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干校〖畸形年代系列〗
陈向阳
大办五七干校
1966年5月7日,毛主席给林彪写了封信,后来就称为五七指示。大意是:别管谁都不能光干一样,比如军队,也得种地办工厂,学生呢,‘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当时五七指示没传达。又过了两年多,1968年10月4日,报纸和广播里突然大讲黑龙江省柳河五七干校的经验,同时发表五七指示。这回可是专门冲着机关干部来的,让他们到农村种地去,好好改造思想。
中央一下令,全国各级机关都赶紧办五七干校。各省在自己的地盘,而中央机关在全国找地方,找来找去,很多都找到了河南。为什么?因为那里有空地。河南本是中原的人口大省,缺地,可1960年前后饿死了不少,腾出了地方,建了些劳改农场。现在把犯人迁往边远地区再给五七干校腾地方。河南的自然条件不错,去东北西北开荒地的苦差事交给犯人们干吧。这些干校又大多集中在信阳地区,因为那里1960年饿死的最多。光我记得在信阳地区的罗山一个县就有一机部,物资部,学部(现在的社科院),团中央的干校。信阳是波状起伏的丘陵地带,干校的房子都建在山包上,离老远就能看见一排排的红砖房,尤其是一机部和物资部干校的大水塔,十里地外就看的见。正好相反,当地老乡的房子都在低处,为的是用水方便,他们可不像干校,水泵一开,水就上了山坡。
一机部人太多,所以建了两个五七干校,另一个在江西的奉新县。罗山的这个干校在信阳以东38公里处,再往东去十公里才是罗山县城。那时全国都学解放军,干校也不例外,都编成连排班。在公路边的4连来自一机部通用机械所,再往北走上7、8里地是8连(情报所),再走3、4里地就是干校最大的一块,校部所在地,这里还有机械连,1连(设计院),2连(五局)和3连(基建局),从校部拐向西走上几里地是10连(机械研究院),然后是其他几个连。
听毛主席的口气这五七干校得永远办下去,所以一机部特别当回事。光是为了修各连之间的道路就调去了推土机、压路机。劳改农场留下的房子根本不够,所以又盖了不少,都是红砖房,凑合事的简易房。砖墙上架上房柁、檩条,上面盖一层荆笆(荆条编的,代替木板),抹上泥巴再铺瓦,屋里墙上也抹泥,再刷白灰,地面是三合土砸实,最后安上门窗就完工了。屋里一律是双层床,年轻的,手脚利索的睡上铺,上年纪的,身体不好的睡下铺。一个大屋几十个人,说是11点熄灯,实际到12点才能安静下来,可又有人起来上厕所了,神经衰弱的别想踏实睡觉。
干校生活
我们这帮疏散来的大大小小的孩子就分散到各自父母所在的连,碰上房子宽敞的就能给个床位。我母亲所在的三连房子紧张,我就打游击。哪个人不在,出差了或去探亲了,我就先睡那人的床。隔几天或几个星期就要扛着行李卷搬家。有时还要住到一连或二连的房子里去。好在那些干部,还有青年班的,都不欺生。青年班的可不是干部,而是干部的孩子。当时不少干部都把自己的孩子,尤其是已经上山下乡或应该上山下乡的,弄到干校,算是参加了工作,转了户口,还拿工资(一月18块)。这比去插队或军垦强,至少大人孩子在一块,心里踏实。每个连把这些干部子女编成青年班,人太多的就叫青年排。
干部们到了干校通通叫五七战士。别管在北京是大干部,小干部,是造反派还是走资派,此时都挤在一起住着,一起劳动一起改造,全平等了。一机部的几位副部长也都下放到干校,比如我弟弟睡上铺,他的下铺就是周建南(文革后还当过福建省省长),老头挺随和,跟谁都说说笑笑。司局长就更多了,比如迟局长,挺窝囊的老头,衣服都不会洗,拿水泡泡就捞出来晾上,搓都不搓。他有个特大号的搪瓷缸子,又喝茶又吃饭,大伙说还是尿盆。老头不承认,说就一回,是下雨天。这能理解,迟老头高度近视,又有这病那病,大半夜的下着雨,让他趟着泥水走到厕所去?这种不分高低贵贱同吃同住同劳动的经历给我们养成了坏毛病:不尊重大人物。别管是部长省长甚至总理级的人物(朱容基、钱其琛都当过五七战士,贾庆林那时就在一机部江西奉新干校),我们都不大当回事:部长怎么啦?见过,蹲那拉屎都见过!
干校吃饭是包伙,一个连或两个连一个食堂。每人每月交15块钱,然后一天三顿饭吃吧,星期天是两顿。当地老乡说:‘干校好,干校好,穿的破吃的好,一人一块大手表’。当时手表还是稀罕物,农村人买不起。穿的破是真的,当地老乡都纳闷:这些北京干部从哪翻出这么破的衣服,补那么些补丁,撕了作鞋底都不行了。‘吃的好’那是跟老乡比。每星期吃一回肉菜,每回一人四两或半斤肉,真能大吃几口。可是没肉的时候就是全素,而且老吃当地的‘黄心菜’,一种肥肥的绿叶菜,菜心是黄的。按说还可以,菜里的油也不少,可架不住天天吃、顿顿吃,把人吃的见着黄心菜就饱了。主食是大米白面,不过米是糙米,北方人吃着比窝头强不到哪去。干校吃饭也军队化,每个班都派值日的去打饭,打回来把菜分到每个人的碗里,如果是素炒黄心菜就不用分,分也是怕剩下。主食管够,尤其是米饭,吃多少都有。
这种伙食比老乡家强太多了,可五七战士们整天还闹嘴馋。干校小卖部里只有那种一分钱一块的硬糖,除了甜没别的味。点心也只有一种,大概是红糖水和了面一烤,连点油都没放,死硬。最好拿锤子先砸成小块,放嘴里拿吐沫泡软了再嚼。上去楞咬能把门牙硌下来。所以五七战士们一聊天就是吃,北京的烤鸭、涮羊肉,广东的烧烤、小点心,什么好吃聊什么。不光聊,更有行动。哪个五七战士进趟城,别管罗山还是信阳,先去商店,什么好吃买什么。再后来发展到自己做,先是用冬天取暖的炉子,后来干脆置办煤油炉,单干或几个人搭伙,油盐酱醋备齐了,田里抓青蛙抓蛇抓王八。再不就到周围村里买鸡,最不济也能买点鸡蛋回来煮煮。
干校的土壤是碱化土,干的时候死硬,可一着水就成稀泥。每逢雨后,去趟厕所,打回开水,去洗衣服都需要艰难跋涉,在泥浆里东一跨西一迈,尽量找泥少的地方。长筒雨靴是最抢手的货,可小卖部的经理跑到武汉合肥上海也弄不来几双。冬春的雨天真不少,都是小毛毛雨,有时是小雪花小冰渣,一到身上和地上就化成水,还伴着冷风,一阴好几天,冻的人手脚冰凉。每个屋子都烧火,煤末子做成的煤饼,砖头砌的灶,灶台上是几个大水壶冒着热气。雨天里,有长筒雨靴的年轻人负责打饭,嘴里哼着那年冬天广播里突然猛放的老革命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或者‘我撩倒一个俘虏一个,......’一边小心趟着泥,抱着或挑着或抬着热气腾腾的饭菜。
狗和猪
干校一时办不了学校。老师倒好办,五七战士里的大学生一抓一大把,可是没房子。所以先让我们这帮孩子跟着父母所在的连或排或班,大人干活我们也跟着干。我母亲在三连的牛班。每天早上我和弟弟跟着大人去牛棚,把一头头水牛牵出来,到粪堆边上站一会儿。那些牛就劈里噗哧连撒带拉。大人们就夸那些牛,说它们也爱干净,有屎有尿都憋着。但肯定没全憋住,牛棚里还是有不少的牛屎,都要铲进大筐,抬到粪堆去,然后抬进干土撒在地上。还要运干草,铡干草。牛棚的一头是个屋,有人住在那,夜里起来给牛添水添料。牛棚里还行,因为牛粪不算太臭。猪圈就不行了。一连有个猪班,养着几十头猪。还是冬天呢,离老远就闻着又酸又臭。可那些活泼的猪让人百看不厌,比牛强多了。虽然它们一身一脸又是泥又是屎,住的就是屎窝,可一个个的全都心满意足,眯着小眼睛哼哼着东看西看,一有吃的就挤成一团,叭唧叭唧吃的响成一片。大人一没看见我们就拿土块打它们,打的再疼它们也就略哼几声表示不满。
冬天是农闲,五七战士们每天半日学习,一个班或排或连集中在一块。我们就溜出去玩,看谁住的屋里没人就在那下棋打扑克。春节吃饺子,正月十五吃元宵,都是自愿结伴,到食堂领馅领面,自己包,自己煮。我们在校部的几个孩子结成一伙,不跟他们大人搀和。可惜我们包的饺子和汤圆都不经煮,一煮全破。
天气渐渐暖和了,不用缩在屋里打扑克了。我们到处逛,先把机械连外边停的拖拉机、推土机、压路机挨个摸一遍,再到鸡场鸭场旁边的小树林里搜一搜,看有没有鸡蛋鸭蛋。然后去牛棚猪圈看看,一圈转完就该吃饭了。最吸引我们的还是狗。校部这边养了三条狗,一条又肥又大土灰色的叫‘笨蛋’,一条苗条点黑白花的叫‘花儿’,另一条小黑狗叫‘黑子’。所有干校的狗都有一个特点:专咬当地老乡,虽然它们就是从老乡那里抱来的。我们第一次碰见这些狗,它们叫都不叫,懒洋洋的不理我们。可要是当地老乡来了,还离老远呢,它们就伸长脖子,瞪起眼睛,竖起耳朵,一旦看清楚了立刻狂叫着冲过去。吓的老乡就连常来送菜的熟人都要远远的站住喊话,直到食堂的大师傅出来把狗看住才敢过来。五七战士们都闹不清狗是凭什么来分辨当地老乡和干校的人,但都觉的这些狗干的不坏。干校没有围墙,没狗的时候老乡常来逛一逛,或路过一下,到处乱放的扁担水桶,铁锹,胶鞋,甚至晾的衣服,有时就被当作没人要的东西捡走了。
这几条狗虽然认识所有干校的人,但和食堂的最亲,因为它们也在那吃饭。这很让人嫉妒,我们好容易才和狗们玩到一起,可食堂的大师傅一吆喝,狗们立刻转身就跑。但过了一段时间三条狗弄明白了,我们几个人是全干校最愿意陪它们玩的,于是改变了爱搭不理的样子。有一天,我们和狗们散步越走越远,我们想往回走却发现它们不干,非朝着一个村子前进,我们一要转身,三条狗就冲我们猛叫,意思是让我们跟着。离村子还老远呢,那边已是一片狗叫,接着冲过来五、六条狗,样子很凶,但很瘦。笨蛋、花儿、黑子站成一排迎战,但对方刚冲到格斗距离,黑子就先怯阵,退到我们身后藏起来,笨蛋和花儿也边叫边退。我们大怒,赶紧满地找武器,棍子石头根本没有,只好抓起泥巴土块打过去。那些村里狗这才注意到干校狗搬来了重兵,慌忙撤退。笨蛋、花儿和黑子士气大振,大叫着追击。不过一旦敌人反冲锋,它们就立刻停步,大声呼叫炮火支援。我们用最快的速度射击,都顾不上说话,一会儿就追到了村边。对方也得到增援,十几条狗一起狂叫。正当我们打算发起攻坚,村里出来了几个小孩和老太太,态度很不友好。于是我们决定攻坚需要重武器,下回带棍子来再说。在撤退过程中,敌人的追击又被我们的回马枪打败,基本上可以说大获全胜。正待班师回朝却发现三条狗又朝另一个村子跑去,我们若不跟着它们就不停的猛叫。狗们的信任感动了我们,于是补充了弹药又跟了上去。就这样,三条狗带着我们打遍了附近四、五个村子。估计笨蛋它们平时总受欺负,这回有了靠山,当然要把敌占区全扫荡一遍。我们虽然累的够呛,吃饭也耽误了,但和狗们建立起的战斗友谊使我们觉的很值。可惜,离干校还挺远呢,三条狗突然扔下我们猛跑,远远的有个大师傅在食堂外边敲水桶呢。我们怎么喊它们连头都不回,气的我们宣布:‘过河拆桥!等着吧,再也不帮你们打架了!’
我们还去放牛,目的是骑牛。别看牛背不高,爬上去却不容易,非得几个人合作。一个人牵着牛,另外两个人再帮着第四个人爬上去。但爬上牛背才知道骑牛非常难受。牛身子太宽,把你的两条腿分的大大的,牛脊背上的那条骨头又硬又突出,硌的你屁股很疼,牛一走一颠更疼的厉害,赶紧下来吧又不好下。最后摔在地上差点让牛踩一脚。
猪也需要放,但不是所有的猪,光是大公猪,老吃精料不运动就会太肥,不能胜任工作。有一回,一个叫豆眼的才上小学四年纪的小孩去放一头大公猪,不知走到哪去了,大人们四处去找。直到午饭后,豆眼才赶着公猪回来,还抱着好几块白薯。问他上哪了,他说到附近那个村子去了,然后把白薯给我们吃,又得意又神秘的挤着他的豆眼说,他带着大公猪把那村的母猪都给‘操’了。我们虽然感到意外,但并没觉的有什么不妥。谁知道猪班的大人们却看出来了,很不高兴,把豆眼说了半天,说大公猪累坏了,好几天都干不了活了。公猪干活就是操母猪,大人叫配猪,说附近村里人常赶着母猪到这里来配,配一次要收五毛钱呢。
我们有点糊涂了。在人类社会里,操的一方,也就是男人,是占便宜的,被操的女方是吃亏的,所以是男方给钱,比如旧社会逛妓院。就连新社会,要结婚也常是男方给女方家里钱。如果硬操,就是强奸,还要判刑呢。为什么在猪类社会里就反过来了呢?我们展开了激烈争论。豆眼发誓说公猪操母猪肯定是占便宜的。因为母猪都吓的直跑,大公猪却特高兴,猛追。而且是公猪压迫母猪,有的母猪都给压趴下了,一定是大人弄错了。他说本来他没想去那个村,有个干活的农民伯伯看见他和大公猪就笑眯眯的过来,然后带他往村里去。到了村里就给他吃白薯,一边把大公猪关进猪圈。吓的那母猪嗷嗷的跑,大公猪乐的哼哼的追,一下就骑到母猪背上。后来村里人一个一个都把母猪赶来了,都给他吃白薯,都对他特和气。经过对全部事实的反复分析,我们统一了认识:无论人类社会还是动物社会,操的一方,即男的或公的,都是占便宜的。从理论上讲,假如猪们自己作主,公猪也要给母猪钱的,只不过猪们还没进化到金钱社会罢了。人类定的规矩,即母猪的主人反要交钱,那是人类的偏见,以示人与动物的区别,这并不能掩盖生物界(人和动物全算上)的普遍规律。我们为发现了真理而感到自豪,同时非常嫉妒豆眼得到村里人的欢迎,又和气又给吃白薯,与我们带狗去打架受到的敌视形成鲜明对比。这肯定是因为那头大公猪,决不是因为豆眼的眼睛特圆。可惜,以后大人再也不会把大公猪交给小孩去放了。‘唉,’豆眼突然问:‘笨蛋是公狗还是母狗?’‘好像是公狗’,‘那咱们下回带笨蛋去!这回不打架了’,‘那干嘛?’我们还不明白,豆眼却激动的大叫:‘去操他们的母狗!’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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