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拷问记
麦家

从地震第三日起,约我写稿的报刊,像私下勾通好的,电话,短信,邮件,留言,纷至沓来,一发不可止。到18日下午,举国默哀的公告发布后,形成高潮,几小 时内至少有几十家报刊,诚恳向我索稿,理由充足:你是灾区作家。我一概拒之。其实,正因我身在灾区,我失去了发言的欲望。一方面,大量实时新闻、直播报道 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我旁观看到的、想到的多数已经被人充分乃至重复地说了,我说无非是再重复,意思不大;另方面,我确凿想说的一点真切感受,悲痛中夹杂 着巨大的愤恨,说来也不见得好。大“敌”当前,我们需要团结,鼓劲,把愤怒藏起来,把恨转化成爱,把语言变成行动。我不顾“作秀”之嫌,像个“富豪作家” 一样的高调地捐款,后来又与阿来、杨红樱以灾区作家的名义发起“5?12灾后乡村学校重建军行动”,四处募捐,正是因于我有些独特的所见和感受。我本不打 算说出这种感受的,这中间既有个人的隐私之故,又有公理公心之因。但连日来这种相似的感受被一再放大、强调,如鲠在喉,有点不说不快的意味。那就一吐为快 吧,我对自己说。

事实上,地震后第二天,我在银行取了款后(第一笔款),想捐又不知往哪里捐,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城里乱转一起,不知不觉中,车子已经开出城,上了三环 路。要没有突然听到广播上报都江堰严重的灾情,我应该是在成温路口(成都到温江)出来,去温江乡下,那里有我临时设的避难所。其实之前我并不知道这次地震 都江堰是重灾区,我以为都江堰离成都仅三十公里,成都无大碍,想必那边也不会有大灾。但广播上告诉我,都江堰的灾情十分严重,死亡人数已达324人(是当 时众灾区已知的死亡人数最多的地方)。我大为惊诧,连忙给我在都江堰的三位老友打电话。电话都不通,发短信,只有一人回信告知他平安,另外两人:黎民泰和 W,连发多条短信,均无回音。适时,广播上具体说到都江堰XJ小学的一栋教学楼跨了,有二百多人被埋在废墟中。这个消息让我震惊无比,因为我知道W就供职 在那学校。没有思考,没有决定,我的车像认识路似的,一路往都江堰驰去。

这是灾后第二天,救灾工作尚未完全展开,去灾区的路还没有彻底被管制起来,高速路排起了长龙(也许是受了管制),但老成灌路、成青路都未见大的异常。我走 的是老成灌路,虽然下着雨,路况不好,但还是能走,没有遇到交警阻拦(第二天私家车就不行了)。追究W是什么人,和我有什么特殊的关系,没意思,她如今长眠地下,我说什么都听不到了,但并不意味我可以乱说。她很年轻很漂亮,如果可能做她的男友,我会很荣幸的。但事实上,她只是我一个稍稍特殊的读者,我们在 2003年相识,见过两次面,当时她还在成都某高校读书。毕业到那边工作后再没有见过面,只是偶尔会给我来个邮件和短信,连电话都没有通过。直到去年11 月,她突然给我来了一个电话,我知道她结婚了,但生活似乎遇到了一些问题,所以想见见我。电话中,我听到她的抽泣声。当时我正在做新书《风声》的宣传,不 在成都,只是简单地安慰了她,答应回成都再见面。后来她没有再来电话,我虽然偶尔也想去见见她,但终归没有成行。我惦记着她的生死,这可能就是原因:我没 有践诺,而这本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现在她去了地下的远方,我永远失去了践诺的机会。与她的死相比,我因为失信而难过的心情似乎不值一提。但问题就在这 里,她死了,我的愧疚将永远活着。

我今天要说的不是W的问题,这是个私人问题,我个人可以解决;即使解决不了,受拷问的只是我——我乐于被拷问可以把它留着,不乐于接受拷问,也可以把它丢 掉。我要说的是一个可能跟我们大家都有关的问题,当我赶到WJ小学时,开始居然有一种错觉,以为这里不是发生了地震,而是在拍电影。因为我看到只有一栋楼 塌了,周围的建筑都骄傲地屹立着,仿佛塌的这栋楼不是地震塌的,而是被定向炸药爆破的。现在已经确认,这栋楼埋葬了240名师生,它就是WJ小学教学楼。 提前一天,我们也许无从知道这栋楼的内部细节,现在坍塌成一堆废墟,墙体、预制板、横梁裸露在外,乱七八糟,却无法掩盖铁的事实。两名疯狂的家长对在场的 记者高举着断裂的预制板,要记者看里面有什么,有没有钢筋?没有。我看到,里面什么也没有,连铁丝和竹条都没有。我马上想到,周围的楼房为什么不倒,秘密 就是它们的水泥里面也许夹着钢筋,或者铁丝,或者竹条。

因为W,我不幸看到一个现场,一个真实,它让我已有的悲痛变得不再那么单纯,而是裹挟着一股无名的愤怒。我离开现场时,甚至暗暗地希望那些已经在雨中哭干 了泪的家长举着断裂的预制板去上告,查个水落石出,把偷吃了预制板里的钢筋的恶鬼揪出来,判入地狱,生不如死。荒唐的是,我这么想着不久,绵竹的一位局长 朋友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一件事:他们领导、也是我的朋友蒋书记今天当众跟群众下跪了,现场有记者,可能要报道,想我在媒体工作,又是名人,能不能找有关 领导说一说,别报了,即使要报也找个好角度报。我纳闷书记为什么要跟群众下跪,局长说他们那儿死了好多学生,家长要去上级部门告,他去劝阻,阻止不成,情 急之下,跪地而求。我说这是地震哪,是天灾,又什么好告的。局长说,你不知道那些校舍建得质量太差,全是豆腐渣建筑,家长们气不过,要去讨说法。我马上想 起刚才看到的那些“空心”预制板,心里想,看来这不是WJ小学一个学校的问题。

何止是一个学校!

我掌握的资料非常有限,据我所知,在这次地震中四川省坍塌的学校有北川中学、聚源中学、向峨坝中学、汉旺中学、漩口中学、东汽中学、木渔中学、红白中学、 红白小学、映秀小学、富新二小等不下30所,倒塌的校舍逾万间。迫使我朋友下跪的就是富新二小的家长,这所学校倒塌的教学楼的建筑图纸居然是偷来的,是某 中学的复印件。复印件如果按图施工,可能也不会顷刻倒塌,关键是偷来了图纸,施工中又偷工减料,一偷再偷,结果把孩子们的命都偷走了,把我朋友——一个堂 堂书记的尊严也偷走了。所谓朋友,其实也是一面之交,并无多的往来和交情。印象中,他是个大块头,大嗓门,年轻时当过多年兵,后来又干过公安,应该不是那种软弱无能的人。我难以想象,他因于何故要下跪,是出于对死者的同情,哀而无膝?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但愿他是“哀而无膝”吧,这样丢失的也仅仅是尊严而 已。面对那么多年轻的生命,尊严又算得了什么呢?

地震虽然才过去十多天,但有个问题已经是老得成茧了:为什么倒塌的建筑中有那么多是校舍?为什么那些校舍总是在顷刻间坍塌,以致连我们年轻活泼的生命都无 机逃生?坍塌的校舍啊,你多摇晃几下再塌吧,他们会跑得很快的,因为年轻。可你是空心的,不长骨头的,又是年久失修,只会在风中摇晃,哪会在八级大地震中 摇晃?如此大的地震,你没有第二选择,只能在刹那间崩溃,裂成一堆烂砖烂泥。可你为什么不长骨头?难道你的骨头全是黑心老板吃的?我刚在网上看到一篇文 章,是《南方周末》记者傅剑雄和姚江采写的《聚源中学倒塌悲剧调查》。聚源中学和WJ小学同在一城,这次地震中有两栋教学楼在瞬间化为乱堆堆,损失比WJ 小学还惨重,有278师生遇难,11人下落不明。傅、姚的《调查》在列举了众多悲剧后明白地告诉我们:四川省从1992年到1996年完成“普九”,到 2005年尚欠“普九”81个亿,到去年底还欠近40个亿,其中都江堰在去年底的政府工作报告中还在强调“普九”的债务问题。1996年应该完成的“国家 任务”,十二年后还欠着几十个亿的巨债,与此同时,我们每年在餐桌要吃掉多少个亿?公车要跑掉多少个亿?出国观光要出掉多少个亿?等等,等等,不能问下 去,问下去头皮就要发麻,心就要痛,大脑就要傻掉。

都说,孩子是祖国的花朵;都说,教育是国家的根本;都说,老师是辛勤的园丁;都说,龙门山脉是地球人都知道的地震带;都说,现在的孩子都是独生子女;都 说……都说……我们什么都会说,说得天花乱坠,说得口沫横飞,说得津津有味,说得比唱的好听,可就是说完拉倒,过过嘴瘾,不见落实,为什么?为什么?!这 个问题太深奥,我也许不配知道。

2008-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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