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款记和募捐记
麦家
捐款记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心伤未重深。
这次灾情无比蛮横地激活了我的泪腺,我经常像个娘门一样的痛哭流涕,泪流满面。我后来都不敢听广播了,每次听广播都是以哭告终。所以,特别能理解那些在电视机面前抱头痛哭的人。我住在车上,看不到电视,但可以想象电视会怎么叫人断肠破堤。
第一次落泪,是第二天清晨,儿子被击打在车顶的雨声吵醒,我便打开广播听新闻。也不知是哪个台,哪个记者,反正是个女的,她在都江堰灾区作现场报道,她告 诉我,她的背后曾经是一栋五层楼,楼里有三百多个学生,现在楼房已成废墟,逃出来的只有十六个孩子,其余的人都急等着我们去营救。家长们在雨中跪在地上, 求天求地,哭声震天。她一边说一边往废墟里走去,突然她听到有人在喊她:“阿姨救救我,阿姨救救我们……”她上前看,看见一根倒地的大梁下伸出一只手,里 面有几个声音都在喊,要她救他们。记者的声音里早浸透了哭泣,但说到这里她似乎再也说不下去,只是一味的哭,嚎啕大哭,根本没有了语言。我下意识地抱住身 边的儿子,泪水哗哗地往下流,模糊了视线,同时又仿佛看见了那只从废墟里伸出来的手,它沾满鲜血,五指张开,奋力摆动着,血水随着摆动滴落在地,发出澎湃 的声音……
车窗外,雨越下越大,大得已经让救援的飞机无法从凤凰山机场起飞。真是祸不单行啊,这时候居然来这一场!我要说,这不是一场普通的雨,它一方面像个善解人 意的好人,替我们哭天抹泪,另方面它又是个落井下石的恶人,让无数本来可以生还的人永远失去了生的机会。地震第一天,虽然救援人员以最快的速度从全国云集 四川,但由于空中和地面的双重阻拦,救援人员无法正常有效的施救,而第一天施救的成功率高达80%,到了第二天下降为30%,到第三天只剩下7%。这场雨 让我丢掉了太多的乡亲!我恨它!!
八点多,我从广播里第一次听到伤亡报告:只是都江堰一个地方,只是第一天,死亡人数达到147,受伤的人有345名。随后,广播里号召大家去献血,因为血 库告急。我是O型血,且不久前为补牙才做过血项检查,一切正常。我决定去献血。当时我在乡下,距成都市区有20多公里。医院在多个地方设了献血点,我根据 所处的位置决定去天府广场。当我开车到天府广场一看,愣了!完全想不到,广场上已经排起望不到尽头的长龙。收音机说有“长龙”八百多米,我觉得无法统计, 因为还有很多像我一样的“旁观者”。中国人爱旁观,但此刻我相信他们都不是旁观者,他们都是准备来献血的。
成都人的心在这一刻凝聚了!
这个城市素以慵懒、休闲、享乐著称。有人说,这个城市每天都有三十万大军在麻将上驰骋;有个笑话,说飞机经过成都上空即可听到下面人在搓麻痹。我不是成都 人,但在此已生活十余年,也认为这个城市少了些阳刚之气,多了些自我陶醉。正是这种偏见,让我在望不到头的“长龙”面前越发地感动起来。雨哗哗地下着,我 呆呆地立在嘈杂的广场上,对这个城市涌生了从未有过的敬爱和自豪,即使在雨中,我依然感到我的泪水是烫的,夺眶而出,灼伤了我的眼。也就是在这一刻,我开 始强烈地问自己:我应该做些什么?我能为灾区做些什么?
回来的路上,我连找三家银行,终于在草堂附近的交通银行提到了49999元存款,决定捐给灾区。本来想多提一点的,因为没有预约,是临时取款,银行只能取 给我49999元(五万以上要预约)。当天没有捐出去,不知道往哪里捐。第二天,因为举家往乡下转移也没时间去捐。第三天上午接到单位通知,单位组织捐 款,我带着钱去单位,照旧是一边开着车一边听着广播。广播告诉我,伤亡人员在急剧增加,来自全国甚至全世界的救援人员也空前之多;车窗外,到处是露宿的帐 篷,救护车,赈灾车,捐赠点……熟悉的城市看不到熟悉的景象,一切像是都是变了样,人们扛着成箱的食物、矿泉水、衣服穿梭在大街小巷。不知怎么的,我突然 觉得身边的钱太少了。我发奇想,给十一岁的儿子打了一个电话。我从儿子出生的那一天起,每年生日给他存一万元钱,计划是存二十年,算是给儿子将来的创业基 金吧。我决定把这笔钱拿出来捐给灾区,跟儿子商量。儿子爽快地同意了,不知是出于觉悟还是无知。于是,我掉转车头,去罗家碾农业银行取款。银行给我算了一 下,连本带利有15万零几百元。我要求取15万,按银行规定我知道是不可能的。但当得知我是准备去捐款的,负责人当场拍板,同意我一次性取出。
就这样,我有了二十万,我决定全部捐给灾区。我知道二十万对灾区来说是微乎其微的,对我来说却是个很不小的数字,取了钱以后我也一度犹豫过,我需要给自己 找到一个强大的理由。我甚至给好几个朋友打去电话,征求意见,一小半支持,一大半反对。反对者认为,我儿子还小,对这笔捐款他未必能懂其中的意义,我在数 字上过于高调可能也容易引人非议。但我最后还是一意孤行,似乎没有太多的理由,只是一种心情。
也许是因为我太看重这笔钱吧,当时我有个想法,希望能知道这笔钱将来的去向和用途。单位负责捐款的人无法告诉我,让我自己跟红十字会联系。我跟他们联系, 也许是太忙了,太累了,也许是捐款的人太多了,也许是我的要求过分了。总之,我得到的答复不但是否定的,而且是冷淡的。我觉得非常失落。我把钱扔在车上, 开车回到了乡下。这天手机已经基本正常,我跟作协领导和几个在灾区有一定领导职务的朋友联系,目的就是想把捐出去,捐到一个有名有姓的地方。锦竹一位局长 朋友提示我,可以灾后援建一所学校,只是我的钱要建一所学校似乎太少了。她建议我不妨私下找些朋友,再凑一些钱,等救灾工作告一段落后,她来帮我负责联系 援建事宜。
我觉得她说得在理,便开始“募捐”了。
募捐记
我最先“募捐”的对象是阿来,电话打过去,说了想法,得到的反应居然是没反应,令我很诧异。事后我才知道,当时他的三妹在震中映秀镇失踪,尚未找到,他心 烦意乱,四处奔波寻找,自然难有他心。是祖坟冒了青气的运气,阿来三妹绝处逢生,失踪后第三天,徒步从灾区走出来,虽然历尽惊吓和艰险,但终归是平安了。
5月16日,也就是阿来得知三妹无恙后的次日,我和他应人民文学出版社之邀,去北京搞义卖签售活动。因成都机场忙于转运救灾物资,客运很不正常,我们自己 开车去重庆搭机,一路上我谈起“捐款记”和募捐的想法。谈着谈着,来了劲,我们想,能不能以灾区作家的名义发起一个倡议,邀集更多的人来做这件事。从成都 到重庆的路上,我们俩轮流开车,分头给各自的朋友打电话,朋友们非常响应,令我们非常感动和冲动。接下来,阿来与阿坝州教育局领导联系,我们提出,对我们 募来的善款是要专款专用,还要接受我们的监督和管理。对方并无异议,便很顺利地达成了相关协议。虽然是口头的,但至少有了一定基础和保证。后来,我们还联 系上四川儿童文学作家杨红樱,她捐款二十万,并愿意加入我们行列,与我们一起来做这件事的发起人。这样更增加了我们做这件事的信心和力量。
开始,我们只是在私下募捐,主要在朋友和作家圈内进行,后来在新浪读书频道作客聊天时偶然谈到这件事,一下得到了好多人的支持和响应。就这样,我们的 “心”也越来越大,专门写了倡议书,公布于众。从此,我们有幸强烈地感受到了一颗颗来自全国、全世界各地滚烫的心,一份份沉甸甸的血浓于水的真情爱意。灾 难无情,人有情。作为灾区一员,这次灾难给我的震撼和感动是破天荒的,一方面是灾区噩耗频传,令人痛心疾首,一方面是身边赈灾的感人事迹层出不穷,令人豪 情万丈。为什么我的眼里总是含着泪水?因为我深深地爱着这片土地。爱有时显得那么空洞、稀缺,但在今天,在汶川,在北川,在青川,在四川,在我们身边,在 我们的倡议行动中,又是显得那么的多,那么的深,那么的具体实在。连日来,我们几乎时刻都能看到、体会到人心空前清澈、善良、美丽的美好图画。汶川把我们 的心紧紧相连了!如果灾难注定有这样的效应,那么请允许我说:我乐意接受这样的灾难。
北京、上海、广州、成都、杭州……一夜间,我们拥有了无数熟悉又陌生的朋友,有的致电,有的来信,有的汇款,我们的心一直处于不休的感动中。由于仓促,我 们的倡议行动其实有诸多不尽人意处,但没有人怀疑我们,更没有人指责或嘲笑我们,有的都是伸手、握手、拥抱,直接、间接地加入到我们的行动中来。北京的脚 印,上海的袁杰伟,广州的谢有顺等人,他们不但自己捐款,还直接参与到具体的工作中,牵头在各自的城市里为我们呼吁,组织身边的亲朋好友与我们一起高唱 “同一首歌”。于是,余秋雨、黄育海、路金波、郭妮、杨新岚、冯小虎、侯洪斌……等等,等等,举不胜举,都成了我们的朋友、战友,成了灾区无数孩子的知心 人,他们亲爱的叔叔、阿姨。想象着,有一天,这些人的心意和愿望将变成一块块砖,一片片瓦,一本本课本,一支支钢笔,一棵棵小草,让今天还沉浸在悲痛中的 孩子们绽放出一张张笑颜,在琅琅的读书中度过每一天,在知识的海洋中欢快畅游,游过废墟,游过悲伤,游过冬天,游向春天,游向蔚蓝的天空,我们就觉得最累 也要把这件事情做下去,切实地做好它。我们相信,也请广大的你们相信,我们不会糟蹋每一分钱,我们要让每一分钱都闪光,都落到实处,都去努力抵抗今后可能 有的地震、飓风、泥石流,以及各种各样的灾情。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灾难教会了我们如何去面对灾难,那就是用真心去凝聚真心,用真心去呼唤真 爱,用真心去关爱需要我们关爱的人,用真心去创造美好的明天。
亲爱的朋友们,衷心地感谢你们!
灾区的孩子们,你们别怕,有无数的叔叔阿姨与你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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