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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二题 华 秋 《没有疼》 星期六本来要和顾婷呆在一起的,但我母亲突然来了。她想来就来,这是她的权力。她和我后爸从老家出发,旅游,逛大城市,最后一站是成都。成都有她的大儿子,她是这样说的。她还说,要好好说说我的婚事,所以计划要在成都住两个月。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拿两个月的时间来说这事,难道我真的那么难以说服吗?当然,我在她心中是什么样子,是她的权力,我不好多说。不过,星期六阳光明亮的上午,就耗在火车北站接她这事情上了。 成都难得出太阳,常见的是白晃晃的一团,在灰色天空后面移动。今天真难得,亮得我头晕。我在一个烟摊买了一包555香烟。有个同事说555牌香烟是杀精子的。他们既要轰炸我们的大使馆,还要用555来灭绝我们。你想过没有?这个同事生不逢时。一个人到底有多少精子可杀呢?这时候我傻乎乎地琢磨起这个问题来。避孕套里的,纸巾上的,马桶里的。有多少?手、足、脸蛋、屁股,害偏头疼的脑袋和粘着韭菜叶子的牙齿,全在里面。杀就杀吧,全扔垃圾桶。我从不想有一个孩子出来像我这样自生自灭,这样孤零零地无聊。一般来说,顾婷和我意见一致,可是有一阵,她非常想不戴套来一次。差不多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她就想着这事。一定要来一次。她还说我作爱的样子根本就不像有怀孕的可能。为此我想,因为不满意我作爱的样子她有可能会离开我。也许她己经打算好了,只须再强调一下,就可以离开了。 我坚持认为那样很危险,避孕套之所以又叫安全套的就是这个原因。我好像坚持得过头了,使她联想到我害怕担当责任,(事实上我的确不喜欢担当那狗屁责任)。她骂我求我,甚至绝望起来。没意思。你就是那样的人。看你作爱的样子就知道。你就是那样的人。那样的人,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好吧,我听从了她。她感觉过瘾极了,说跟跳蹦及一样。蹦及她其实也没跳过,是电视上看的。她说一样就一样吧。结果她就怀孕了。只好去堕胎,做手术的是个男的,尖嘴猴腮,指甲很黑,我想他总不至于手套都不戴吧。顾婷问我是个男医生,你做不做?我说到了这个时候也无所谓了,当然,决定权还是在你。她低声咽泣着说,它要生出来,我宁愿去死。那个孩子已有五个月,两斤多重。一部份用吸管吸出来,一部分用不锈钢钳子夹住,拖出来。指头大一块一块的,用不锈钢钳子夹出来。我还是喜欢它们没有任何形状,抹在纸巾上或者被水冲走的样子。 母亲若知此事,定会大吵大闹。我不认为我有权力把孩子带到这世上来,母亲可不一样,她太有信心。她一生在贫困中劳碌,老了还逼着自已冲别人的退休金嫁人,但她仍然坚信做人有繁衍后代的权力。她还认为她的大儿子能从边远的麻疯病患区奋斗到全国有名的大城市来站住脚根,是有出息的。优良品种,应该有很多子裔发扬光大。小儿子就不行,不好好读书,没文凭,靠哥哥资助在老家开个小火锅店,还要老娘帮他管账。她和弟弟见面就吵,再分别打电话给我埋怨对方。根源是我。如果父亲没去世,我没有能够支撑家业,我母亲就不会变成一个总想讨我高兴的老妇人。她就还是妈妈。自从我每月挣上五千块钱以来,我再也没有妈妈了。我变成了依靠、男子汉,我变成了我妈妈曲意讨好的权威人士。这个变化让我头胀。再下去就是偏头痛。差不多三年,我头痛、失眠。我不知道一个平凡的人怎么有资格承受这些。为了抑制偏头痛和失眠,我从来不会像今天这样站在太阳底下,把那些事翻出这么多来折磨自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也许是个意外。我站火车站出口处接我母亲。 车站出口处出来的母亲,一下子老了,脸上到处是褐斑,缩头缩脑的。大多数衰老都始于两头往中间缩,从中间臃肿起来。这个是我妈妈。我喊了一声,妈。她眯着眼听了听,让我喊傍边扛着编织带的那位王伯伯。我喊了,动手抢他的包。争扯一阵,没抢赢。王伯伯说,这些事,怎么让你来干!我只好摊手像个市长那样,说,欢迎到成都来。我母亲很兴奋。她仰脸对王伯伯说,怎么样?我说来成都没错吧!我们打的到玉林小区,化了十六元钱。我母亲将十六元这个数字大声说给王伯伯听。还有我买的房子,以及房子里的电器,我母亲都让我一件一件地说给她听。一遍、遍,三遍。我想她己经能够背了。 午饭后他们想休息。我的床是一张席梦思直接丢在地板上的,不知他们可睡得惯。接着我又想起,还有半盒都累死牌避孕套放在床头,也许他们会拿来用。我在书房里抽烟,等着听他们的鼾声。我觉得鼾声证明了他们身体好,还能睡。至于向谁证明,为什么要证明,我不得而知。但我母亲突然走到书房里来,对我说,有件事我忘了问。你和顾婷准备什么时候结婚?我说,快了,并向她解释顾婷出差去了,短时间内回不来。母亲坚定地说,我这次一定要等着见儿媳。又问,她会打电话回来吗?我说,会,不过时间不定。她说,她打电话来我要接。随后她开始唠叨自己真老了,但还没糊涂。我爹死后半年他和王伯伯结婚。她对不起我们和死去的爹。可她是为了减轻我们的负担。王伯伯每个月有八百元的退休金,跟着他饿不死。我每月有五千元,本来是没有问题的,但我妈亲认为不是这么回事。一个家庭的负担,能抛一个算一个,对吧。说到这里她抬起泪汪汪的眼睛望着我,你原谅我吗?我说没有什么需要原谅的。我还说,你是最好的母亲。她放心了,又说老二就不懂做母亲的心,老二在外面受了委屈,却只会回来冲着老娘发气。有的时候她真不想管他了,可生来就是这个命,不成气的儿是母亲眼前的磨盘,总是苦,总是累,总是离不开眼前。我说,他还小,还不能适应家里的变故。说到这里,我心里凉飕飕的。一个家就这样散了。可我得装着。我拿出责怪她的神情说,你晓得他不懂事,何必和他争,跟我说不就得了。听我这样一说,母亲安定下来,说,对,我跟你说。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你千万不能垮啊。觉要多睡,烟要少抽。她说,你要赶紧结婚。彷佛这是个机会似的。趁着这几年运气好赶紧生个儿子带大。我身体还好,你们不用找保姆。你现在每个月寄给我的五百元钱我一分不花,全都存起来以后带孙子。我花的全是老王的。人的运气说完就完,要抓住运气好的时候把大事都办了。 我听她唠叨。唠叨。唠叨。 后来她累了,歪在沙发上打盹。我让她回卧室去睡。她吃了一惊,醒了。她说,不。我和你再坐一会儿。后来她又说,算了。我睡去。你学习。 电话忽然响了,我母亲在卧室里高声喊我。我忙说,别管,书房还有分机。电话是顾婷打来的。我压低声音说,不是说这几天少打吗?她说,我家这边出了吓人的事,我非打电话给你不可。我问,什么事?她的声音紧张,杀人啦。原来挨着她家小院的另一家人,来了一个小偷,被在家的母子俩发现,于是那个贼,杀死了妈,又追着儿子杀,从四楼追到一楼把他杀死了。从四楼到一楼,全是那个孩子的血手印。她说,我害怕。我说,别怕。她不作声。我说,别怕。她叫喊起来,不行。我要见你。我说,好吧。咱们到缘园圆茶馆。母亲在卧室里问,是顾婷吗?我说不是。一个朋友有急事要和我见面。母亲说小心点,马路上的车跟饿狼似的。 顾婷静静地坐在茶馆卡座里,一见我便浑身发抖,仿佛我就是那个凶手。我好害怕呀,她倒在我腿上,脸压住我的腹部。我安慰她,拍着她的背。我突然有了性欲。一下就来了,我也没办法。她吃了一惊,说我无可药救。然而她隔着裤子轻轻咬了我那里一下。我这时很想要她。我知道茶馆不是问题。但她用力将我的手从裙子里拖出来,像甩掉一条蛇。 我们喝茶。茶叶在水里泡胀、舒张。它们在梦中。那孩子挨家挨户地拍门,喊救命。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他的求救。所有人都装睡。那小孩八岁。小常林。我看见过他在巷道里歪站在踏板上练习自行车。所有人都装睡,没有鼾声。事情见报后,他们对那家死难者的亲属毫不掩饰其仇恨,因为给他们带来了耻辱。报纸强烈地抨击了他们的软弱,麻木,道德沦丧。现在的报纸反应很快的,有个记者写道:“正阳巷十三号的五十六户居民,愿上帝拯救你们的灵魂。”读到这里,我有些惊异,我们不是唯物主义国家吗?后来我又想,上帝当然是不管我们国家的,不过我们拿这个上帝这个词语来说话比较方便,难道让记者说“愿原子弹拯救正阳巷十三号的五十六户居民”不成? 读了晚报,顾婷说要搬来和我住,今天就搬。她还说,我要和你结婚,现在我受得了你了。真的。我也不在乎你爱不爱我了。何昊。何昊。何昊。何昊。何昊。求你,我们结婚吧。她的嘴唇一阵阵地吹在我的胸前。我穿了件体恤。那儿湿了。热气。汗。我说,那样解决不了问题。她生气了,你总是这样说。没办法,解决不了问题。她激动地说,我怀过你的孩子啊。她世故起来的,懊悔地说,我不该打掉胎儿。我说,我们可以再怀一次,这次把证据生下来。证据?她惊讶了一下,接着很疲惫很疲惫地说,是啊,是证据。 我们找了一家靠近府南河的饭店。两年前市政府化很大代价将府南河整治了一次。用三米高的石墙将河道镶边。现在小孩子不仅可以淹死,还可以跌死。我们开房做爱,从洗浴起就开始就调情。调情。调情。很技巧,很淫荡地调情很久。冷静而仔细地做。这是一个缓慢制造精子和卵子的繁琐工作。我又累又烦,因此我想着小说《局外人》中不愿多费口舌的莫尔索,以便分散注意力。也许他会说,我不觉得做爱的时候想想别的事有什么过错。他说,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这可不是我的错。我可没犯这种错的资格。不过一下葬,那可就是一桩了结了的事了,一切按规矩办了。他们都为我难受,彷佛这是他们的义务。我说,谢谢。他们纷纷说,不客气。然后他们从我面前让开,彷佛为我摘开一幅幕纱似的,让我去看我妈的尸体。我没有看见什么特别的东西。殡仪馆的人在装着我妈的棺木上面贴了一张纸条,上面大大地写着,何昊。意思是说里面装着属于我的东西。莫索尔说,不用打开来看了。我想也是。妈妈的脸我很熟悉。我谢谢他教会了我喊妈妈。我想着这些,像做梦一样。为了不累。后来时间到了,我将很多精子射到了顾婷的子宫里。完事了,我尽量地克制自己别跑一边去抽烟,因为那样不礼貌。 我们像没事人似的,坐在临河的几棵银杏树下,和许多人混在一起喝茶。成都太阳难得,像今天这样出太阳的日子,所有人都会跑到露天茶馆里来厮混。这就像帷幕突然掀开,露出了什么丑事似的。乱糟糟,忙慌慌的。好久以后,终于可以镇定自如地坐在那里喝茶了。我们喝了一会儿茶,她问我到底爱不爱她。我说这不是问题。但她心中没底。后来她听着粘稠的河面上模糊的人声,恍惚出神,我不禁吻了她。 每个人都要对爱情有礼貌,这是我说的,是我的处事原则。一九九九年六月,我们在皇城老妈火锅店举行了婚礼。我母亲又惊又喜,我说这是对她养育之恩的回报。弟弟从老家赶来,拿六百元钱装在红封里给我。现在什么东西都有,钱代表一切东西。我赞许他成熟了许多。我们想尽量简单一些,但我母亲不同意。她说,钱不够,我还有。后来她主意变了。说在成都简单一些也可以,之后要回老家大办一场。我不同意。她哭了。说人可不能忘本。我说那就春节期间回老家去办吧,我和顾婷的工作目前实在太忙。 要止住边哭边说的母亲真不容易。我让顾婷走开,自己坐在母亲面前等。不知道等了多久,中途顾婷探头进来看,我使眼色告诉她还有一会儿。王伯伯在一旁劝她,说应该高兴才对,怎么就哭了呢。我母亲抹着眼泪说,我只是伤心,他们都不在场。他们,也许也包括我去世的父亲。我说,春节咱们回家办吧。她说,本来为主的那次应该在老家的,现在让女方家抢了先,回老家可别拦着我用钱。我只好点头。 来了很多人,我大多不认识。他们热情地抓住我,很肉麻地喊我姑爷、姐夫什么的。顾婷的妈妈还嫌人少,问怎么就没一个你们的同事、朋友。顾婷撒谎说,他们在另外的时间请。接着是排座、入席,我不知道他们把我安排在哪里,有人让我挨着顾婷坐。顾婷的父亲请了他们厂的党委书记来主婚。火锅的蒸气将我的眼镜雾了,我没看见他是多老一个老头子。只听见他说话以清嗓子来分段。喀。喀。对着火锅咳出声音和唾沫。忽然见他从坐椅下拿出一个奖状似的镜框。顾婷扯了我一下。我跟着大家起立鼓掌。原来镜框里张贴的是我和顾婷的结婚证。他讲了话,是顾婷的父亲讲话,之后请我母亲讲话。我母亲显出小地方人的慌乱,八成因为看见儿子凭空增加了这么多亲戚,感到紧张。 后来的事我很模糊了。好像他们要我们接吻给他们看,要我们一齐去啃吊在空中的苹果。还有人借顾婷的戒指去试戴。都很模糊。 (一)(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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