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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二题
华 秋


(很多年前我读过一个课外选读书,里面有不少西方现代派名著的片段。我被加缪的小说《局外人》“莫尔索葬母”这一节迷住了。我把这段美妙的文字扯下来随身揣着,就像别人揣《心经》一样。成都来后我买了译林出版社的《局外人》,看完了全文。我对小说的后半部很失望,觉得加谬是故意安排莫尔索去死的,八成是因为他一心等着“审判”那一节,好将莫尔索分析分析。也许西方人习惯如此,我可不会对一个谜一样的人物动辄就加以审判。我会目不转睛地将他望着。就望着。加缪开始也是望着的,但他忍不住要开口询问,逼着莫尔索说谎。本来是默默无言的东西,一说起话来就像戴了个草草做成的假面具。就像我有时候应付我妈,应付顾婷那样。本非安心要说谎,只是心不在焉。对一个人的心不在焉充满好奇,这一点加缪和顾婷倒是很相像的。他们总是要问:你在想什么?能想什么呢?除了条件反射地应付他们以外,还能想什么。你在想什么?你在想什么?干嘛这样烦人?这个世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公事公办”不就行了,何必非要追问个想什么?)

因为我和顾婷已正式结婚,母亲和王伯伯从卧室搬出来睡书房的沙发床。卧室已经重新布置过了,是顾婷和她的两个女伴弄的。搬入新房的笫一个晚上,顾婷要穿着婚纱和我做爱。我说累了。她说这才是她真正的纪念。于是我们就作爱了。

不久母亲说要回老家,赶去通知老家的亲戚。我说,不用这么忙嘛。她说,怎么不忙?咱们的亲戚比她们的多多了。我拗不过她。送她到火车站的时候她哭了。说这次是高兴。火车用上百个轮子送走了母亲。

婚后两周,我和顾婷到她妈家去。这一次按风俗叫回门。正阳路十三号,顾婷说,这里只是娘家了。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家门口贴了一个很大的红纸剪的双喜,说是借我和顾婷的婚事冲冲晦气。知道我们今天要来,一家人都齐了。岳父、岳母、小弟,我挨着喊了一遍,他们正重其事地答应。然后请我和顾婷坐在客厅正对着电视的主要位子上,仿佛要给我们照像一样。说到我母亲,顾婷的妈妈马上开始责怪,走了也不打声招呼。我向她表示歉意,说这儿她玩不惯。顾婷的妈妈啊呀一声,说,来找我玩啊。我教她打麻将,跳舞。

吃了晚饭,我去买烟。单元门口的甬道上有小孩在练习骑自行车。大铁门上供人出入的小门关着,挂着一把没扣上的锁。我刚要伸手把它摘下来,有人突然喊 “别动”。一个老太太动作敏捷地挤到我身边来,帮我把锁摘下来。她是这里的收发员兼门房,猫一样地待在旁边低矮结实的窗口暗黑的水泥房里。她问我,你是顾家的女婿吗?我说是。她说她只想亲口证实一下。我主动说,我出去买包烟,马上就回来。她点点头,对我表示赞许。我以为我可以走了,但她跟上前一步,推心置腹地说,以后就叫我曹嬢。白天是我,晚上是我儿子。不是咱自己人可不能让进门来。你要买烟,到门左手笫三家。是自己人。

我出门转左,笫三家杂贷店,有两个接近四十岁的妇女坐在门口的长凳上,因为天气热,一齐拎着裙子下摆往胯下扇风,动作整齐。我望着装烟的木框说买一包555。其中一个站起来拿了一包555丢在货柜上。我拿钱给她,等她拿着钱对光看了,甩出声音听了,找补给我。回来的时候,我自己摘锁开门。老太太趴在窗里的木桌上打瞌睡。

晚上留宿岳母家。顾婷的房间还保持着原样,她弟弟嚷着要用来做书房,她母亲没答应,说要给我和顾婷留着,希望我们俩每个周末都过来吃住,适当缴点生活费。顾婷生气要顶嘴,我一把她将她止住。她妈妈说我孝心好说了好一阵。夜里,我和顾婷躺在床上,她在我怀里折腾不停,好像要在那里铺个窝。她说,我有点害怕。她问我,想不想在我闺女房中做那事。我说不想。但她想,因为害怕。她开始摸我,但这解决不了问题。她问我是不是不爱她了。我没回答。她说,我可以做你妻、你妹、你的情妇、你的娼妇,但你一定要爱我。我很烦。坐起来抽烟。她在黑暗底下躺着,也许看见烟头,也许没有。红色的烟头看着就要一点一点地吸到我口里去了,但忽然就从烟蒂上坠落了。我跑到卫生间去将烟蒂扔到马桶里。我第一次只穿条内裤在别人家里跑来跑去。我想。这也许是失眠的一种象征。我对着瓷白的马桶自渎。马桶真白。

笫二天,我们仍然留在顾婷的妈妈家里。顾婷拿出三百元钱给妈,让她高兴。我们看电视,聊天,打麻将,吃饭。看电视,聊天,打麻将,吃饭。我抽空去四单元的楼梯上走了一走,看见门上都有清洗过的痕迹。门房老太太告诉我,出事那家还剩个男的,几天前搬走了。他搬走了,院子里的人松了一口气。不过,安全工作依然重要。

吃完晚饭,我和顾婷告辞回家。我们让出租车开到住家附近的菜市,为下个星期准备食物。点了只活鸭,我看杀鸭子,顾婷去买其他的东西。二十出头的精壮小伙伸手到铁丝筐里,挨着用食指拇指捏鸭脖子。我问他这是做啥。他说鸭子老嫩看喉管软硬。我说挑只嫩的。他抓出一只,将其喉部的毛揪下几撮来,然后将鸭脖曲起,一刃窄刀轻轻一挑,鸭喉就断了。他接了半碗鸭血,放在一边。我问鸭血可不可以给我。他豪爽地说,你要,当然给。接下来他将鸭子扔在煮着沥青的锅里浸。翻来覆去,恰如夜里失眠的人,左右都是黑。浸遍了沥青,将鸭就在凉水里,十个指头扯着沥青撕剥。顾婷拎着塑料袋过来,和我并站着看。看着鸭子光溜溜、白生生地从沥青里剥出来,她忍不住好笑。临走时卖鸭的小伙子问我鸭血要不要。我说今天不要。

如果买鸭子要血就送。但只买血,那就得化钱。我给了卖鸭人五元钱买了一碗鸭血,盛在塑料袋中,用橡筋扎死,放入公文包。然后,打电话告诉顾婷,今晚陪公司客人,回家晚。她问,做什么?我说,吃饭喝酒,夜总会唱歌。她说,哦。接着说,早点回来,这几天我老反胃。我妈昨天打电话来问,顾婷怀上没有。我说好像有了,不过要捡查了才知道。她说,不用捡查,我来一看就知道。看来她又要来了。

我让出租车把我拖到瀑布酒吧,在那里坐到晚上九点过。估计到了“还珠格格”开演的时间,我打的到了正阳巷十三号。晚上是曹嬢的儿子守门,趴在窗里的桌子上睡觉。他迷迷糊糊看我一眼,又睡。我摘了锁开门进去。

四单元,楼梯里什么人都没有。我想自从那孩子在这楼梯道里奔跑、呼救后,就很少有人夜里在这楼梯里走动。我伸手在公文包里将塑料袋扯破,染了满手鸭血。从四楼到一楼,除了死人那户一共七户,我全给他们的门上印上了血手印。 之后我回到瀑布酒吧,想把我干的事情忘掉。想了很久,我的偏头痛又开始发作了。我让服务员找个小姐来。来了个乳房几乎要顶住下巴的女人。我想我醉了。小姐看上去跟毕加索的画一样。没想到她认识毕加索,正在看“与毕加索喝咖啡”。可她说自己更像安格尔的画。我把她拉进迪斯科舞池,指给她看,乳房、屁股、胳膊、大腿,总数达七八十个之多,分部在几十个地方。是不是毕加索?她说,你真有趣,想不想带我出台?我问她怎么出台?她说,高中文凭二百,中专文凭二百伍,大学文凭四百。她是大学文凭。我说,哦哦,毕加索的画更贵。后来我出汗了。我回家了。顾婷己熟睡,我刚躺上去她就翻身把我抱住,彷佛她一直在那里等我一样。

星期六到顾婷的妈家,我再次带上装了鸭血的公文包,想随意寻找机会。他们谈到了血手印的事。谈到了那孩子。但他们这次对新闻媒体瞒得很好。顾婷的父亲说,我是个唯物主义者,可我觉得还是应该把那家人的门打开进去看看。顾婷妈妈说,肯定是那孩子的爹回来了,他恨我们。顾婷说,我看就是那孩子的灵魂,他在控诉呢。大家便不说话。她妈叹了口气说,我们小老百姓有什么办法啊。我谈到我妈要来的事,但这并没有引起岳母的重视。又谈到明天到医院去查查顾婷是否怀孕,顾婷便嚷着吃了饭就走,晚上绝不能住在这里。她妈垂下泪来,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顾婷父亲烦躁的说,要走就让她走嘛,这鬼地方本来就不是人呆的。顾婷的妈妈哭得更凶了,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吃了饭,顾婷坚持要走,我故意将公文包忘在她的卧室里了。

一上出租车顾婷就说,我只有你了。何昊,你可要好好待我。她还说了很多绝望的话。出租车司机听得出神。被她注意到了。她就不说了。回到家不久,顾婷的小弟打电话过来,说忘了公文包了。我说找时间过来拿。我陪顾婷呆在家里,把家里的事找出来做。事没做完,顾婷又决定上书店买几本关于妇幼保健的书回来。

我们来到购为中心。遇到中央电视台的一个主持人签名售书。顾婷也去买了一本,请他签名。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崇拜名人,只是想调整一下,也将赶热闹的事做一做。主持人的面孔离开电视机后有些变形。我以为看错了。再看,变形得更历害了。我们买了很多孕期保健、婴儿护理一类的书,还有装帧精美的婴儿图片集。某某的,许多婴儿坐在花盆里、爬在南瓜上等等创意不同的照片。顾婷看得兴高采烈,认为咱们一定能生一个画片上的这种漂亮婴儿。她甚至说,要创立一种新的宗教,上帝就是这种漂亮婴儿。

上帝是个漂亮婴儿。这个想法让她着迷。她要求和我讨论。但我没什么好说的。晚上我说我要去岳母家拿公文包。她不让,说要我和她一起分享内心的快乐。她拉我一起盘腿坐在席梦思上,中间摆着摊开的婴儿图书。她郑重其事,好像要和我摊牌一样地说,我相信孩子会改变你。她让我感动,可我觉得我就是由一个孩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但我还是忍不住吻了顾婷。这一次,也许真的是爱情。

次日是星期天,去医院检查,证实顾婷己怀孕两月。算下来和咱们在府南河边的宾馆作爱那次的时间差不多,这让顾婷有点不高兴了。不过我们还是在麦当劳店、咖啡店、时装店混了大半天以示庆祝。回到家,分别给两家父母电话通报。我妈说马上就赶来,又说,春节期间回老家补办婚礼的事就算了,但孩子满月的时候她一定要请几个老亲戚喝满月酒。

晚上九点过,我对顾婷说,公文包非拿回来不可了,明天上班要用。顾婷有些奇怪地说,你怎么带公文包到我妈妈家?我说当时想抓紧时间看看文件。我打的到了正阳街十三号,门锁着。我请曹嬢的儿子开门。他说,太晚了。我说,还不到十点呢。他嘟嘟囔囔地从收发室出来在门后面站着。他说,我不认识你。我说,你怎么不认识?我是顾家的女婿,你妈认识的。他问,来干什么?我不耐烦地说,东西忘在岳母家了。他开了门说,你别生气,我也没办法。我对他点点头,并递了一块钱给他。他说,我妈不准我睡觉,进出的人必须问清楚,可是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你说对不?我说对,便离开了。

跟别家一样,岳母家灯火通明,电视开得山响。岳母将公文包递给我说,怎么想起带公文包到我这里来?我说当时想抽空看看公司文件。她表扬我,有事业心,好女婿。接着说,告诉顾婷,妈妈不生她气。周末不想过来就不过来,恐怖气氛对养孩子不利。又将让顾婷多吃鸡鸭鱼肉的事叮嘱给我。听她说完后我便告辞,她没留。

我转着密码锁,将公文包打开。鸭血放的时间长了,发臭,呈块状,不过这样更好。我对这件事已经着迷了,什么也动摇不了了。我走到四单元,上到四楼。顺着往下印手印,走的是那孩子的路径。这些门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曾经是孩子的希望。可恰恰是这些貌似希望的东西,阻挠了孩子不能顺利逃脱屠杀。我下手很轻,想让手印小些,像那孩子。又想那孩子急切拍门,可能留在每家门上的血手印不止一个。于是我又多覆上几个。有的像在拍打,有的像在撕抓。我轻轻将耳朵靠在门上,听见里面大放“还珠格格”之喧嚣。难怪几个傻逼打闹的电视剧能成为本年度最流行的东西。他们需要喜气。任何时候,他们都认为喜气能够拯救他们。正在这个时候,有人朝我喊了一声,干什么?我站在暗处,不动,不说话。他也没动。他竭嘶底里地大叫起来,快来人啊!逮着那鬼了!

他们像坍塌般地朝我涌来。巷道里,楼梯里,阳台上,全是他们。我跑了一步,停下了。为自己本能里涌出的恐惧而羞耻。他们的一些手抓住了我,一些嘴在喊:“打死他!法不治众。”

我想站住,但不能。我仰起脸,刚好看见一个花盆笔直地落在我的眼镜上。花瓣在黑夜中纷纷扬扬,像极了漂亮婴儿的脸。

我想起上百个轮子送走妈妈的那列火车。登上它之前我还是吻过你的。

(一) (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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