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旧动力
——访叶荫聪,关于学院与社会运动关系的回顾与前瞻
邓小桦
整理:雷永锡、邓小桦
聪:叶荫聪
邓:邓小桦
雷:雷永锡
如果2006年12月保卫天星码头的抗争、以及其后保卫皇后码头抗争,揭示了一种引起全港注意的,新的社会运动形态,那么这个访问则希望从形成背景的向度,侧面探索这种新社运形态所倚仗的资源。这种社运形态背后有著来自学院的理论,来自社运组织的参与经验(之反面影响),受到近十年社会形势的推动,也秉赋著年轻参与者的性格。被访者叶荫聪,现为岭南大学的讲师,自80年代末以来参与社运,是学院与社会的跨界者,可以跨界者的眼光对两者的关系作出观察;叶荫聪并与天星、皇后运动的参与者关系密切——他本身就是参与者之一。他以个人的经验脉络,梳理了1989年以来的社运理论概念、1997年前后的香港文化身份讨论,及2003年七一以降的社会运动模式,同时具有参与者的敏锐与观察者的冷静。
遥远的与细微的——历来学院在社会运动中的角色
邓:我想知道的是学院在香港介入社会抗争的方式。或者我应该这样问,学院曾否以一个独立单向的形式介入过香港的社会运动?
聪:当然没有,香港的学院作为体制,是异常保守的。很简单,其实你看到很多出来参与的人,在学院里处于较边缘的位置。他们可能只是利用体制内一点很微小的空间去干一点事情,很难以学院整个机构的形式去参与社会运动或者政治。这是因为香港学院体制的殖民地色彩很浓厚。现在香港虽然已经不再是殖民地,但很多东西都仍被延续了。举个例子来说,如果一个人在学院上爬得稍高一点,他整个人就已经与社会脱离。近年情况可能有少少好转,但学院的基本结构也是变化不大。
邓:我想知道这现象是怎样形成的。为什么一个人在学院爬得稍高便会与社会离得很远?
聪:这个很复杂。我不敢说我能清晰地讲出箇中原因,但有些事情你可以想想中间是否存在关联。比如,我们大学的教授的薪金与大学以外的社会大众相差很远。有些大学的薪金简直与香港的高官相约,基本上已经属于另一个阶级。另外,我们的政府在社会政治事务上,并没有认真地与学院合作。意思是说,虽然政府有时会使用学院的服务,但都非很重要的议题,而使用学院的方式也是很工具性的。很多国家的学院工作者(academic workers),例如那些智囊组织,其实是很有影响力的。甚至在中国大陆也是如此,学院未必能直接参与社会运动,但在政治上的影响力很大,特别是如北大、清华等精英学院。香港则不同,学者的政治影响力不大,但却获安排一个很舒适的位置。如果有人拿著这么高的薪金还不够,而想要干点事情,政府便会用一些谘询机构来吸纳他们。最明显的例子便是现任立法局议员刘秀成。但是这些位置用处不大,政府亦不会太依赖他们来作决策。在这种状况下,学院在社会里,其实只是一种类似古董的事物。
当然我这样说有点夸张,个别的人士可能会比较活跃……当然将来可能会有多一点的变化,特别当教育机构市场化之后。其实这点很有趣,有很多组织工会的朋友都会批评新自由主义、市场化等问题,我们学院中人也会附和批评。但其实我们很清楚,学院里也正实行新自由主义、市场化等政策,但这是否完全是一件坏事?最少在香港这个地方,它是正弭解学院里一些很顽固、很保守的事物。
邓:例如?
聪:例如现在很多教师的薪酬已经不如以前,不能与社会完全脱离。另外,很多学校需要自己争取资源,不能再只依赖政府的资源。香港的大学比起其他国家,比起欧美,比起中国都还要国营化。以往在香港自称大学也是犯法的,因为所有大学必须要被并进大学资助体系里。但将来会有大幅的市场化,例如很多大学都要招收副学士学生,争取客源。而在争取客源的过程中,很多人都不再被并入大学的体系内,变得须有很大弹性来适应市场。站在劳工的角度,这些事情固然不好,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学院中人也变得不再能够和社会脱离。将来我们要拿研究资金,将会愈来愈是向外面争取,而不是像过往纯粹依赖大学和大学拨款委员会。其实这些全都在转变中。当然这些转变看起来不大,而且效果未必即时可以看到。但我相信学院与社会的距离之改变,是会慢慢出现的。
邓:其实在1997年的时候你们是看到的学院及社运的连系是怎样的?和现在有没有分别?
聪:唔……我不觉得有很大变化。我1992年本科毕业,1994年还在读硕士。1997年的时候,我是在学院里,但不是教书,那是我在做……其实我不知怎样界定我那时的工作(笑),简单来说算是助教吧,但又不大需要教书,后来又做了一阵研究助理。那时我身处的位置比现在更边缘,现在还算是一名大学教员。当时,我觉得自己仍是学生,和学生的联系比较多。那时除了个别认识多年的学者如许宝强、刘建芝等,其实与学者群没什么关系。反而那时与学生关系比较密切,像卢思骋、谭万基、施鹏祥等(按:这三人后来都成为环保积极分子),他们都是中文大学出身的。我们甚至住在一起,在中大外面的赤泥坪村租了一幢村屋,楼上楼下。那些人其实不是学者,而是学生,或者说学生积极分子。他们都是学生会或学生报的人,在毕业后参与社会运动仍是以学生的身份,或者说,算是「后学生」吧。那时候反而有这样一股力量存在——现在感觉上……不是说没有,只是可能学生时感觉比较鲜明。例如1997年前,大家一起参加金轮天台的运动。
个人而言,1997年当时就是身处这样的位置。因为当时自己不是一个学者,或者不是在大学教书,所以我也感觉不到当时在大学教书的人和社会关系如何密切。
以文化研究学者陈清侨为例。他是我老板,我以前就是在他的一个研究计划里当研究助理。当时的陈清侨,与现在的陈清侨也有很大分别。当时的他是中大英文系教授,唯一与其他教授不同的,是他很关心文化的议题,读了一些文化研究的书,希望在香港做一些与文化研究有关的事情,甚至对于文化政策也很有兴趣。他曾经在艺术发展局做过事,但当时他一定不会参加一些抗议行动,一些被认为是政治性的行动,更不会参与政党。现在的陈清侨则明显不同,他加入了公民党,会参加天星码头、皇后码头保留行动等。
邓:但你刚才的立论是十年来不觉得学院有很大分别?
聪:1997年的时候和九七前分别不大。但和现在比,变化则大了一点点。不过有时很难说,因为我只是照个人的经验去讲,所举的都是一些我身边的例子。如果说学者联署等行动1997年时也是有的,一向以来就不同的议题也有。如果从香港学院的结构来说情况固然显得恶劣,但香港的学院也不至于完全一潭死水。有些人,约自80年代中、后期开始,有很多参与民主运动或者早期社区运动的人,都在外地读完书或回流归来。例如吕大乐。如果我没有记错,吕大乐应该是大概在1983、1984年到英国读书的。之前,他办《学苑》(邓:1980年《学苑》总编)。我1988年入中大,那时他已经在中大教社会学。他就是80年代参与社会运动、民主运动的人,是「汇点」那批人,还参与社区运动,和公屋评议会的人混得很熟的。他的硕士论文好像也是关于居民运动的。
邓:那为什么现在好像有点冷淡?
聪:如刚才所说,学院的体制结构影响,你愈升得高位,便会渐渐和社会脱离了关系。
邓:我以为他性格如此(笑)。
聪:他的性格并非如此。其实他在社运界认识很多人。而且他不算很冷淡那些人,他一直都有参与,一直都有和政党、一些社会运动团体都有一定的联系,虽然不算很强。他的好友赵永佳也是一样,以往办《学苑》,现在和很多工会继续保持一定的联系。
邓:为什么其间的关系如此隐性?
聪:我想这和学者在社会里属于什么阶级有关。你到了那个位置,你和其他人,无论是语言上,还是生活上,都有很大的距离。比如我在台湾的读书的时候,我的论文导师教书数十年,但他的薪金和我现时差不多。当然台湾的薪金水平较香港低,但即使在台湾,他的薪金水平在台北仍是属于中等或以下。一个和他同等资历而在香港任教的教授,则属于不同的阶层,肯定最少比一般中产高。所以,他和社会或一般人之间的联系会很不同。
九七的临界点——身份认同的文化论争
邓:1997年那时候都看些什么书?当时的指导性理论是什么?
聪:1997年时认识了一些后殖民理论,或者应该说是尝试去认识,是否真的认识了是另一回事(笑)。当时读的人包括Spivak,Subaltern Studies的一堆印度学者。那时亦读一些较进步的台湾学者,例如陈光兴。例如我们在大约1995、1996年的时候我们做了一个「北进专辑」。「北进专辑」的概念是来自陈光兴,说得难听一点,是抄袭陈光兴的(笑)。就像我们现在抄「乐生」(按:2007年台湾乐生院保育运动的推广方面),抄得还更加露骨。陈光兴最近出版了一本文集《去帝国——亚洲作为方法》,内里有一辑文章叫做「南进想像」,你可以找来看看。
邓:欣赏你的人从来没有提过。人人都很爱护「北进想像」那本书(按:即《文化想像与意识型态》,陈清侨编,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7)。很多人看过这本书,却很少人提及这是露骨的抄袭。(笑)
聪:没有吗?(笑)当时陈光兴写了一篇文章〈帝国之眼:南进论述的次帝国文化想像〉,出于那时民进党里的一种论述,认为民进党需要向南走,和南洋发生关系。陈光兴便是批判这些人的国族主义,怎样变成了一种帝国想像。那时我们便参考了他的概念,所以有了「北进想像」。我当时多数读这些书。在90年代时很多关于香港的讨论,譬如《今天》办的「香港专辑」。当时很多人讨论香港的文化,主要著眼的是身份认同的问题,除了一些比较学术性的讨论,还有一些关于文学的有趣讨论,如《狂城乱马》的混杂语言。当时年轻,总带点想驳斥别人的心态,觉得那时候也斯、周蕾等人讨论的方式有问题,觉得要用所谓较批判的角度去讨论这个问题,倾向使用一些比较左翼的殖民理论。于是,做了「北进想像」专辑。
其实回想当时,我们也是在进行身份认同的讨论,只不过切入点不同。也斯、李欧梵、周蕾他们想讨论的可能是香港的身份认同的特点,尝试去讨论香港人身份认同的特性,从理论上,或文学上去呈现一种香港的身份,于是会使用「边缘」、「混杂」之类的词语。其实,我们可能是用了另一个角度去讨论这些问题。当时是觉得他们那种看香港身份认同问题的方法,其实看不到香港在中国的政治经济上的关系。
至于我们的进路……现在看来也觉得不太成熟。当时,可能因为我们很多人都是读马克思出身的,所以能看到香港在中国政治经济关系里的角色是什么。例如,中国改革开放,香港作为一个依赖中国大陆这个生产基地的转口港,俗一点来说,就是协助中国走资。我们对这些都取批判态度。当时想,为什么这些面对香港的问题时都会忽略这一点?所以便觉得要谈这些。
大家对「边缘」、「混杂」那套讨论觉得不太舒服、要提另一种方式,背后另一个原因是,我们很多人背后的联系都是一些社会运动组织,例如工会、工人组织等。我自己除了工作外,也在荃湾与朋友办了一个规模很小的劳工组织。不过我会同意我们当时没有面对一个问题,就是,当时并不止是那些学者对文化、身份认同感兴趣。当时因为迈向九七,整个社会都热衷于身份认同的问题。那种庶民的想像、欲望是什么?我们当时并没有处理,反而采取了一种纯粹批判的立场。当时大家某程度上觉得自己是左派,觉得一些不够「左」的论述需要批评。
邓:为什么选择那些「混杂」、「边缘」论述来批判?
聪:他们当时很红时是其中一个因素。另一方面,因缘际会之下,我们一群人同时被招揽进一个文化研究计划内,「北进专辑」其实不是纯粹我们自己想出来的。都是在香港文化研究计划内,大家机缘巧合聚在一起做——那时我、卢思骋、谭万基三个人都差不多同一时间受聘于陈清侨。另一个人是研究计划另一成员罗永生,是他带我们读刚才说到的那堆书。
没有留意庶民想像的意思是,我们当时没有留意到,如果正面一点去看,「身份认同」的论述是真的尝试去捕捉社会的一点感觉,特别是在迈向回归时。
邓:你现在是批判自己当时脱离群众?
聪:对。我们没有处理身份认同的问题,其实可说是有少许脱离群众。特别是事后回想,感觉有点怪怪的,因为现在我们在天星码头、皇后码头提到的「本土」,其实有点像当时他们当时所谈论的。现在回看,我不会说我们现在做的和他们当时做的完全一样,不过我们和他们两者其实是有著一点联系的。到底本土的问题是否完全不可以谈?谈的话又应该怎样谈?似乎我们当时没有细致地思考过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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