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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西部做建筑”吗?
 

刘家琨,建筑师,家琨建筑事务所主持建筑师,现居成都。

如果不是马原鼓动,我想我不会再把《我在西部做建筑》翻出来添枝加叶。那本是一篇写给建筑杂志的文章,讲述的是我的建筑经历,它是这样开头的:

如果不是《时代建筑》提醒,我一直还觉得是别人在西部工作呢。“西部”这个词,通常让人联想到的是辽阔、苍凉、大漠长河等等,或许还加上从美国牛仔片那儿引进的某种气质,而我长期呆着的蜀地,这个享乐主义的安逸平原,真的属于西部吗?——是真的,四川确实是在“西部”所属的十二个省、市、自治区内。这个“西部”真的太大了,看看地图,或许不如干脆说中国就是西部,只是在靠东靠南有一部分其它先富起来的地区。现在这种划分方式好像只关注了一件事:穷了就靠西。

我和我心目中真正的西部的确也有过一段缘分。

1984年,我已分配到成都市建筑设计院,还没有完全适应从学生变为国营单位小职员的沉闷生活。伏案制图的老工程师透过汗衫耸起的肩胛骨,使我心头涌起一阵阵莫名的恐慌。突然有一天,听说院里正在组织人员要去西藏!据说第二年达赖喇嘛要回西藏,中央决定了,有四十三项建设工程要赶在他回来之前在西藏各地完成。设计院分到了其中两项:那曲饭店和那曲群众艺术馆。那曲在羌塘,羌塘在藏北,藏北就是藏羚羊跑动的地方。哎呀真是越说越令人神往了。我报了名,积极得很,生怕去不成。后来我才晓得,真正的形势其实是生怕我不去。当时我主要的长处是好像什么都不怕,另外也还能画一手水粉渲染图。那曲海拔4700米,缺的主要是氧气,所以缺别的就不算什么了。好些人被选中,选中的人也多有“火线入党”的决心。我那没来由的积极不光是父母有些反对,在单位里也显得颇为可疑。据说某领导放下话:这个人,要看见他上了飞机才放得下心来。

那是我第一次坐飞机。习惯于在四川盆地稠厚的云层下感受太阳,突然看见天上面的蓝天和云上面的白云,我兴奋异常,一反常态很快给父母写了封信,其实主要是想说这些云,当时哪里懂得父母的担心。多年以后,我陪儿子第一次坐飞机,他皱眉望着舷窗外说:小云在大云里面洗澡。突然涌出的回忆令我心里一步踏空,砰然作响。

……

这篇文章从杂志上又转发到网上,被节录后又登在《四川航空》上,在长途飞行的强迫阅读中,好多人在万米高空一边看文章,一边看一眼我儿子描绘的云中现场。有人对我夸他有文学天赋,虽然我知道不一定,但仍然很高兴,同时也引起一番联想:从前也有人这样夸我——我会不会成为一个文学人的背景:“……其父是建筑师,年轻时热爱文学,为了实现自己未竟的梦想,他从小就对儿子……”这样的角色近乎含辛茹苦,这样的寄托就像飞机投在云上的影子。但不管他长大干什么,有个建议我一定会给他提:早恋晚育,成家前独自上高原。

羌塘的高山草甸,月亮风景,山丘浑圆绵长。海拔越高的地方,地形落差反而越小,就像酥油茶快灌满了,和碗沿的落差越小一样。超常的能见度和从未见过的辽阔使内地人的距离感错乱。“早上看见一枚帐篷,晚上才能见面。”当雄附近用土围子围起来的一棵树,那是从拉萨到羌塘的最后一棵树,或者说是从念青唐古拉山下来到拉萨的第一棵树。海拔5000米的古路兵站,汽车爆胎,用气筒打气,我们中最壮的能打到五十七下,我是五十四。壁立的乌云移过公路,烈日又来,被暴雨和冰豆子打湿的羽绒服开始冒烟,人像个热包子。从帐篷里冲出来的藏獒在五、六十米的距离里没有追上我,那是我平生跑得最快的一次。扶着那曲的电线杆子抽一口气,像鱼养久了不换水。吴专员,诗名“草青”,吉普车一路烟尘,朝一片空旷草原用下巴示了下意,那就是我那个群众艺术馆的工程用地。长年在干硬草原上掏草根吃的绵羊进化出一口龅牙,专吃装水泥的牛皮纸口袋。洗完硫磺温泉穿过草原回来,进了屋才看见脸上依然半明半暗已经被夕阳晒出了阴阳。压房顶的大石头。白脸牦牛在雾中的鬼样子。永久冻土带,九级抗震设防,地下的基础比地上的房子还大。建筑出土的时候,我的智齿也在发芽。图书馆下面挖出一个暗洞,抽水机抽出了盲鱼。李兄,我那个工程的项目经理,半夜里被醉酒的藏族守卫用枪顶着在草原上走了一圈,大家都不敢上,生怕钢筋绊着他使他扣了扳机。李安然无恙,现在是规划局长,权力大了责任也大,顶在他后背上的东西并不比当时软多少。回忆回忆回忆,1984年到1987年,我常在拉萨游荡——但是我得打住了,这是给写建筑的文章。

因为马原,不由得想起当年西藏那个意气风发的文学圈。龚巧明冷峻灼热,马丽华内秀外讷,田雯话语反叛但内心可能相反,扎西达娃阴郁寡言,马原才情满溢,吴雨初目光一闪……我不属于那个圈子,我是成都来的朋友,给吴雨初和加措设计群众艺术馆的建筑师,以及龚巧明赏识的文学青年。我“半文学半建筑”,既这又那,像蝙蝠或青蛙。作为一个有点暧昧的边缘人物,我参加过他们在强盗林卡灌木河滩上烟雾缭绕的烤肉野餐。那时我和他们还不是熟朋友,如果加措和李新建不来照应我,我就只是坐在一边看着:马原甩动宽宽的手腕向拉萨河对岸扔石头,田雯在一旁惊呼。马丽华半闭着眼往烟里添柴。吴雨初兀自微笑,人不知在哪方……那是些激扬文字的日子,有一点创造历史的感觉,某人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被在场的某人写进作品而跻身经典——但时过境迁,烟消云散!龚巧明死在尼羊河里,冷面朝天,双手握拳。田雯死于塌方崩溅的石头。马丽华平地翻车摔断尾骨但逃过命劫。当年就流传着一种说法是西藏不庇护女能人,这说法多年后又经马原再说,变得像定论一样。那么它又庇护了谁呢?那片土地金光灿烂辽阔无边,人只是个小黑点。

在一片无遮无拦无红线的草原上修房子,我有点不着边际。没有任务书,只好乱想想,翻翻资料集。最后是根据土围子的启发,用一堆房子围了大大小小一些院子。我一直没有亲眼见到那房子修成后的样子。1987年我专程去看,但那一片正在闹鼠疫,从当雄就封了路。听说最好看的是主体正面倾斜墙上尖尖的光影。倾斜墙?尖光影?看过照片我才知道其实是我画错了,斜墙和直墙有一个未曾料到的胡乱交接。那房子最高处也就两层,但诗人马丽华当时认为是“月光下壮丽的大厦”,那房子风光了一阵,后来听说成了设计中没有考虑过的“歌厅”。再后来,听说院子里面主要是挤满了避风的羊。生性敦厚慷慨的加措,第一任馆长,后来给我写了封不留情面的信,痛批了一些想当然的设计处理,因为他的宽厚,也因为他的耿直,我们是一辈子的老朋友。

藏胞自古以来的娱乐生活是围着火堆跳歌庄,男欢女爱,在一年一度的集会上骑马打枪扛石头,人家的群众艺术根本就不需要花那么多钱盖一片那种房子。我们这些自作聪明的人,想塞给人家一种自以为是的生活,而人家就那样生活!从此我知道了建筑设计的要旨并不是设计建筑。

就在几天前,李新建途经那曲,给我发来短信。“群艺馆皮相全毁。”“拍些照片。”“不忍!”“不忍也拍!”但新建再无下文,他在群艺馆前廊创作的壁画早就风雨剥蚀,他在布达拉宫脚下的旧屋也已经夷为广场了。不管难不难过,这正是生活。我从不拟定旧地重游的计划,像知青时代的乡村景色一样,那些西藏的往昔风景已成为我心中的原风景,在那些风景里,我才感到自己的一段生活是真实的。我想起马丽华写的诗句:不见不见/在永远的年代/有一个永远的翩翩少年。



1989年。新疆。汽车在茫茫戈壁上向着公路的尽头进行,前面天上是孤零零一朵正在徐徐融化的白云。人慢慢睡着了,一场好觉醒来,眼前竟然还是那幅景象,那朵云正在重新融化,仿佛时光倒流。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的胡杨林。喀什郊外林木葱郁但一片死寂的土坯村庄。香妃墓精美的砖墙,高大阴凉的墓堂里,像亡灵一样飞上飞下的鸽子。远东最大的巴扎(维吾尔语,集市、农贸市场的意思)尘土飞扬,人喊马嘶,五颜六色,白杨叶子在烈日下闪闪发亮像摇钱树一样。银镯子成交,我们各自暗笑,双方都认为对方是傻瓜。同一辆驴车上,眼睛看上去比嘴巴还大的两朵少女,我们猪很想认识她们羊但语言不通。

塔里木盆地发现了大油田,设计院不知怎么成了石油城的设计单位。石油城到底建在库车还是库尔勒,需要做个决定。我是专家组成员。我懂个屁!一位原已准备辞官还乡的常州籍市长,看到了库尔勒的大好希望,倾其全力接待:早上起床就要喝酒吃肉,四两一串的羊肉串中间那块肥的最香。博斯腾湖里坐快艇,钓不钓得上来中午反正都吃大鱼。大姑娘小姑娘载歌载舞,心怀不满的维吾尔小胡子男青年走了又来。腰上拴着铜链子,我从盘旋的直升飞机肚子上开的门往下看,一些斑斓的色彩,一片晕眩。石油城就定在库尔勒了,跟我的考察没什么相干。几年间,设计院在那边设计了半个城,我的任务是一个文化中心的设计。我,专家,给中央来的部长介绍方案,人模狗样的,但小飞机因为驾驶员在边境上多带了私货,据说超重飞不过天山,要赶一个人下来,赶的还是我。我在突然间空无一人的机场游荡了一下午,一面想象天山的山尖尖挂破了小飞机的肚皮,一面用枝条打死了好多蝴蝶。

(一)(二)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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