抬头，已到洗涤店。他心一动，就进去打问。精瘦女人把西装展开一阵抖动，又用手从各只袋兜进进出出，最后把骨感的手掌夸张地一摊，表示什么也没有。何名楠沮丧地走出店门，把希望交给剩余的一段路　搜索的神情更加专注，脑袋进一步前伸，身子似乎落在了后面。这时天色渐渐暗淡，路上常有纸屑逗弄他，忽地把他抬上惊喜，又扔入更深的失望。走着走着，何名楠突然记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鸡毛信》。电影中小海娃从日本鬼子手里逃出来又发现丢了信，就一边哭一边往回找，最后远远看见了躺在草地上的鸡毛信，惊喜之下飞身扑了上去。何名楠多么希望自己也做一个飞扑动作。

回到家中，何名楠让妻子看出了问题。董素说，怎么啦？天刚雨止，你的脸倒转阴了。董素在气象局做财务，不是专业人员，却喜欢用天气名词点缀生活。何名楠心中有鬼，嘴中便说，没事没事。董素说，别说没事，我看你这些天是心不在焉，好像存了心思。何名楠说，你看出来啦？董素说，你的点点滴滴还能溜过我的眼睛。何名楠说，告诉你吧，这些天单位在传着精减人员的事呢。董素吃了一惊，脸色也阴暗下来，你这样说什么意思？何名楠自觉转移得好，笑了说，你看你真不成熟，我也就是说说嘛，再精减也减不到我头上呀。何名楠大学毕业分到单位，一直干得踏实，是位骨干分子，所以这话说得理直气壮。董素不吭声了。何名楠进卫生间，撒一泡尿，把气调匀了，然后出来吃饭看电视逗儿子玩，把一个晚上过得挺像回事儿。待妻儿上床睡觉，何名楠才敛了神在客厅里发呆。他想自己真是该死，平生第一次写情信，一出手就把事情弄成了泥浆。这封信无论掉在何处，结局只能有三：一是自然消亡，仿佛一片叶子，经人们践踏后化为地泥。二是被人拾起，看一眼后觉得与自己无关，又为保持环境卫生，就扔进了垃圾筒。三是捡信人是位猎奇者或窥癖者，视信的内容为花边新闻，拿到单位或朋友堆里到处发布。这第三种结局最可怕。设想一个场面：许多人放下手头的事情，挤在一起阅读某单位一位名叫何名楠的男子制造的文字，诸如“我要在太现实的家庭生活里投放一个梦，让十五年前对你的企图重新回来”、“不管你过得好不好，你已躺进我的眼里，我从现在起预备着为你做点什么”、“我就是要打扰你的寂寞，拿着一张旧船票，性急地要登上你的客船”等等。他们边看边哄笑。这些白天自认为得意出彩的文字，现在成了黑夜里的一只只蚊子，随时准备飞过来咬他一口。

何名楠一夜睡不透熟，第二天上班的路上，脑子里仍充斥着乱糟糟的念头。但快到单位时，一个念头明确起来，即必须尽快通知项小云。事实上这件事已将项小云牵连进去。如果她不知情，万一又突然听到什么传言，保准先是委屈，后是反击，把事情闹大。这对他和她都没好处。主意打定，身子刚好踏进办公室。他不再犹豫，一个电话打过去，说我找项小云。电话里说项小云还没来，你待会打过来吧。何名楠就守着性子等了片刻，再打。这一回是项小云接的电话，听明白是他，声音里沾着惊讶，把寒暄的话说得很热烈。何名楠不顾在电话里细讲，就说咱们晚上见个面吧，我有事找你谈。项小云在那边稍作停顿，低了声音说好吧好吧。俩人说定了时间地点。何名楠放下话筒，心里就起懊悔：昨天何必写信，一个电话照样能把她约出来。

傍晚临下班时，何名楠给董素打了电话，告诉晚上单位有事，不回家吃饭。完了又在办公室捱过半小时，才出单位，打“的”直奔五马酒馆。不想酒馆生意颇好，单间早订完了。何名楠恨自己想得不周到，只好在大堂拣了一隅，点了菜候着。不一会儿项小云也来了。今天她穿一袭白裙，仿佛一块白云在门口出现，又悠然飘到他的跟前。何名楠怦然心动，一股柔情控制不住地从心底冒出，熏陶着周身。项小云一边坐下，一边说，瞧你今天神神秘秘的，想抛出个什么事让我吃一惊？一句话将何名楠点醒，态度局促起来，又为了掩饰，动作夸张地启瓶斟酒。项小云安静地瞧着，似乎想到了什么，一个微笑来到脸上。何名楠心里正踌躇，一抬头见到的是项小云温馨的眼神，准备检讨的话一下子成了问候：你过……得还好吗？项小云说，这话听着耳熟，好像是歌词。又说，我可没有歌曲中那样过得好，在一家公司混着日子呗。何名楠说，这么多年了，你看上去似乎没有多大变化。项小云说，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十几年前我就这样丑老了吗？何名楠这时幽默不起来，只是讪讪地辩白，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项小云看何名楠不会遮掩的样子，浅笑着不吭声。何名楠不想再耽搁，振作一下说，十五年前我伤害了你一次，没想到十五年后又来伤害你。项小云垂了眼睫，一片绯红飞上脸面，嘴中则说，你这话我不懂。何名楠知道项小云偏执得厉害，却不敢将错就错，困难地将丢信的事讲了。他说这事不好意思。他说我知道把这事告诉你不好，但还是跟你说了。

项小云听明白事情，脸上一时转圜不过来，笑意未撤去，又添进惊讶，显得很怪异；同时不吱声，心口仿佛被拧住，过了好半天，才把一口气松了。她说我去一下洗手间，就去了。再回来，已平常如初。她说喝酒喝酒。未等何名楠回应，就径自端起啤酒一气喝尽，然后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说，尽管算是老同学，你对我的生活了解吗？何名楠愣愣地摇头。项小云说，这些年我过得不好，先嫁给一个小干部，纠缠好一些日子，散了，留下一个小女儿。接下来我们母女的日子过得惨淡。每天看着太阳升起落下，但我们一点也不感到温暖。那几年中谁也不理我们，谁也没给我写情信什么的。何名楠心虚地低头，听见她又说：直到去年，我终于给女儿找了位继父。他很平常，有些钱也有些俗气，但会弄日子，能让我们母女感到安心。可是……可是你平白无故地搅了我！何名楠说，我不是有意的。项小云说，你知道这封信张扬出去意味着什么吗？何名楠说，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赶紧找你。项小云说，你不要赶紧找我，你要赶紧找信。何名楠说，我找了，找不到。项小云坚定地说，你必须找到！这话说得有些霸气，何名楠僵住了。项小云也不再说话，直直地盯住何名楠看，看了片刻，吸口气，慢慢站起身，走了。一团白云飘出何名楠的视线。

何名楠回到家里，儿子已睡，董素坐在床上看电视。何名楠进卫生间洗漱过，不愿早睡，想滞留客厅，被董素一声叫去。董素幽幽地说，单位里挺忙的？何名楠站着说是。董素说，都忙些什么呢？何名楠本来心情暗淡，见董素神情怪怪的，就不搭理。董素说，单位里忙怎么忙到酒楼里去了呢？何名楠吃一惊，定睛看董素，一脸的不可捉摸。何名楠忙以攻为守说，我是跟一个女人在酒楼里吃饭，但那是谈工作。怎么，这要经过你批准吗？董素说，跟女人吃饭都是工作，那“三陪”小姐就是劳动模范了。何名楠生气地说，你这话太无道理！难道我和“三陪”小姐搂着吃菜饮酒、还亲嘴了呢？董素说，你别说亲嘴，我听着恶心。何名楠说，董素你太无聊了。董素舒口气，绕回来说，何名楠你可别骗我。何名楠说，我没有。董素说，你刚才为什么吃一惊，好像被揭露的样子。何名楠不屑地说，我是想不到你会满世界的关心我。董素不吭声了，看着丈夫去了客厅。

何名楠把自己扔在沙发里，顺手打开电视机。这台电视机是新买的，画面新鲜，将原来那台小的挤到了卧室。但现在何名楠疲弱得没有心劲，看在眼里只是色彩，全无意义。这样坐了片刻，他觉出董素一身睡衣走出卧室，接着感到有两条胳膊布一般缠住了自己脖子。他听见董素轻声说，刚才我不是故意的。何名楠心软了一下，说，我又没说你什么。董素说，可是我怕。董素的声音已不年轻，但表达的是娇小的意思。何名楠说，你怕什么？董素说，我怕被你欺负。何名楠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沉默。这种沉默容易被理解为生气。董素突然笑了说，你别不高兴，我有时又挺想被你欺负的。她轻而易举颠覆了“欺负”两字的意义，同时两只手脱离他的颈部，向其他部位游去。何名楠没有大的兴致，却经不起董素的指点江山。很快董素的双手回到自己身上，将睡衣什么的剥离到地板上。他们好久没在客厅做事了，这使何名楠稍稍有些激动。但他在身体运动中没忘了追问董素怎么知道今晚他在酒楼。董素说，也没什么，刚巧一位同学在酒楼里瞧见了你，便打电话跟我玩笑，我一听就觉得是一个阴雨的消息。又笑了说，如果真的赶上这种事，你说说我会怎么样？

下一天的情况没有好转。一下班项小云就打来电话追问找信的事，声音似乎发涩。何名楠跳过找信的话题，安慰她说，这事是我的错，其实跟你没有什么关系。项小云说，本来是没有关系，但这种事最说不清楚，说不清楚就变成了有关系。何名楠无奈地说，你倒说说我怎么个找法，我总不能学着一只狗在垃圾堆里扒来扒去。这么一说，弄得项小云再不好讲。待挂了电话，何名楠就想，听她的声音，也是一夜没睡好，女人更容易放大心中恐惶的。又想，什么东西丢了都可以上报纸电视打寻物启示，然后一边着急一边候着有人突然打来电话。这事却不行，仿佛偷吃一只苹果，一口咬出半条虫，可是不能当堂声明叫屈的……

正胡乱想着，有人招呼说开会开会。何名楠问开什么会。答说不知道，也许是精减的事吧。精减分流是这些天单位关心的主题，说法颇多，经常一阵东风一阵西风，把一件事说成了甲乙丙丁，大家都希望尽快有个会规范一下。何名楠连忙去了。去了才知道不是精减分流，是例行的每周学习，议题为经济的可持续发展。大家都有些泄气，说现在还可持续发展呀，不着边际不着边际。话这样说着，但大家并没有忘了政治学习会是交流闲话、插科打诨的好地方。待文件念过，有人就说，可持续发展不就是树林多些、人口少些吗？马上有人接住说，人口少些我们都做到了，就是老傅没做到。老傅是临退休的老科员，育有两女两男，人丁蠢蠢。老傅说，不许说我，这次我一准被精减下来，会方便你们的可持续发展。有人嚷道，老傅，这个学习会不说精减。另有人替老傅维护道，老傅子女虽多，却生得理直气壮，不像眼下有些人养了二奶违章生产。有人不同意说，养二奶也是能耐，整天里东打一枪西放一炮，贯彻了运动战的策略。有人笑了说，这种事咱们不行，像何名楠这种年龄段的人最危险最具条件，一枪就能打掉女人的钮扣。老傅劝诫道，何名楠别听他们胡扯，咱们是官饭人，最怕在这种事上跌进新闻，譬如克林顿。有人批判道，老傅太腐朽，好色好美乃天性，不可将傅子家训什么的带入二十一世纪。大家正说得蓬勃，忽见何名楠站了起来；都以为他要发表高论，不想他冷了脸说一声无聊，转身走出会议室。这一举动把大家弄蒙了。平日里何名楠也是闲话的好手，经得起各种玩笑的。突然有人觉悟到，何名楠这小子准是假装生气躲开学习会呢。

何名楠是真的生气，不过事后想想这气生得有些无端，又当着那么多的人。由此他的情绪愈发败坏。吃过中饭，按例躺在沙发上午睡。但他竟朦胧睡不着。睡眠宛如一扇门，被什么东西顶着合不拢，好不容易慢慢闭合了，忽又被一阵铃响撞开。原来是电话铃声。何名楠最恨别人午休时打进电话，便僵着身子不理。可那铃声顽强不息，脆脆地响着，引得何名楠一边暗骂一趿着皮鞋去接。待抓起听筒，对方已挂断了，只留下嘟嘟闲音。何名楠返回沙发，睡意全无。沮丧中脑子突然跳出一个念头：自己虽没寻物启示，但信页上明白写着电话号码，总不会有人阅信后打来电话吧？这无根据的想法使他坐直了身子，等着铃声再起时快步跑向电话。但那电话偏不再响，老鼠逗猫似的跟他耗著。

下午上班，何名楠脑子倦得迟钝，只机械办着手头的事，不希望别人来打搅。好在一个下午清淡无事，仅在临下班时董素打来电话，嘱他顺道去菜市场把菜买了。何名楠并不愿意与菜市场联系一起，觉得在菜市场里走来走去太妇女。但董素认为自己购菜品种太寻常，时不时授权丈夫去创意一次。何名楠骑车到菜市场，正值下班购菜的高潮。他将车停好，顺着人流进入场内，先买了几只黄瓜，再去水产区买海虾。他拣着虾子的时候，突然臀部被人撞了一下，又听到有人“钱包钱包”的提醒。他伸手去摸臀部的钱包，已不翼而飞，忙抬头去看，一个身影正向人堆里扎去。何名楠下意识地抓起黄瓜，向那身影追去。人们自觉让开通道，看二人的追逐。至市场口，眼看二人的身子要接近，那小偷将钱包往地上一扔，让何名楠停滞了一下。何名楠拾起钱包，没有歇步。这时小偷已窜至街上，路人纷纷驻足观摩，有人还示意何名楠放弃手中的东西。何名楠省悟，忙扔掉黄瓜，脚步快了许多，少时便追上一把拽住小偷的衣角。不想小偷一扭身，身子脱离衣服，机敏地拐进一条巷子。何名楠已无不追的道理，就跟进了巷子。这巷子又长又静，奔跑起来较为顺畅。跑着跑着，何名楠蓦地涌上兴奋。恍惚觉得东西丢失之后，终于有个明确的目标可以追逐，两天来没着没落的感觉有了落实。两个人跑得汗水淋漓。最后小偷抗不住了，止步往下一蹲，喘气看何名楠跑近，然后操着外地口音说，大哥你怎么这样？钱包都扔还给你了，你还追还追！何名楠看那小偷，竟是个半大小孩，一脸的稚气，眼神活泼并且委屈。他立在小偷跟前，喘定气，又无趣地一挥手，让小偷站起身走了。

这天夜里，何名楠做了个梦。梦中有两个人在追赶，逃者逃得疲乏，追者追得勇敢。渐渐的二人挨近了，最后扭作一团。追者把逃者的脸一拧，原来是何名楠自己。梦醒后何名楠心中懊丧，想这是多么扫兴的一天呀。

翌日上班，何名楠脸色萎靡黯淡。有同事见了他，便要问候，忽想起昨天的玩笑，不敢造次，改问候为无言的拍肩。何名楠刚刚在办公桌坐定，电话铃声响了。何名楠暗忖如此定时，准是项小云的催问，拿起话筒一听，果然是。他不等对方发话，便硬了口气说，信没找到没找到。项小云笑了说，你不用找了，信我已经收到。何名楠吃了一惊，以为耳中有错。项小云说，准是哪位良民捡到信，顺手投进了邮筒。有句话说得对，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何名楠听得明白，嘴里说好好，心里又奔畅又空泛，似乎这个结局太简单平常，反辜负了两天来的心思。少顷，听见项小云幽着声音说，你的信我看了，写得挺好……我有些感动。何名楠身子抖了一下，没有吭声。项小云说，这些文字还算数吗？何名楠心中长出感慨，同时一种欲望像劳顿后的睡眠，挣扎着坐起，又疲困地一头倒下。他说，撕了它。电话里沉默半响，说，我没想清楚，你再说一遍。何名楠坚定了口气说，撕了它！项小云说，为什么？文字又不是花，为什么从你手里移植到我手里就要枯萎？项小云的问话太过诗意，让何名楠不知怎么应答。嘴巴张翕几下，一时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