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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造城 ——规划师匡晓明访谈 凌琳:我还有一个疑问,同济培养的建筑师和规划师知识结构非常相似。刚进校先给你灌输一套美学洗脑,一直到大学三、四年级规划系和建筑系做的还是差不多的作业。通识教育的缺乏,就诱导规划师只关心狭义的美学,或者个人成就。 匡晓明:是的。规划教学体系也在变化,现在和1990年代末已经很不一样了,现在我们已经不讲形体美学塑造了,我们强调哲学和价值观。我们谈美国,不是谈它的形象,而是分析它的价值观,形象背后的东西。1960年代出版的简·雅各布斯《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也被作为教材,让学生明白在城市规划中什么才是重要的。环境学、经济学、社会心理学……也都加入了课表。 我们对待城市的观念也在发生变化,更强调城市的diversity,多样性。好比我们对待城中村的态度,五年前普遍认为它是“毒瘤”,城市低收入者、犯罪分子聚集在农民留下的破房子里,应该被铲除。今天我们却可以认为,城市有这片地盘也很好,它提供低廉的生活成本,年轻人在低收入的状态下有地方去。城中村鱼龙混杂,有坐台小姐,有吸毒,有流窜犯……但这里面是有积极性的。 凌琳:但这也阻止不了城中村被铲除的命运。现实就是,城中村在城市中不断消失。 匡晓明:城中村被铲除的真正原因,都是地产开发。历来的城中村改造,哪有纯政府掏钱的?除了涂脂抹粉,墙上统一挂牌,管道更新。真正的改造,都是市场上算得过账来的。说城中村不好的,都是想开发这个地方的,先造成舆论,再把它铲掉,从中获利。 又比如沿街店铺,店铺是好东西,除了“难看”,但是它用低廉的方式解决了多少生活问题,它背后的东西是好的。只不过我们这些搞设计的人,认为它应当“好看”一点,把卷帘门换成玻璃,但前提是,社会能否提供足够的安全保障?按照目前的情况,不能承诺玻璃不会砸破,也不能承诺砸破玻璃的人会受到惩罚。 凌琳:可是为什么当规划师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或者个人,能够认同这种多样性的生态,但是当他拿起笔来,规划出来的又是另一个样子的城市呢? 匡晓明:我们刚开始做新城的时候,经验不丰富。但现在,可以负责地告诉你,世界上经验最丰富的就是我们。世界上没有人做过这么多新城,我自己做过100多个。回想做第一个项目的时候,我根本没考虑形态;第二代新城规划,以大广场大绿地为代表,比如东莞城市中心,它们确实彼此相像。今天就不会这样做了。我们也在逐渐进步,实践中总结经验。第二代产品确实有很多缺陷,其中一个重要的缺陷就是那个时代政府掌管权力太大,我们技术人员不具备决定权。 凌琳:没有一个能与长官意志相抗衡的机制。 匡晓明:根本没有。除非个别情况——比如遇到市长、市委书记是博士,他能认同、尊重规划师。政府权力很大,他可以根据自己的意志,把政府办公楼选在城市最好的位置。但在今天,领导不会把政府建筑放在最好的位置,而是放在更有利于经济发展、更有利于带动城市发展的位置。政府搬过去,选一个次要的位置,让土地升值,把最好的位置留着卖钱,卖给房产商,带动GDP。另一方面,现在有了互联网,政府没有办法完全控制媒体,群众的意志终于找到了说话的空间。就像最近杭州70码事件。 凌琳:这是不是您创办《城市中国》的一个出发点?因为当初看到《城市中国》的时候,发现它所呈现的东西,和我们印象中规划院的官方口径很不一样。 匡晓明:给官方打工那是肯定的。城市规划的结果是制定一个政策,policy或principle,这肯定是政府行为。在我们国家体制里,规划又烙上了国体的痕迹。政府非常强势。 办《城市中国》的初衷,是2001年建设部提出城市规划要加大公众参与,城市规划的修改必须公示。我觉得这个想法非常好,民主决策虽然慢,但是不会错,跟慢比起来,不会错更重要。我们这提出公众参与以后我觉得大快人心啊,可以避免我们的强势政府一个人说了算。我们当时就做了很多公共参与,比如2001年东莞新城中心的城市规划,结果发现群众不懂公众参与。第一他不懂城市规划是怎么回事,第二他只关心跟他个人利益有关的部分。公众参与希望达到的目标,不是牺牲别人的利益来满足你的私欲。如果每个人都是自私的,那么这个公众参与肯定是失败的。这件事情让我意识到,群众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城市,不知道城市规划是什么,我觉得得有人做这个扫盲工作。当时我提出“人民城市”的概念,我想告诉大家“城市属于人民”,行政长官也是人民的代表。后来发现“人民”这个词用得不对,跟“城市”对应的是“市民”这个词,但是“人民”这个词更具有号召力。城市属于市民,我们希望《城市中国》让更多人了解城市基本问题,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后来又出过一期“街道是我们大家的”,想让大家关注身边的小事,小事背后有大事。 凌琳:但是抽象的公众利益就是无数具体的个人利益组成的。也许我们在政府和市民中间缺乏必要的中间层次,来组织民意。 其次,我觉得《城市中国》的叙述方式还是“高端”了一点,尤其它强烈的视觉意向,也许只是符合设计师的胃口。所以当您在宣传“街道是我们大家的”时候,口径并没有对准期望的受众,这本杂志的生产者和消费者还是同一个阵营里的人。 匡晓明:这确实是个很大的问题,在发行上,市民销量不高的。老百姓不关心,认为这个事情离自己比较远。当年李大钊、陈独秀办《新青年》,也是希望唤醒民众,每个人都想着自己这么点破事儿的话…… 凌琳:但是城市问题就是每个人的破事儿组成的。同样是关注城市问题的出版物,像王军的《城记》、《采访本上的城市》,还有最近贾樟柯的《中国工人访谈》,他们深入到真实的生活,呈现那些破事儿。反观《城市中国》还是高高在上的,学院派的姿态。 匡晓明:原来关注的和现在还是不一样。原先我是一个愤青,我现在更关心有没有解决方法,用什么样的智慧解决。比如我常想中国是一党好还是两党好,但我并不给出明确的答案。换作1989年我一定是支持两党的。我现在想新的思路,一党是不是有一党的办法?甚至可以无党,就像马克思说的要消灭阶级差别。我一直强调东方智慧,在现有的条件下,我们有我们的解决方法。 凌琳:东方智慧里的理想状态是一个弱政府,无为之治。 匡晓明:无党。无理论状态就是没人敢想。我今天想了但是没写下来。东方智慧有可能产生新的体制,改革派,在原地发现改良的东西。规划里就可以有很多改良。比如以往规划做完之后实施效果不好,一种改良的方法,就是把规划变成全程服务。以往我们做完规划,拿了钱就走了,让政府拿着图纸去找开发商,但这个过程非常复杂,每个开发商的诉求不一样,我们的城市又是一个嗷嗷待哺的状态,于是在这个过程中很多东西都会变形。现在的设想是设计完之后,等每个项目都落实了我才离开。 凌琳:这个想法有没有实现过? 匡晓明:有。第一个落实的就是上海普陀区真如副中心。从城市设计结束,到协调报批,到开发商进驻,都认真关注,提意见。还有闵行商务中心也在做同样的事情,确实很累。 第二种是温州模式,温州规划实施度非常高,90%。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市委书记曾经放话:严格按照同济方案不得变形;二是规划局规定方案中所有实施项目必须到同济进行咨询。每个项目来了我们都“折腾”他一下,归到正道上去。比方说有一个地块被开发商拿去了,他跑来问我,图上规划的是一栋,我盖两栋行不行?我一看,确实有余地,盖两栋也不会对城市造成什么破坏,就心软了。但政府不同意了,当时你做的一栋楼,怎么他来了就两栋了,我一想,对啊,那就还是一栋吧……就是那么坚持。 再有就是东莞模式,东莞建设得非常快,上百万平方、两百亿投入、三四年内全部付诸实施。规划本来是十几年二十年的事情,它短,就保证了实施与设计图纸密切配合。 凌琳:刚才您举的三个例子,我个人觉得最乐观的还是上海。一方面上海城市基础好,各方面操作相对规范;另一方面您人在上海,对这座城市比较理解。在自己生活的城市做上十年二十年的规划,可以根据现实的变化和发展不断修正补充。 但是温州就有点远了,您做前期调研、资料收集也用不了多长的时间,一年之内可能规划方案就出来了。在实施的过程中,当地的生态、业态必然会发生变化。当局坚持按照你们的方案实施,这固然好,但这其中会不会有点“僵硬”和不合理呢? 匡晓明:是的。反过来说,不执行规划你会着急,执行规划又有点惶恐。守法比乱法好。好在我们当时的方案还是超前的,讲究前瞻性,或者“高起点、高标准”,现在看起来刚好。另一方面,我们通过大量项目积累了大量经验,上海的经验可以移植到周边城市,上海的今天可能就是温州的明天,或者美国的明天就是温州的明天,都是价值的移植。 小平同志提出开发开放浦东,我就是第一批参与者。你今天能看到的上海的东西都有我的足迹。当时确立的几大功能区,大部分是我设计规划的:金桥出口加工区,外高桥保税区、六里现代生活园区、陆家嘴CBD和张江高科技园区的一部分开发建设,还有漕河泾……那个时候我骑着自行车过摆渡,去了现场还是农田一片。当时没人知道什么叫出口加工区,什么叫保税区,什么是CBD,这都是1992~1994年间做的事情。上海的城市开发是改革开放30年非常重要的经验。今天看来,陆家嘴功能过于单一,吃饭没着落、交通混乱,这些都是很宝贵的经验教训。2000年开始做“一城九镇”,我们希望呈现多样性,但是多样性的实现方式是领导决定的,不论成败与否,毕竟这些东西我们都做起来了。今天我们不再追求视觉效果,发生了方法上的转变,大量依托TOD模式(以交通为导向的城市发展),不一定是几何中心才有价值、交通中心才有价值。围绕着地铁上层空间开发,多地铁交叉点的上层开发,等等。上海还有几项重大决策,围绕着两个中心:金融中心、航运中心的建设。从前把虹桥叫做交通枢纽,现在叫做虹桥国际商务中心,未来上海最大的商业中心应该在虹桥——这就是改革开放30年的变化,从我戴着草帽骑着自行车背着图纸下农田,到现在的情形。 凌琳:当时的上海还是一座自行车可以及达的城市,现在不是了。 匡晓明:现在主要发展轨道交通。地铁是国家发改委批的,上海占了世博会的便宜,获批了十三条轨道交通线路,如果没有世博会,最多五条。感谢世博会,上海的轨道交通十分发达,长度赶上大部分老牌帝国主义国家。 (一)(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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