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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造城 ——规划师匡晓明访谈 采访者:凌琳 时间:2009年5月15日星期五16:00~19:00 地点:同济大学规划设计研究院大会议室 匡晓明,同济大学规划设计研究院二所所长,上海华都建筑规划设计有限公司总规划师,曾主持规划设计100余座城市,600余居住社区,《城市中国》杂志创办人、总编,任教同济大学规划系,现居上海。 凌琳,《时代建筑》编辑,现居上海。 凌琳:改革开放30年以来,中国城乡伴随着高速的经济发展变得面目全非,过往的生产方式、生活节奏、人际关系和地缘差异逐渐消失。在大跃进式向前发展的同时,过去的痕迹被粗暴地抹除了。当我们拿这个问题去责问建筑师的时候,他们往往很委屈,毕竟建筑师处在食物链的下一个层级。但是您作为规划师——食物链的上层、“技术官僚”——参与城市决策,就不能像建筑师那样推诿。我想请问您对目前中国城市建设的看法,以及规划师在这个过程中扮演的角色。 匡晓明:我这个年龄的人,正好是参与者。大规模城市建设真正的启动还是从小平同志南巡讲话开始的。1990年我正好开始工作,当时我在读研究生,但是那个时候已经参与很多规划设计。可以说我这一代人还是很幸运的,比我的前辈、我的导师幸运得多。 凌琳:同济规划学科在中国是不是占据垄断的地位? 匡晓明:那肯定,同济规划在中国,就是垄断的。这个垄断不是简单地以项目的数量、规模为标志。我们垄断的是人——人才的输出、思想的输出。 凌琳:那是不是说,“同济思想”要为中国目前的城市面貌负一点责任? 匡晓明:中国城市的现状,不能光从表象去看,而是要从深层的中国传统文化去看。谁也不知道现行的模式是不是最好的,但从目前看来还是正确的。中国传统文化中,先秦诸子的思想,恐怕我们今天还不及。黄帝的治国方略是遵从大自然的规律,而不是人的意志。汉武帝之后以礼治国。西方以法治国。中国也有法家,但中国从来不认为通过酷刑治国是一个好方法。 回过头来讲改革开放三十年,我们花了很大功夫纠正历史发展方向上的错误,而且这个过程绝对不能是革命性的、激进的,而必须循序渐进。我们现在回看1990年代初的一些现象,觉得有荒谬的地方,说明我们的认识有了进步。对城市建设的反思也是如此。1950年同济创办中国第一个规划专业的时候,城市规划学的思想、方法、原理是从德国引入的,这在当时是最先进的理念。 凌琳:但是后来中国和世界的发展中断了联系…… 匡晓明:中国就算在最乱的时候,它的发展速度也跟世界差不多。GDP一直保持着与世界同步的增长速度。 凌琳:这个说法很新鲜! 匡晓明:中国始终保持经济发展速度,只是不像改革开放之后那么猛烈。所以基础一直是有的。而中国关注的是,作为一个多民族大国,思想要不要统一?民运期间我们正好在学校里,当时我们的思想和现在相比又有很大变化。 凌琳:当时您在干什么? 匡晓明:非常激进的学生,要求惩治腐败,呼吁自由,对影响国家发展的领导人很有看法。当时很多观点现在看来都是片面的。纵然国家有许多毛病,终究要被解决。而民运中的学生只是愤青,并没有解决方案。 凌琳:这是您作为当事人、或过来人的看法。但是对于89之后进入青春期的那一代人,他们身上就没有了参与政治的热情,或者说被压抑了。 匡晓明:中国大学一直以来是校长负责制,在中国这是非常特殊的一种制度。校长是谁呢?校长都是科学家。校长负责制的确立,意味着学校的思想是自由的。思想不自由,谈何科研成果的出现? 凌琳:人文学科背景的校长和理工学科背景的校长思想是否不同? 匡晓明:没有不同。都是建立在自由的思想之上,对现状的不认同也是基于对真理的追求。学校的职能之一是为政府提供高见,这些高见有些时候跟政府观点一致,但大部分时候不一致。政府也高兴听到不同的声音。如果没人告诉他,这是可怕的。但是动乱之后,校长责任制调整了。学校对行政干部的选拔方法变了,书记的责任变大了。 凌琳:之前还是“学而优则仕”的干部选拔模式。89之后,校长责任制变成了书记责任制? 匡晓明:原话不是这样,更正确地讲,是在书记的直接监督和指导下的校长责任制。校长责任制没变,但是增加了定语。学校的行事方式改变了,培养干部强调政治正确,我们强调思想的统一。这样出现的问题是,干部的选拔是以行政来选拔的,不是以科研水平来选拔的。整个中国的大学就培养出一批行政上很过硬、思想上很统一……(停顿)这样子的一批人。这种激励机制导致从事科学研究的人得不到鼓励,活跃的思想就少了。 你所谓的现在的学生没有“血性”,那是因为学生的思想来自于老师。我读书的时候,党委副书记还给我们介绍台湾的资料呢。(现在)与之平行的社会现象是,大家普遍关注金钱,个人的追求在这个体系下大部分被放弃了,比如有人想解决一个数学难题,这种追求得不到社会的认可。相反,假如这人有一套房子,有一部车子,就能得到认可。 凌琳:这30年来社会的价值取向似乎越来越单一了。 匡晓明:我们身在校园从来没有间断过思考。2000年我们反思中国的造城模式是否恰当,它的缺点何在、价值何在等问题,提出“中国式造城”的概念。包括今天的“中国式抗震救灾”。我们每做完一件事情都总结思考。在阐述这些现象的时候,我们表面上是批判的,因为批判有其价值,学校就是一个批判的重镇,不能都鼓掌啊。但我们在心里,对它首先是肯定的,我们发出批判的声音,告诉人们还有什么不足。《城市中国》把“中国式造城”和“中国制造”两个话题放在一起,是制造,不是创造。而其中最直接的原因是——中国短期的需求量太大了。 凌琳:但这些都是真正的需求么? 匡晓明:当然,是需求的爆发。我们追求城市化,目标是70%。1990年代的时候我们才30%。 凌琳:70%这是一个指标么? 匡晓明:因为城市化是衡量一个国家现代化水平的重要标准,世界上通行的发达国家的标准是城市化程度达到70%。 凌琳:这是唯一的、普适的标准么?为了得到外来的认可…… 匡晓明:不是外来的认可。城市化意味着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生活方式、工作、家庭都发生了飞跃。 凌琳:我不知道这个城市化应该怎么理解。从我这个外人看来,如果说城市化是人口结构的变化,把农民都变成城市居民,那么农民怎么办呢?他们的教育背景和知识结构何以应对城市生活?还有,地谁来种呢? 匡晓明:我们以前是把农民束缚在土地上,因为城市有限,不能提供就业岗位。后来机会出现了,那就是我们为世界生产。工业需求极度膨胀,就为农民进城提供了条件。农民进城接受了城市生活方式,享有四金,退休之后的生活有了保障,医疗也有保证。 凌琳:但是反过来,农民进城的起因是不是制度缺陷呢?如果制度可以让农民获得和市民相当的生存保障,不会上不起学、看不起病,他们不一定要背井离乡。是户籍制度人为造成的落差。 匡晓明:根本的原因还是国家财富不够多。民主的基石是什么?民主是奢侈品,它不是目标,是手段,是老牌帝国主义在全世界掠夺财富之后才出现的。民主决策的结果往往是正确的,但是决策过程是极其缓慢的。比如日本施行土地私有制,一个城市规划决策的正常周期是5~8年;我们做规划,一个正常的周期是一年。必须看到在特定状态下我们所采用的方法具有的现实意义和价值。我们目前需要高效的决策,和时间赛跑。全球经济一体化,核心是经济竞争。谁动作快,谁占的便宜大。我们处在世界大经济体系中,站在国民立场上想跟美国竞争,在制造业上还要跟越南、印度竞争,我们的竞争力在于决策速度快,上马速度快,无需过多地困扰于民众参与。 反过来讲,现在公众参与度也在逐步提高。回忆1990年代初,哪有什么公众参与!方案做完,领导主持开会——白天开专家认证会,晚上市委书记开工作会——行就赶快上!中国式造城是基于这种迫切性。当时上海人均居住水平是5、6个平方,当时的目标是人均20平方。短时间内爆发这么大的需求,实际情况就是慌慌张张。西方人跟我交流的时候觉得不可思议,我一辈子居然能做这么多事。小区规划我做了600项,他们一辈子也就几项,而且我一项就是几十万平方,他们一项就7、8万平方,根本不在一个数量级。西方对我们的不理解,首先在数量上就很难用他们的方式去理解。由于慌慌张张的建设,造成了千城一面等很多不理想的状况,但我们首先考虑的是完成任务,其次才去想好不好看。现在一看,确实不好看,不好看的原因是复杂的。最开始每平方米造价投入非常少,1990年代初的新村住宅极不环保,空调开了也白开,因为墙体有冷桥,是导体,窗户漏风,铝合金窗框导热……但我们完成了住宅由小变大的任务,老百姓能住下去。到今天为止,我们也不认为中国的建筑都需要创造,有些东西就得是制造。住宅的核心是以制造为主,在困难时期让老百姓赶紧住进去,过上比较好的日子。今天的规范就对建筑环保提出了要求,上海率先提出节能60%,这是很大的进步。1990年代初还没有“全寿命”的观点,一座房子最终的造价是到它被铲除那天的总能耗。当时省钱造的房子现在看来是很浪费的,现在我们知道,要把初始投资做得好一点。 (一)(二)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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